第40章 肆拾·六塊米糕未吃
湯宗毓沒有來得及去找秦家,他就與湯惜君搭上了兒時舊友家中運貨的車,從紹州出發,往鄰市的方向去。
選的不是個晴好天氣,雲中積攢了春雨,到傍晚時才會落的,這才是午後,貨車出了城,過幾個關卡,又在小路上徘徊許久,是要花錢運作的,司機戰戰兢兢地開着車,對湯宗毓說:“現在的路不好過了,我不敢總是走大路,要抓準時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被查了。”
湯宗毓給司機遞煙,說:“勞煩你了。”
“你看看這孩子,”司機在說湯惜君,他說,“和我家裏的孩子一樣高,湯先生,她幾歲了?”
“八歲了。”
“我家裏的十歲。”
湯宗毓抱着湯惜君坐在車裏,湯惜君沒什麽可玩的,她從衣服口袋裏掏了半天,終于掏出那張折疊起來的舊畫,她把畫打開,細細地端詳,因為湯宗毓堅持要帶着畫,後來就放在了她身上。
再擡頭,發覺路越來越狹窄了,湯宗毓看得到前方的田野和路邊的樹,他問:“那到了什麽地方?”
“一個村子,”司機說,“再往前走就是洪福鎮了,那一片都是傅家的茶園。”
“哪一個傅家?”
“當然是賣茶的傅家。”
“噢,我好像知道。”
車繼續向前走着,路上坑坑窪窪,不過幸好還沒下雨,所以沒有泥濘,進了鎮子,又遇上了查驗的,湯宗毓抱了湯惜君下車,查驗之後,司機去一旁的茶攤子上吸煙了,他說:“這裏有賣小吃的,你帶着孩子逛一逛。”
“好,我帶她去買點東西。”
湯惜君是在都市裏生活習慣了的,她對小地方的一切都很新奇,湯宗毓終于找到了賣糕的攤子,他買了糕給湯惜君吃,小綠葉子包着白米糕,裏頭包豆沙。
路過了傅家賣茶的鋪子,鋪子有兩個招牌,一個漢字的,一個日文的,傅家的鋪子在紹州城裏也有幾家,比這個更寬闊一些,湯宗毓打算去買些茶,他想起了傅家是大太太的遠親,所以打算告訴湯惜君,可又覺得不必要告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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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茶嗎,先生?看一看。”
夥計熱情地招待湯宗毓,看他穿得闊氣、氣質不凡,于是立即拿來了茶水和凳子,還給湯惜君拿了兩塊糖。
湯宗毓沒有坐下,他抓起一把散茶聞了聞,說:“給我介紹幾種綠茶,不要最貴的,我招待客人用。”
“這個‘金泉玉湯’,我們産出很精細的,是綠茶中的上品,”夥計拿了茶葉給湯宗毓看,說,“先生看起來是懂茶的人。”
“就要這個,我買二斤,分開包。”
“好嘞,你稍候一下。”
一會過去,湯宗毓拎着稱好的茶,帶着湯惜君從鋪子裏出來,他又在路邊買了燒餅,打算分給司機幾個,現在時候還早呢。大概到夜裏過十點,湯宗毓就能到達臨市,坐上火車了。
“惜君,咱們要去北平。”
湯宗毓帶着湯惜君吃了一碗馄饨。
湯惜君一邊喝湯一邊說:“好啊,只要跟爸爸在一起,我就哪裏都敢去。”
“把那幅畫給我看看。”
畫是蓮娘故意留下的,留在他書房裏,就是留給他看的,除了這些,湯宗毓暫時沒有其他的猜測,他盯着畫上的雲看了許久了。
他如同往常那樣平穩地呼吸着,逐漸的,連四周的喧嚣都聽不見了,只能聽得到呼吸。
湯宗毓在猜,蓮娘究竟是想告訴他什麽,若是告訴,那也是好幾年前的事情,是蓮娘離開茴園時才留下的嗎?會是和程景雲有關系的嗎?
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情,至少對湯宗毓來說,那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湯惜君說:“爸爸,我的糕忘記拿了。”
“忘在賣茶的地方了?”
“對,有六塊糕,都放在那個黑色的桌子上,我忘了。”
湯宗毓只得說:“等一下,你吃完了我們去看看。”
在飯館門前遇上了還沒吸完煙的司機,湯宗毓把燒餅給了他,又把一斤茶葉給了他,他說:“麻煩你再等一等,我的東西落在那邊了,我去找。”
“給我的啊湯先生?”
“是的,要謝謝你帶我們去坐火車,也不是什麽稀奇的東西,買了傅家的茶。”
司機不斷地跟湯宗毓道謝,而後,湯宗毓就帶着湯惜君去找她的糕了,這個小鎮子的街道沒有幾百米,很快,湯宗毓就走到了賣茶的地方,鋪子門前多了五六輛板車,車上堆滿了裝茶的包裹,有許多人在拉車、卸貨,一時間,這條狹窄的街變得擁擠不堪了。
湯宗毓說:“惜君,我帶你再去買幾塊。”
“買不到了,剛才看見的時候,只剩下七塊了。”
“那我們進去找一下。”
湯惜君抓着湯宗毓的手指往前走,終于從人群的這邊鑽到了那邊,看樣子,傅家做工的人都賣力氣,他們長得又黑又瘦,正赤裸着上身,背着大包的貨物往鋪子裏進,也不說一句“請讓開”,只是粗魯地沖撞着。
有人撞在了客人身上,客人要找掌櫃的算賬,掌櫃的告訴了管工的,所以,做工的就挨了兩鞭子,那個蒼老黑瘦的男人疼得直叫,被打完了,又開始搬貨了。
湯宗毓看了湯惜君一眼,沒有捂住湯惜君的眼睛。
他知道,他的女兒見過槍抵着人了,見過滿街四處走的日本兵了,也見過幾年前中了幫派裏的槍、渾身是血的他……她小小年紀,富足的生活也享受過,什麽樣的場面都見過。
湯惜君睜着那雙漂亮的眼睛,微微皺眉,她把臉挨着湯宗毓的大衣,等管工的打完人了,她才問:“他為什麽要打他?”
“因為他過得不好,只有忍着打,才能過得稍好一些。”
湯宗毓帶着湯惜君走進了鋪子裏,湯惜君還在轉頭尋找剛才挨打的人,她忽然捂着嘴驚叫起來,她用兩只手抓住了湯宗毓的衣袖,用力地晃着他,說:“爸爸,我看見景雲了,我看見景雲了!”
湯宗毓順着她的目光向人群中眺望,卻只看見陰天裏黑壓壓站在那裏的幾個做工的,湯惜君堅持不懈地扯他的衣袖,湯宗毓一瞬間想的是——孩子能看見大人看不見的東西。
湯惜君卻說:“就和你昨天給我看的照片裏一模一樣,我不會看錯的,他穿了一件灰色的衣服,走過去了。”
“惜君,不可能的。”
湯宗毓的話音沒落,湯惜君就扯着他的手往外邊走了,湯惜君說道:“就是他,我昨天才看過的照片,我忘不了,就是他。”
黑壓壓的雲像是要掉下來,一出傅家的鋪子,父女倆頓時漫無目的,湯惜君跳起來才瞧得清楚遠處,她又抓着湯宗毓的手,鑽到了人群的那邊,這一次,是她走在湯宗毓的前邊。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