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卌壹·救了我一輩子
程景雲既不是搬貨的,也不是拉車的。
他穿着一件破舊的深灰夾襖,秋天合适穿,但冬天穿着很冷,初春穿也很冷,眼看着快要下雨了,車上的茶還有一半沒有卸完,沉重的包裹從車的高處落下來,帶着灰塵,落在人的背上,程景雲上下打量搬貨的一眼,眼睛裏盡是漠視。
由于,他感受不到苦了,自然不懂同情,那個挨打的人,無非是與他一樣的。
程景雲是來幫忙的,他只管幫拉車的将貨綁好,來去的時候跟在車的旁邊,如果拉車的需要推車,他就上手,如果拉車的不囑咐他,他就什麽都不做。
牆根處放着兩桶井水,是給這群做工的用來擦洗的,程景雲不等他們忙完,偷偷溜過去,用水洗了一把臉,剛從井裏出來的水極其冷,程景雲把頭埋進去吐了幾個泡泡。
他挨着牆坐下來了,閉上了眼睛,想的是——現在有一抹陽光就好了,哪怕不那麽暖,也好。
管工的不管程景雲,他只管那群他帶來的人,而程景雲是傅家院子裏派來的,沒誰知道他是不是老爺、哪位太太或者少爺的親信,因此,沒敢随意地使喚他。
然而,程景雲的脊背和胳膊上都有傷,他昨天才在院子裏挨了揍,他被打得最輕,只有三鞭子,咬一咬牙就忍過去,而那個才十來歲的、喂馬的男孩,被打得趴在院子裏吐血,大冬天的,也不見誰給他披一件衣裳。
程景雲閉着眼睛,坐在街道旁邊的牆根,感受着鮮有的喧嚣,他想象有陽光。
睜開了眼睛,是沒有陽光的,他往旁邊吐了一口喝進去的洗臉水,然後,便看見一個又高、又白、又漂亮的小女孩在看他,那小女孩不知有幾歲,梳着兩邊又黑又粗的辮子,眼睛生得大而有神,她穿得多麽嶄新,一件紫色的大衣,深藍色褲子,腳上是帶了一圈兔毛的白色皮鞋。
她應該是哪個有錢府上的大小姐,程景雲不用猜就能知道,他又往牆的跟前靠了靠,把頭低下去了。
因為,這位小姐正在向他笑呢,他覺得她在嘲弄他。
“景雲,是你嗎?”
叫他名字的卻是個男人的聲音,程景雲把頭擡了起來,他看見女孩的身邊确實站着個男人,男人穿得和女孩一樣嶄新、尊貴,他身上那件大衣,有那麽好的布料,該有多暖和。
程景雲看着男人的臉,問:“先生,你是來找我們老爺要過花苗的?”
“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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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認識我們老爺罷?”
“我不認識。”
“哦……先生,你還知道我的名字?”
程景雲懶懶散散地站了起來,他臉上的水漸漸蒸幹了,冷得打了個顫,他打算去向拉車的讨一支煙吸,就轉身走了。
那位先生的手勁好大,他一把抓住了程景雲的手腕,拉着他在原地轉了半個圈,程景雲原本未能吃飽飯,只吃了半碗生蟲的黏米熬的粥,他暈得眼冒金星,他低頭一看,那位先生幹淨的手指抓在他髒污的衣袖上。
“你看看我,你不認識我了?”
程景雲想着,對方是有錢的人,有錢的人大概不會找他的麻煩,他也不想找對方的麻煩,所以就盯着他的臉看了好一會。
“不認識,真的,我想不起來了。”
程景雲茫然地皺起眉頭,他再一低頭,看見小女孩拎着一包從傅家鋪子裏買的茶葉,還有兩個燒餅,小女孩還是對着他笑,和剛才的表情一樣。
那男人說:“我是湯宗毓,我是塗塗,你想想,茴園裏的。”
程景雲大約沉思了兩分鐘,他的表情沒多少波動,他不知道男人為什麽流淚,他還是被抓着手腕。
“哦,茴園,塗塗,”看樣子,他終于想起來了,他又盯着他瞧了好一會,說道,“你長得和過去不一樣了。”
“這是我女兒。”
程景雲再看了一眼小女孩,他問道:“你太太呢?”
他大概在盡可能地表現着禮貌,畢竟,這是一位故人,哪怕至今已經疏遠到快忘記他的樣子了。
“她不在人世了,八年前就死了。”
“噢,時間太長了,”程景雲微微點頭,任由男人抓着他的手腕,他在眼前父女兩個人身上慌亂地瞧着,說,“她居然都不在了。”
“你為什麽在這裏?”
“我一直都在的,我給拉車的幫忙,老爺讓我來幫忙。”
“馮覺萍送你來的?”
“誰是馮覺萍?”
“大太太。”
“是,我在給他們種花……那一園子的花都是我在種。”
“蓮娘知道你在那裏對嗎?”
“她不知道,她怎麽會知道。”
“我還以為你被他們殺了,馮覺萍給你做了墳,我還去看過。”
“謝謝二太太,我知道……有她在,我才能活命。”
“吃東西嗎?”
“吃,我餓了”
小女孩把燒餅遞過來,說:“你吃吧,景雲,還是熱的。”
程景雲接了燒餅,他又漠然地看了男人一眼,男人渾身發抖,滿臉都是眼淚,而程景雲自己,并未有太多的觸動,他只想謝謝小女孩的這兩個燒餅。
他剝開包着餅的油紙,咬了一大口,咀嚼起來,覺得好吃,接着,一連咬了三口,他埋下臉,腮裏被餅裝滿了。
男人往前再走了半步,對他說:“跟我去北平罷,景雲,跟我去過好日子。”
沒有飽腹和溫暖,何來自尊,程景雲這樣遭受着欺壓的窮苦人,和街邊的野狗一樣,誰給一口粥,便跟着誰走。
程景雲從來沒坐過火車,這是他第一次坐,車走得很快,發出“哐當哐當”的響聲,他很拘謹,深夜了,還是在座位上端坐着,他擡起頭看向湯宗毓,湯宗毓就在他的對面,湯惜君睡着在湯宗毓的腿上。
程景雲又轉過頭,看向了黑漆漆的窗外。
白天,也就是數個小時之前,當湯宗毓問他願不願意跟他去北平時,他沒有回答什麽。
他恨不起他,亦或是太恨他,已經将恨變成疏遠和客套,湯宗毓在洪福鎮的街上抓起他的胳膊,拉着他走出去了幾十米,湯宗毓說:“聊什麽都來不及,你跟我走,咱們到了北平再說。”
他還說:“我知道你恨我,這種年月,生死有命,有個人陪着總是好的,我還有幾個錢,到了北平,你再也不用為別人做事了。”
程景雲在火車上險些睡着,他腦子裏想着白天的事,頭撞在了火車窗戶上,再擡起頭,湯宗毓還是清醒着,用憐惜又痛苦的眼神看向他。
“景雲。”湯宗毓叫他的名字。
程景雲端坐着,他絲毫不痛苦,他只有茫然和無措,不知道說句什麽話來打破奇怪的氣氛,程景雲想了好久,他說:“他們……都不知道我跟你來這裏。”
“不用告訴他們,我們去了北平,就再也不回來了。”
“真的嗎?”
“對,北平很好,我為惜君找一個好學校,我也去找個公司上班,賺錢給你花,我在銀行還有一些錢,買房子給你住,我給你做飯吃,給你端水洗腳,給你洗衣服……今後都是我伺候你。”
程景雲說:“我去看看就回來了。”
“不會再回來了,我們待在一起,”湯宗毓再次紅了兩只眼睛,他說,“你不知道,你今天被惜君看見,是救了我一輩子。”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