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卌貳·初遇北平初春
北平是幹燥清冷的,立春節氣過了,還有幾天就要除夕,湯宗毓在車站外面給程景雲買了一件大衣,衣服很厚,穿起來剛及膝蓋,墨藍色的,平整的呢子,扣子磨得光亮。
“走吧。”
在擁擠的人堆裏,湯宗毓牽着湯惜君的手,程景雲抱着新衣裳跟在他的身後,程景雲聽湯宗毓說走吧,他便跟着走,微微有些埋頭,他太瘦,髒污的衣袖下邊是細細的手腕,還不如那些十幾歲沒長成人的少年強健。
湯宗毓拎着皮箱,看上去仍舊是少爺,程景雲看上去是比九年前更加落魄的仆人。
從前門走到要住的賓館,一路上人沒那麽多,也沒那麽少,過年了,總有人要上街置辦東西的,但人應該沒有往年那樣多,現在,北平四處挂着日語的招牌,與其他淪陷的都市沒什麽異處。
這裏比紹州冷太多,程景雲全身上下只有藏在大衣裏的手不冷,他彳亍着跟在湯宗毓的身後,他身上沒什麽證件,湯宗毓一路上花了不少的錢打點,又在車站與舊朋友家做鐵路局領導的的哥哥攀上了關系,這才能順利到達北平,要住賓館了,湯宗毓開了兩間好房,一間給程景雲,一間給自己和女兒。
到了人少的走廊裏,湯宗毓就松開了湯惜君的手,他把程景雲的手抓着,像是抓住一截枯木,感覺不到多少體溫,只摸得到凸出來的骨頭,湯宗毓的手是暖的,他打開門,拽着程景雲進去,說:“景雲,我們先在這裏住幾天,等我找到了房子,咱們就有家了。”
兩個人都是有些拘謹的,程景雲覺得湯宗毓變了太多,即便,現在他們變得很疏遠了,他只覺得他是個不太熟識的人,可程景雲還是覺得湯宗毓有些奇怪,見面還沒有多久,他說了好多的奇怪話。
這些全不是十幾歲的湯宗毓會講出來的話。
“這個賓館還好吧?”湯宗毓問。
“好。”
程景雲連步子都不敢挪動的,這房裏許多歐式的裝飾,床也是歐式的,看起來又柔軟又幹淨,被角收整得一絲不茍,程景雲在原地轉圈看着四周,湯宗毓就将他手上的新大衣拿過去了,他說:“我帶你去洗澡,把全身的衣服都換新,再找家館子吃一些東西,好好睡一覺,我明天就去找房子。”
程景雲不答話,看着他,看了一會,湯宗毓對湯惜君說:“惜君,我們去外邊,給你買零食吃。”
于是,短暫的休息以後,三個人又出門了,賓館裏有淋浴間,但程景雲身上太髒,要好好地泡澡、搓澡,他才會舒服,再者,程景雲嫌自己髒,走到哪裏都不敢碰人和東西,湯宗毓心裏實在是難過。
程景雲跟在湯宗毓的身後,天還沒有黑,他們去鋪子裏買了幹淨的背心、襯褲、棉襖、外褲、圍巾、皮鞋、襪子,然後,湯宗毓在鋪子對面街上的浴室買了票,他喊賬房叫來一個搓澡工,又給他一些小費,讓他帶着程景雲去洗,關照着他。
他對程景雲說:“我想陪你進去的,但惜君不能進去,我在門口等你,你待會出來,穿好新衣服,舊的全都扔掉,不準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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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宗毓那樣柔和又沉穩地講話,他戴着一雙黑色的皮手套,他脫了手套,把新買的洗臉香皂從衣袋裏取出來,又把新的毛巾取出來,還有牙刷、牙粉。
“給,去洗吧。”
湯宗毓沒敢擡頭,他不知傅家是怎樣折磨程景雲的,亦或者,程景雲變成這樣和傅家的關系不大,只是由于湯宗毓自己的薄情、抛棄,由于八月的死,他才變得有時候神志不清,有時候反應遲鈍,湯宗毓站在浴室門外的路邊,點了一支煙。
湯惜君說:“不要吸煙,對身體不好。”
湯宗毓在想,程景雲從前在茴園的時候,多麽愛幹淨,他将湯宗毓的每件衣服都挂起來或者折起來,弄得平整,聞起來有淡淡的香氣;程景雲自己的衣櫃裏沒有什麽好衣服的,但也是件件洗淨、收好,穿起來時,衣領和袖口上沒有一點皺。
湯宗毓忘記了湯惜君在,他反應過來了,對她說:“最後一支了。”
街上有賣炸糕的,湯宗毓從來沒吃過這種糕,這是北方才有的東西,他給湯惜君買一塊,他自己吃一塊,給程景雲留了兩塊。
糕是燙的,裏頭有一點糖作餡,咬開之後糖流了出來,嘴巴裏熱,手也熱,湯宗毓把自己的吃完了,用湯惜君的手絹把手擦幹淨。
湯惜君一點一點地吃,才吃了一小半,她拿着炸糕對湯宗毓笑,湯宗毓笑不出來,用手絹擦淨她嘴角上的糖,說:“待會去吃點熱的,這裏的羊肉很好吃。”
過了一小時多,程景雲才出來,他換上了新衣服,手臂上搭着墨藍色的大衣,他沒有将舊衣服帶出來,說:“那些都扔在裏邊了,有能扔的地方。”
他的頭發尚是濕的,還冒着熱氣,看起來,人鮮亮了不少,但頭發太長,所以看着難受,湯宗毓把圍巾取了下來,在程景雲頭上繞了兩圈,把他的臉頰和頭發遮住,說:“景雲,我們往前走一點,去吃東西,店裏是熱的。”
“把大衣也穿好了,來,我幫你。”
湯宗毓強忍着內心的酸楚,要幫程景雲穿大衣,程景雲卻說:“我自己可以穿。”
“這個扣子扣這裏,”湯宗毓裝作沒有聽見,穿好了,他看着程景雲的眼睛,說,“以後不用再受苦了,也不用把我當少爺,我們都是普通人,只想想怎麽掙錢、過日子。”
程景雲看着他,然後,将臉轉去了一旁,程景雲很不習慣湯宗毓這樣,他甚至記不清楚從前他的很多樣子,所以,更加覺得這樣的他陌生。
他們去吃了一家羊肉火鍋,北平人說的涮羊肉,湯宗毓要了一處靠着牆的桌子,點了鍋子和肉、菜、豆腐、燒餅,還有兩道點心以及一些白酒。
鍋滾開了,程景雲已經将在攤子上買的兩枚炸糕下肚,湯宗毓倒上了酒,他說:“景雲,九年了,我本來打算就這麽帶着惜君走了,惜君把糕丢在了賣茶的地方,我們回去找,要不然這次就錯過了。”
程景雲從鍋裏夾了一些肉,他只想着吃,連杯子都沒有舉起來。
他用幹淨筷子,把肉夾進湯惜君的碗裏,然後,開始埋頭吃自己碗裏的。
湯宗毓說:“景雲,我們喝一杯,慶賀我們還能遇見。”
程景雲的杯子沒動,湯宗毓用杯子撞他的杯子,然後,一口氣幹了一滿杯,他又倒上了,再次倒上了,給程景雲敬了三次。
程景雲濕的頭發慢慢幹了,但是吃得額頭冒汗,他想了想,說:“你不要喝了,我不想喝。”
湯宗毓說:“景雲,我明天就去看房子,買個好些的,我們三個人住。”
“這個醬……很好吃。”
程景雲卻說了這個,他是拘謹的,但到了吃的時候就只記得吃,他對湯宗毓說:“謝謝你帶我來吃這麽好的……我從來沒吃過。”
“不用謝謝,”湯宗毓看着程景雲垂在耳邊的頭發,他說,“明天給你理發。”
程景雲摸了摸自己的發梢,他覺得還好,因為已經有些習慣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