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卌叁·他更不敢逆反
遠處總有槍聲想起,日本兵駐守在城門那裏,城裏平靜幾天,又躁亂幾天,天黑了,湯宗毓哄着湯惜君睡着,他便将門鎖上,去了程景雲房裏。
他倒出了暖壺裏的熱水,把從紹州買來的茶泡好,晚上不宜提神,所以,那杯熱茶裏只飄着幾根茶葉絲,程景雲穿着白天買的背心和襯褲,方才他聽到有人進來了,就立即從地上跳到床上,鑽進了被窩裏。
賓館裏很暖和,湯宗毓剛才已經洗了淋浴,換了一身幹淨睡衣,他把滾燙的杯子放下,走了過來,到床邊蹲下去,半跪着。
程景雲茫然地望向他,湯宗毓卻在笑,他抓着半幹的頭發,只是笑,卻不說話,程景雲翻了個身,由側躺變成了平躺,他看着天花板上的電燈,這盞燈真漂亮,是玻璃做成的,碩大一個圓形,上面畫着一只鳥,一叢紅紅綠綠的花。
程景雲又将視線挪去湯宗毓的臉上,他發覺他變成了一副極其痛的表情,是打算笑的,但好似笑不出來,他的嘴角向下微彎,胳膊顫抖着,伸進被子裏抓住了程景雲這一側細細的手腕。
然後,湯宗毓的臉上便出現了兩行眼淚,他哭得皺眉,哭得發抖,難以停歇,他把臉埋在了枕頭附近的床單上,他哭得更厲害了。
程景雲瞧了他幾眼,只好又去瞧電燈。
只聽見湯宗毓的喉嚨裏發出沉悶的哭聲,他還是會哭的,他的心死去過沒錯,但現在,又活過來了,從未變得枯槁,因此鮮活起來容易,他還是會為程景雲哭的,他還是年輕的、生機勃發的、有情感的。
湯宗毓先是低低地哭着,後來,他大聲地哭了幾次,他又開始低低地哭,床單上眼淚的痕跡已經洇到了程景雲能看見的地方。
程景雲略顯無措地推他握過來的手,廢了半天力氣,才将自己的手腕抽了出來。
他再次翻了身,背對着湯宗毓了。
程景雲不是怨恨,不是害羞,也不是撒嬌,如今,這些活人會有的情緒已然與他無關了,他只是感到茫然無措,如同遇見一個從未交談的人,在他眼前訴了許久的苦。
再者,程景雲太困了,他很想好好地睡一覺,這裏有這樣舒服的房子,這樣舒服的床,不好好地睡一覺,确實有些可惜了。
沒多久,程景雲就睡着了,而湯宗毓呢,還是哭,他哭完了擡起頭,他站起來去瞧程景雲的臉,發覺他睡得好沉、好踏實,程景雲變得瘦削,臉上透着一種不健康的冷白, 樣子是從前那樣清秀的,但歲月還是在他身上留了痕跡,他變得木讷了,不像那時,那樣會講叫湯宗毓開心的話,躺在湯宗毓腿上一顆顆為他系扣子。
湯宗毓抽噎着,将一個輕如蟬翼的吻落在程景雲的睫毛上了。
他又盯着他看了好久,他在想——這居然是真的程景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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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景雲醒來了,九年了,他有幾千個早晨在冷冰冰的花房裏醒過來,所以當他感覺不到冷時,便覺得是夏天來了,他在想,自己腦子真的壞了,夏天還想着過年的事。
他在睜開眼睛的同時,摸見了橫在自己腰上的一只胳膊,這是一只男人的胳膊,程景雲想翻個身看看,卻發覺自己的腰根本動不了。
湯宗毓就這樣緊緊抱着他,睡了一夜。
“景雲。”湯宗毓一被碰就醒來了,他叫着程景雲的名字,湯宗毓像是那種睡前哭鬧了一場的孩子,哪怕是醒了,還是鼻音很重,有些低落,說起話來都是抖的。
“你的孩子呢?”
程景雲環顧了一圈,沒看見湯惜君,他忽然有些着急了,問道。
湯宗毓還是抱着他,說:“她在隔壁房裏睡着,沒什麽事,這賓館很安全。”
“哦。”
“你睡好了嗎?夜裏冷不冷?如果現在想起床,那就起來,我們去吃早餐。”
湯宗毓将臉埋在他耳根附近,輕聲地問他。
“哦。”
程景雲依舊是茫然的,不能适應的,他本以為要死在花房裏了,幾天前還跪在傅家的院子裏挨鞭子,吃生了蟲的米,可現在,他在北平城頂好的賓館裏住着,還吃了羊肉、燒餅以及兩個熱騰騰的炸糕。
想來更奇怪的是,他又忽然躺在那個怨恨了很久的、玩弄過他的少爺身邊了。
“你……”程景雲之所以猶豫着說話,是因為他不知道該怎麽稱呼他,他想了想,說道,“你……拿開手好不好?讓我穿衣服。”
“夜裏睡着的時候覺不覺得冷?”湯宗毓又将方才的問題問一遍。
“不覺得冷,很暖和。”
“那就好,怕你會睡得不舒服。”
“我在傅家的時候睡在一個花房裏,漏雨的,冬天要凍死人的,我都挨過來了。”
程景雲說完這些,随即就後悔了,他不覺得如今還和湯宗毓親近到能這樣訴苦,他們九年沒見面,那是很漫長的日子,幾千個日夜能把當初的怨恨消磨成冷漠,親近自然也不剩下多少了。
湯宗毓下了床,拿着衣服幫程景雲穿,程景雲推脫着,說道:“這不是你能做的事,塗塗。”
叫這個“塗塗”,比喊了幾聲連名帶姓的大名還要別扭,程景雲幾乎要犯病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口顫抖了幾下,他有些日子沒有犯瘋病了,他以為自己已經好了。
“你能原諒我嗎?景雲,”湯宗毓半跪在地上,握着程景雲的腳,給他穿襪子,他說,“你願意叫我‘塗塗’了,你是不是……願意跟着我了。”
這些話對程景雲來說太唐突了,他不願以從前的身份跟着湯宗毓、愛他、去他床上,原因很簡單的,他對曾經那些日子沒什麽留戀,他沒足夠的精神直面別人的打擊,他不想再付出心力了。
他可以做活,可以當一個勤勞的仆人,但他不會再去愛了。
“你不要伺候我,我受不起,真的,我今後給你的家裏做事,你盡管忙工作,我不可能白吃你的飯。”
湯宗毓幫他穿好襪子,才回他的話,說道:“從現在起,我的生活裏不會再有‘下人’這種欺辱的稱呼,我和惜君吃什麽,你就吃什麽,如果有我吃不起的,我也只買給你一個人吃。”
程景雲覺得惶恐了,他被抓着的腳變得僵硬,他想要站起來,又沒辦法站起來。他更不敢逆反湯宗毓,譬如一腳踹開他。
程景雲躲着湯宗毓的視線,說:“我什麽都不吃,全都留給孩子吃罷。”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