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卌陸·靜見春寒料峭
年初一的清早,與晨光一同灑下的是料峭春寒,湯惜君還在睡,湯宗毓在廚屋裏點燃了燒煤油的爐子,将雞湯炖進鍋裏,他做不好這些,程景雲打算去幫他,他卻說:“景雲,你也去睡個懶覺,我不能讓你幹那麽多活。”
“我說了,我不能在這裏白吃白喝。”
“這是你自己的家,又不是外人的家,想怎麽吃就這麽吃,想幹什麽都可以。”
除了兒時尚有記憶的幾年窮苦潦倒的生活,程景雲一直在做家仆,他習慣了侍候別人,也從來沒被侍候過,到了現在,他在湯宗毓眼裏變得那樣金貴,他大概要每天都去胡同外面找一家館子喝茶,與那些人們聊閑,湯宗毓才會覺得安心。
程景雲擡眼看他,低聲說:“你小心你的手,以前從來沒做過,現在硬是要做。”
“我可以做,不是只有可憐的人才做這些的。”
湯宗毓還有什麽想說的,一看他猶豫的神情就知道,程景雲是不會去問他的,湯宗毓想了想,才試探着問:“景雲,你心疼我是嗎?”
“不是,”程景雲站在廚房的門邊,若有所思地看向湯宗毓,他又去看擱在櫃子上的罐子了,說,“你是少爺,原本就不應該到廚房裏來,天生就不應該。”
“少爺也是人,再說,我不會再回去了,我已經不是少爺了,”湯宗毓卷着熨帖的襯衫的袖子,他在寒涼的清晨穿得那樣少,站在閃動的爐火旁邊,把砂鍋的蓋子蓋好了,又說,“景雲,我們只過我們自己的日子,你也要收下我給你的好。”
湯宗毓的手是濕的,他多麽想立刻過來抱住程景雲,告訴他“我是想和你過一輩子的,不是主仆,不是朋友,而是夫妻”。
然而,湯宗毓一個字都沒能說得出來,因為他有一些挫敗了,這些天,他總在向程景雲表明想法,而程景雲說的最多的是:“家裏的事我來做,我習慣了,能做好的。”
初春的陽光呈現一種清亮的色調,讓人自然而然聯想到不久之後的生機蓬勃,程景雲去開大門,他記着湯宗毓的話,在開門前問了:“是哪一位?”
“湯先生,我是胡同裏鄰居。”
傳來的是一位婦人的聲音,程景雲取下門栓,又從門縫裏多看了幾眼,這才将門打開,婦人一看見程景雲就管他叫“湯先生”。
“我不是,”程景雲立即擺着手,說道,“我是家裏的仆人,叫我景雲就可以了。”
婦人的腦後梳着鼓鼓的發髻,臉龐圓潤,她穿着一件針腳細膩的棉旗袍,灰色粉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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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笑,但看起來面善,她打量着程景雲的全身上下,說:“你們家的仆人穿得真新,我還以為你就是湯先生。”
“你找他嗎?進來吧。”
婦人進來了,程景雲把門栓上,他走在她的身後,只聽她說:“我知道這院子賣出去了,特地過來看看,以前我們家老爺子想買來,可是錢不夠,到死也沒住得上這麽好的房子,這房子真是好啊。”
湯宗毓擦幹了手,從廂房裏走了出來,他看見了婦人,婦人連忙說:“湯先生,我是前邊樹底下那一家的鄰居,我們男人讓我過來看看,說是搬來了一位有錢的湯先生,您什麽時候有空了,也帶着太太和孩子,去我們家認認門兒,這個世道,遠親不如近鄰,咱們互相照應。”
“您貴姓?”湯宗毓問道。
“我叫映桃,我夫家姓鄭,”這時,婦人才露出進門以來第一個笑,她說,“忘了說過年好了,過年好啊湯先生,看一眼就知道您是有錢人。”
“過年好。我沒什麽錢,只是遇上了這個院子在賣,價格也很合适,”湯宗毓對映桃還算不上了解,他不得不有一些防備,但後來還是請她進去坐了,說,“我沏茶,你留下來吃一口飯。”
“不吃了,不吃。”
程景雲始終都是站在院子裏的,後來,他就去了廚房,把燒好水的壺拎過來了,湯宗毓低聲告訴他:“你去休息吧,沒什麽事,我一個人行的。”
映桃沒見過誰家的仆人穿新襯衫、穿毛衣和皮鞋,也沒見過仆人揣着手在一旁看主家伺候客人的,她尚且認為這是江南人熱情的待客之道,她又打量了程景雲一遍,沒再說什麽。
“喝茶吧,大姐。”
“我這一把年紀都能生你了,叫什麽姐?叫映桃嬸就好了,他們都這麽叫我。”
“映桃嬸。”
映桃看着湯宗毓,感嘆道:“你看起來只有二十幾歲,這麽年輕,就這麽有錢,不知道娶的太太有多麽賢惠,多麽漂亮。”
她又問:“湯先生?你太太不住在這裏?”
“她已經過世好多年了。”
“噢……你沒再娶啊?”
程景雲已經從房裏走到了院子裏,湯宗毓能透過玻璃窗看見他的背影,他真的太瘦了,不知道缺了多少營養,後來,他走進了湯惜君平時玩耍時睡的廂房,那裏面現在沒有人。
湯宗毓沒反應過來,他只得再問一次:“您說什麽?”
“你要不要再找一個,找我們北平姑娘?”
“不找了,我現在這樣很好,習慣了。”
“噢……”
映桃和街市上的婦人們有一些相像,也有些不同,她坐了一會就離開了,還說改天要來看湯惜君,湯宗毓送走了她,就去敲廂房的門,結果,廂房裏沒有人。
程景雲正在廚房裏忙着,做湯宗毓剛才沒有做完的事情。
他對湯宗毓說:“你出去,去做你的事。”
“景雲,你才是要好好休養的那個,等天氣暖和了,再給你買一些更好吃的,不知道戰亂什麽時候結束,我還想帶你去廣州玩玩呢。”
程景雲搖着頭,說道:“我來這裏之後都吃得很飽,我不用挨餓了,也不會受凍了,我會報答你的,至少洗衣燒飯我都可以做,重活我也可以做。”
湯宗毓咬住了牙根,他說:“我不會讓你伺候任何人的,你可以做一點容易的事,前提是你的身體養好了,其餘的事全都交給我來做,只要和你待在一起,我每天都很高興,多忙多累都高興。”
“出去吧,我把餅熱一下,就可以吃早飯了,你先叫孩子起床。”
連吃飯這種事,程景雲都像在公事公辦,他捧着碗喝湯,不發出聲音,也不說話,餅吃了半個,湯宗毓又塞來一整個,還囑咐他吃雞蛋、吃菜。
程景雲只好吃下那一整個餅,他把碗裏的湯喝完了,就收了自己的碗筷,然後,去堂屋給湯惜君拿橘子吃。
“你坐下,”湯宗毓說道,“你歇一歇。”
後來,湯宗毓按着程景雲的肩膀讓他坐下,接着,把爐子裏的火弄得很旺,湯惜君又去廂房的炕上玩了,湯宗毓收拾了碗筷,洗幹淨之後,用嶄新的搪瓷盆端了水過來,水好熱,白霧從院子裏一路飄過來,湯宗毓把盆子放在了床邊的地上,又拽着程景雲走過去。
他蹲下了,盯着程景雲的臉看,說:“泡一泡腳,我幫你洗。”
“你不用——”
“景雲,你以前照顧我,現在就換我好好照顧你罷。”
湯宗毓想起了過去的好多事,他覺得心安,因為,那時相信的人是程景雲,而現在,坐在他面前的人還是程景雲,他們都變得不一樣了,關系也有些疏遠,但湯宗毓還是慶幸自己仍舊有挽回的機會。
他想讓程景雲有機會享受從未敢想的幸福。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