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卌柒·我們就算是家
湯宗毓蹲在地上,脫掉了程景雲的鞋,又開始脫他的襪子,他的腳腕好細瘦,正搭配他這個瘦到營養不良的人。
“後天就去醫院,”湯宗毓細心地将程景雲的褲腿卷了上去,他看他一眼,撞上他淡靜、木然的視線,湯宗毓心疼得直吸氣,說,“可惜現在這種時候吃不上太多好的,但是米和面都要吃,糖要吃,還要多吃些肉,近來的牛奶不好買了,我去買點奶粉給你喝。”
“不喝。”
程景雲并不想被湯宗毓伺候,但被強求到了這一步,他也不好說什麽重話拒絕他,于是,程景雲坐在床邊,把手杵在柔軟的床褥上,他想了想,又說:“買給孩子喝吧。”
“我們都喝,我買得起,”湯宗毓脫掉了程景雲另一只襪子,看着他可憐的腳,說,“你尤其應該喝。”
是這些天以來,湯宗毓第一次仔細地看着程景雲的腳,且不論已經接近嶙峋的骨頭,首先叫人心顫的是他腳面上那道兩寸長的疤,傷口愈合得不好,看上去是崎岖的;他的腳掌心和腳趾的外側,全都是幹硬的繭子,以及凍瘡留下的印記。
湯宗毓輕聲告訴他:“先放進來泡一泡。”
“你別看了,我的腳那次被別人的鋤頭砍了,才變成這樣的。”
程景雲絲毫不像是在傾訴悲苦的經歷,而只像在講一則輕松的故事,他不想叫湯宗毓看他的腳,因為他的腳不再是以前的樣子。
“傷到骨頭了嗎?”
湯宗毓的一只手掌還貼在程景雲的腳腕上,他覺得,要是自己現在哭,那,程景雲去醫院檢查的時候他必然要哭的,接下去的時間裏,他不知要哭多少次。
湯宗毓忍着沒哭,他用通紅的雙眼看着程景雲,程景雲把臉轉去了另一旁,他說道:“沒傷到,現在已經好了,走路還是正常的。”
“要不是我走了,你也不會被這麽欺負。”
湯宗毓真的懊悔了,他想,他是有勇氣不和秦婉瑩結婚,有勇氣不去廣州,有勇氣在九年前帶着心愛的人離開茴園的,只不過,這些勇氣來得都太遲。
湯宗毓擡起了另一只手,重重地落下,打了自己一巴掌,他用盡了所有的力氣,這個巴掌看起來是劇痛的。
程景雲不看他,而是看着放在圓桌上的那幾顆蘋果,後來,把頭低了下去,沒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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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宗毓知道的,自己已經沒有一種能夠奏效的、謝罪的法子了。
他終究還是哭了,低聲抽泣,他今天沒有對程景雲說一句“原諒我”,而是,一邊流眼淚一邊為程景雲洗腳,又用幹淨的帕子把他的腳擦幹,擡起他的腿,把他光裸的腳和小腿塞進被窩裏。
程景雲安慰了一句:“你別哭了。”
深感痛苦的程景雲,暫時還找不到合适傾訴的言語,他多麽不願意回想從前,可當湯宗毓提起來時,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回憶那時的苦痛,屈辱算什麽呢?皮肉的傷口算什麽呢?勞累算什麽呢?
最令程景雲痛苦的,自然是他和湯宗毓的那段情,他們在偌大的茴園中活着,一個生來做少爺,一個生來做仆人,他們之間原本是什麽都不該有的,然而,年少的湯宗毓強迫着、踐踏着他,有那麽多惡劣到極致的行徑。
可是,他卻是甘之如饴的。因為那時候,他喜歡湯宗毓,後來甚至是愛湯宗毓,他縱容了他好多的“壞”,虛構出他好多的“好”;程景雲從來沒想象過他和湯宗毓的以後,那時,他像是将死的絕症病患,一邊深陷,一邊絕望。
而現在,那個跋扈的、惡劣的塗塗呀,變成了眼前這個從絕望境地裏露出頭喘息的男人。
程景雲當然知道,湯宗毓現在的樣子看上去多麽糟糕,他将自己那一側的臉頰扇得通紅了,他的西裝因為做家事而有些皺,褲子上有一些弄上去的水漬;他眼底暗淡,又要給他賠笑。
“景雲,”湯宗毓說,“無論如何,你活着就好,幸好你還活着。”
他是在哭泣之後笑的,倒不像是佯裝的笑,而是一種摻雜着悲傷的慶幸,他扶着床,彎腰,盯着程景雲的臉看。
程景雲還是坐在床上,他向另一旁挪了一點,把被子蓋得更加嚴實,不說什麽。
“景雲,你看看我,看看我的眼睛裏是不是在想你。”
他的聲音因為哭泣而喑啞,他不再是茴園裏的四少爺,因為他沒那麽多坦然自信的笑了,沒那麽多執拗和倔強了,甚至,他在程景雲面前變得有些卑微。
程景雲說:“你原來不是這樣子的。”
“對,我原來不是這樣,”湯宗毓還是那樣湊近了看他,說道,“因為我以為永遠失去了你,那時候在廣州,我每過一天就是多一天悲痛,惜君的外公和舅舅在客廳裏哭婉瑩,我站在他們旁邊,在心裏哭你。因為不能丢下沒有母親的惜君,我才活到現在,我有些時候不敢想你,因為想得太多我就什麽都做不了、什麽都支撐不住了。景雲,很有可能你永遠都不會原諒我,我沒什麽奢求的,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十七八歲的時候,是我辜負你了,這是我的罪。”
湯宗毓的眼淚淌下來,表情平靜的程景雲也流了一行淚,他的神情裏有麻木和困惑,也有苦痛鞭打之下的疼痛感。
湯宗毓向他乞讨一個和着眼淚的吻。
程景雲全身都沒有動,只是暫時地閉上了眼睛,他既沒有迎合,也沒有推拒,他在吻完之後埋下頭擦掉了那一行淚水,然後,就不再看湯宗毓了。
湯宗毓把盆子裏的水端出去倒掉了,他又回到房裏來,把沖了冷水的手塞進被子裏暖,程景雲看了他一眼,下意識地将他的雙手捧在了手裏。
程景雲還是沒什麽明顯的表情,他多瞧了湯宗毓幾眼,看上去倒沒有什麽敵意,他捂着湯宗毓的手,湯宗毓也不敢說什麽或者問什麽。
“別弄了,”程景雲皺着眉頭,說,“有錢的話,就找個人做事,我也可以做。”
他又說:“我的心裏過意不去,讓我來做我才能安心地待下去,否則我就要走了,随便找個人家做事,賺一點工錢。”
湯宗毓的手好涼,也就是這幾天的功夫,他的手不知比從前粗糙了多少,他哪裏是吃這種苦的料呀,程景雲想着。
“等天氣暖和了,我或許能找個燒飯好的保姆,多開薪水都可以,只要能叫你吃上一口好的。”
“你可以把工錢開給我。”
“不行。”
“那你要我做什麽?”程景雲忽然像是氣急了,他盯着湯宗毓的眼睛,聲音有些大地說,“就算是家,也不能有一個人什麽都不做,只等着吃飯。”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