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卌捌·更加解決不了

湯惜君對程景雲還是有點喜歡的,一來是他友善,二來他和湯宗毓有那麽多年很深的感情,她就能順其自然地和他親近一些;程景雲給湯惜君紮辮子,他從來沒學過,但是紮過幾次就會了。他把湯惜君掉下來的長頭發全都整理在一起,用一根紫紅色的布繩子捆着,放在一個裝過香皂的紙盒子裏。

湯惜君那天問過他:“你為什麽要我的這些頭發?”

程景雲說:“我不要,你攢起來,能攢很多,今後能做成一根辮子。”

的确,這原本就是一件沒有意義的事,程景雲也實在說不清為什麽要做,可他就像當初陪着年幼的湯宗毓時那樣,仔細留意着湯惜君的每一件事,他不會對她多說什麽話,也沒有抱過她。

只有一次,湯惜君坐在了他的腿上,給他看那串從廟會上買來的珠子,問:“景雲,你覺得好不好看?”

“哪裏來的?”

“映桃奶奶送給我的,她說,她去廟會的時候買的,送給了我一個。”

“多少錢?你問過了嗎?”

“沒有,”湯惜君坐在程景雲的腿上,她把珠子往手腕上套着,說,“她說不要我給錢。”

“那我改天給她一些。”

程景雲的兜裏是有幾個錢,都是湯宗毓給他的,他也沒有什麽用的機會,所以攢了起來。湯惜君和映桃家的小孫女玩在一起去,那小丫頭才四五歲,湯惜君就帶着她認字、做游戲,還教她說廣東話。

“我去開門了,惜君,你先起來。”

“是爸爸回來了。”

湯宗毓在當下很謹慎,每次出去的時候都叫程景雲把門栓好,程景雲趁着傍晚時淡灰的光往外去,走到了門跟前,才低聲地問:“是誰啊?”

“我。”

“你敲門聲音太小了,我險些沒有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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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景雲給湯宗毓開了門,他站在側邊給他讓路,湯惜君也跟他站在一起,等到湯宗毓的兩只腳都踏進了門裏,程景雲又搶着去栓門。

“是不是還沒吃?我給你們帶了火燒,在路上被搜身了,我把槍藏得很好,可我還在想——千萬不要沒收我的火燒。”湯宗毓出門像是涉險,所以他總帶着槍,他要找一個略微像樣的工作,還要給湯惜君物色一所學校。

他要好好養着這個家,叫程景雲享一輩子福。

程景雲卻說:“我們給你留飯了。”

“你做飯了?”

“對,惜君肚子餓。”

無論對湯宗毓是什麽樣的感情,程景雲都願意為三個人的生活出一份力的,對他來說,燒燒飯算不上勞累,他總是能很容易地承受,他願意燒飯,還願意做一些家裏的雜事。

湯宗毓也不管孩子在旁邊,他一步邁來,張開了胳膊抱住程景雲,他不說話,只餘下帶着冷意的喘息,略微疲倦地說道:“外邊實在不好找到工作,我明天還去試一試。”

他講的話那樣真誠,程景雲就不好冷淡地推開他了,只好說:“慢慢地找吧,現在是打仗的時候。”

程景雲試探一般,緩慢地将湯宗毓推開了。

“你先進去,我去給你熱飯。”

程景雲表現得十分恭敬,這讓湯宗毓覺得難受,他不需要他這樣對他,他希望程景雲丢掉從前所有卑微的習慣,變得像一個平常的人那樣。

程景雲覺得這樣的改變太難了。

“我今後專門做飯,你去外邊工作。”程景雲往竈下添柴,他覺得煤油爐子的火太小了,所以又将很久沒用過的竈臺收整出來,鍋裏熱着黃米加白米的飯,和肉沫蒸在一起的雞蛋,白菜和豬骨肉煮的湯。

“你沒有吃過這種鹹菜吧?是映桃嬸家的媳婦做的,我反正是沒吃過,”程景雲指着那盤鹹菜,說道,“她硬是要送我一些,讓我們嘗一嘗。”

湯宗毓和四周鄰居沒有過多的交集,程景雲更是,只有映桃一家子,總主動地與他們來往,她家那個矮個子的、瘦瘦的小媳婦什麽都會做,早晨,湯宗毓不在家的時候,她用瓷盆送來了一些北平風味的鹹菜,以及幾顆鹹鴨蛋。

在江南的時候,鹹鴨蛋他們倒是總在吃。

若是在平時,這些東西都是不足以稀奇的,若是在茴園,那時候的湯宗毓瞧都不會瞧一眼的,然而,現在的境況不一樣了,四處的物資都緊俏,所以,哪怕是有錢的人,也對食物多了珍惜和敬畏。

程景雲伸出手,把熱好的飯菜從鍋裏端了出來,碗很燙,湯惜君在院子裏玩她的毽子和木飛機,程景雲把碗放在了廚房裏的桌子上,然後,他聽見湯宗毓在說:“看起來真香。”

“香什麽,随便吃吃,改天買一只鴨子來燒,你知道,現在就算有錢,有些東西也買不來。”

“真的很香,聞起來也很香。”湯宗毓說。

程景雲把另一只碗端了出來,湯宗毓将菜和飯全都放進了一只紅漆的托盤裏,程景雲忽然說:“不能和茴園的飯菜比,你真不該過成這樣。”

程景雲對湯宗毓的某些呵護是天生的、病态的,哪怕現在他在疏遠他,可還是看不得他過着遠不如從前的生活,程景雲沒學過知識,也沒有什麽理性的思想。

他是有些盲目的、有些蠢的,他無法察覺自己說的話是不是應該說,他只知道把想着的事說出來,有時候秉持片面的觀念,又深信不疑。

在他的眼裏,湯宗毓這輩子無論去了哪裏、做着什麽,湯宗毓都是少爺。

程景雲的眼裏,湯宗毓像是個受着某種壓迫的人,哪怕命運只給他一個小小坎坷,程景雲都會覺得那是明目張膽的不恭;程景雲是察覺不出自己的想法有多麽的偏頗,他只能有這樣狹窄的境界,這樣低微的思想。

湯宗毓把放了碗碟的托盤端去了房裏,喊湯惜君一起來吃,湯惜君高喊着“吃過了”,在院子裏跑來跑去,這時,幾聲幹脆的槍響劃破長空,吓得湯惜君往房裏鑽,她躲進了床下邊。

她懂那是什麽聲音,也知道自己最好是逃開、躲起來。

“又在槍決了。”湯宗毓拿起了筷子,說道。

程景雲實際上不明白戰事具體到了怎樣的地步,有許多新聞還是從映桃家的人那裏聽來的,他把湯匙放進了湯碗中,對湯宗毓說:“你慢慢地吃吧。”

“陪我坐一會,休息休息。”

湯宗毓提了要求。

于是,程景雲聽話地坐下來了,他的一只手放在膝蓋上,另一只手放在這只的手腕上,他靜靜地等待他把飯吃完,沒什麽要說的了,有些心事說出來也沒用,更加解決不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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