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圩捌·十年前就應該
程景雲在想,他是個連結婚都不曾幻想太多的人,更不要說是與湯宗毓結婚,這樣兩個人怎樣結婚呢,當然不會有政府的文書,也不會有親友來祝賀,那只會是一件不光彩的事,無法講得出口的。
他不知道湯宗毓究竟在打算些什麽。
但是,湯宗毓連結婚要穿的新衣服都買好了,他曾經穿着高級西服娶了秦婉瑩進門,所以,這一次不打算穿西服,而是在瑞蚨祥綢布店買了上等的料子,縫了兩件紋樣精細的長褂,朱紅淡繡;再是一件短衫,石蘭色的。
這些花了大價錢的衣服,已經挂在櫃子裏有幾天了,它們不像是衣服,而更像是某樣用來擺置的器具,主要是擺置給程景雲看,程景雲每次打開櫃子,都會後背流汗,他覺得,現在正在發生的一切都太缥缈了,而未來将要發生的是什麽呢?他也猜不到。
那天夜裏睡不着,湯宗毓來房裏找程景雲聊天,他說:“到了那天,惜君還在上學,她不會看見的。”
“鄰居不會看見?”
問出了這句話,程景雲才後知後覺,他明明沒答應湯宗毓要結婚,他們甚至連相好的也不是,但卻像是已經默認了他們必将結婚。
湯宗毓穿着睡衣盤腿在床上,程景雲抱着膝坐在床頭,湯宗毓眼中帶笑地看他,說:“不會看見,我們鎖了門,就你和我兩個人,誰都不會知道的。”
“那像什麽樣子?”
程景雲無法想象怎樣辦一場只有兩個人的婚禮,那必然是寂靜又凄涼的場面,和喜慶絲毫不搭調,那之後,必然還是平淡的、需要隐藏的。
湯宗毓說:“景雲,我在找房子了,說不定到了下一年,我們就能搬到一個更好的地方,去過更好的生活,我們……只要不死掉,一定會等到鬼子離開北平的那天,北平的老人都說這裏多麽多麽好,到時候,我們也要好好地感受這裏有多麽好。”
程景雲不準他說“死掉”這種不吉祥的話,告訴他:“快摸木頭,你知不知道,我最怕死,雖然我苦了好多年,但我很怕死。”
“好,摸木頭。”
湯宗毓把腿放進了被子裏,他一只手搭上程景雲的肩膀,一只手在床頭櫃的抽屜裏摸着煙盒、打火機,他抽出一支煙放進嘴裏,問:“你要不要?”
“少吸一點。”程景雲那時候也吸的,不過是吸幾支便宜的,大多情況下,香煙都是在傅家做事的人施舍的,自從來這裏,程景雲倒不願意吸了,他不再需要沒有用處的排解,他能過上一種“人”的生活了。
他從湯宗毓手上搶了火機,給他點煙,湯宗毓吸了一口,吐出去,吸了第二口,便攥着程景雲拿着打火機的那只手,将口中的煙氣喂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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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景雲覺得心髒跳得很快,他像是融化了半個棱角的一塊冰。
又有些難過,仔細地體會,知道并不是在為自己難過,而是在為湯宗毓難過,難過他沒能繼承茴園的一切,成為下一個名揚江南的巨賈,難過他十幾歲離家,十幾歲做爹,十幾歲就沒了妻子。
還難過他至今喜歡自己。
這種難過對程景雲來說是一種本能,旁人無法理解是正常的,他覺得湯宗毓易碎,而湯宗毓真正不易碎;他覺得湯宗毓被欺負,而湯宗毓其實沒受過太多的欺負;他覺得湯宗毓太辛勞,而湯宗毓做着他人眼中還算風光的工作;他覺得湯宗毓受窮了,而湯宗毓的資産足夠常常給他買只五十銀元的手镯做玩具……
湯宗毓這時沒有求他答應,只是說:“有房子,有孩子,有你,我現在過得多好啊,再也不想回去了,恨自己不是十年前帶着你逃出來,如果那樣,多好……景雲,如果是那樣,多好。”
過去的時間,只用短短一個數字就能描述,但真正度過的時候,是漫長看不見盡頭的,湯宗毓可惜那折磨着程景雲、煎熬着他自己的九年時光,那是他們年輕正好的日子,如果那一年就來了這裏,現在,他們必然是過得比這還要幸福的。
程景雲說:“那樣的話,就沒有惜君了。”
“無妨,”湯宗毓說道,“那樣的話,這個世上應該還有個秦婉瑩,她活着,嫁給愛惜她的人,現在必然過得很好。”
在世事面前,人果然顯得極其無力,盤算虛無的未來,也盤算着悔恨的過去,說着“如果這樣就好了”、“如果那樣就好了”,說着“如果我知道……”,也說着“要是她還在……”。
這是重逢幾個月以來,程景雲第一次很願意擁抱,他猛地抱住了湯宗毓,把臉埋在他肩膀上,他因為湯宗毓所說的一切傷心着。
他變得茫然,其實對他來說,湯宗毓那麽親切,讓他覺得熟悉,此時,他又無法想象,重逢的第一眼,自己怎麽會連他都認不出來。
過了那麽久以後,一切過往還是清晰的過往,湯宗毓繞了一大圈之後,又回來找他、等他了。
程景雲擡起頭,一只手放在湯宗毓的額頭上,他嘴裏還留着他剛才喂過來的煙味。
“怎麽了?”湯宗毓問道。
“我看看,我想好好地看看你,你怎麽……長得這樣大了,瘦了一些……”
程景雲幾乎哽咽,湯宗毓眨了眨泛紅的眼睛,說:“你是最好的,你從來舍不得怪我。”
“我現在記得最清楚的,是你十六歲時候的樣子,我只要開始回想了,想起的一定是你十六歲,你穿什麽衣裳,多麽高,書包裏的鉛筆什麽顏色……我全都能想起來。”程景雲陷入回憶,因此變得有些愉悅,除卻痛苦之後,那剩下的一切都太美了,他連茴園裏香灰的氣味都能隐約記起,現在,附近街口的當鋪裏也燃那種香,所以,好些次經過那裏之後,他就想起茴園了。
湯宗毓将程景雲攬着,緊緊抱住,他将一些淚花擦在他肩膀處的布料上了,輕微顫抖,說:“景雲,你是最好的,我知道你是最好的。”
手裏的煙吸了一半,自己燒去一半,程景雲催促湯宗毓去陪湯惜君睡覺,又說:“對了,你說要給惜君找家庭教師,我有個适合的人。”
“你說。”湯宗毓一邊穿鞋,一邊聽着。
“那天坐電車認識的,他給惜君教詩了,他從前是學校的老師,但現在不是了,他很有學問。”
“男還是女?多大的年紀?”
“男,三十歲。”
“行啊。”
答得幹脆又簡略,此時此刻,湯宗毓最記挂的還是程景雲什麽時候答應他,他們什麽時候穿上那身衣服,做真正的夫妻。
程景雲也下了床送他出去,在他身後跟着,說道:“他叫枕書,張枕書,你想想,睡覺的時候都枕着書,肯定能教得好,我去過他家,房子小一些,但是很好,所以他來家裏也很放心,不會擔心是壞人。”
“好,我知道了,要是我有時間,就帶着惜君去他家裏看看,要是沒時間,讓他直接過來就好了,”湯宗毓站在門外了,可還是依依不舍,他看着程景雲的眼睛說,“不過還要談一談薪水,現在經濟不好,給不了太多,不知道會不會滿意。”
程景雲說:“我問過他了,他只說願意,說惜君是個好學生,還沒有聊錢的事。”
“我聊吧。”
“好,”程景雲關不上門,就催促道,“你快過去吧。”
“你親我一口,我馬上就過去。”
程景雲冷着臉搖頭。
“那我閉上眼睛你親我。”
并沒有經過同意,湯宗毓已然閉上了眼睛,許久之後,程景雲終于獻上了一個連觸感都羞答答的吻,只挨了一下,連體溫都沒有感覺到。
門“哐當”一聲關上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