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圩玖·看起來很兇嗎
下雨,這是北平的雨,程景雲把放在庫房裏的兩把傘找出來了,撐開了,擦幹淨,他将傘拿給要去上班的湯宗毓,湯宗毓正坐在屋檐下擦他的皮鞋,他說:“你放下吧,再去睡一下,不用等我,我收拾好就走了。”
“我把傘擦幹淨了。”
“不用擦,待會打出去,淋了雨之後就幹淨了,”湯宗毓把擦鞋布放在一旁,打開了皮鞋油的蓋子,他再擡頭的時候,程景雲還是看着他,他問,“景雲,舍不得我去上班嗎?是不是會想我?”
“沒有,”程景雲搖着頭,輕聲說,“你又不是孩子。”
程景雲看不習慣湯宗毓擦鞋的方式,他從前也不經常擦,所以顯得有些冗繁笨拙,程景雲蹲了下去,說:“我給你擦吧,我擦得幹淨。”
“你別碰,真的不要碰,”湯宗毓說什麽都不準許他上手,還佯裝惱怒地說道,“你再搶着做我就生氣了,發火了可不要吓到你。”
“這裏,這裏也要刷一下。”
“我知道。”
“你仔細一點,看清楚。”
“我知道,在看呢。”
湯宗毓沒嫌他唠叨,而是覺得幸福,他多麽希望程景雲會有指使他、支配他的時刻,他們就像是平常的夫妻一樣,争論也容忍,過着平常的幸福日子。
程景雲站起來了,說:“你先弄,我去看看惜君醒沒醒,你走的時候叫我,我送你。”
上班只是大半個白天的時間,倒不至于每天都要迎送,程景雲以前覺得自己是仆從,所以跟在湯宗毓身後是他應該做的,但過了這些日子,兩個人變得親近了,尤其在湯宗毓說了要結婚,甚至買好了婚禮的衣服、用物之後,程景雲的一切表現都變了意思。
程景雲其實有些為難,這些天對湯宗毓親近也不是,客氣也不是。
湯宗毓問:“老師晚上要來嗎?”
“傍晚就來,我接了惜君,他會在胡同口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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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要在家裏吃飯?”
“不吃罷,昨天也沒有吃,他會回家去吃的,我們不用管。”
程景雲順着檐下走到了另一間上房,去看還在睡夢裏的湯惜君,湯惜君頂着兩根亂蓬蓬的辮子,從床上猛地坐了起來,她擠着眼睛打呵欠,說:“下雨了嗎?是不是下雨了?”
“是啊,下雨了,惜君,起床上學了。”
“我昨天忘了說,我的英文老師離開了,今後不教我們了。”湯惜君從床上下來,脫掉了睡衣,一件一件地套衣裳。
程景雲把窗簾打開,問她:“為什麽?”
“她不想給日本人做事,她……其餘的我就不知道了,”湯惜君有些憂慮,她像大人一樣嘆氣,說,“不知道她今後還有沒有機會再教書,我們都很喜歡她。”
程景雲聽湯惜君念叨過好多次英文老師多麽年輕漂亮,多麽招學生們的喜歡,所以,她離開的消息也叫他有些惋惜,他說:“但願她可以再回來做我們惜君的老師。”
這樣的時代,一份穩當的工作其實難得,對有些人來說,哪怕是很不情願,但也不得不為了養家糊口而屈辱地工作,可那位年輕的老師是怎樣的人呢?不知道她是否也會缺鈔票,如果她過得清貧,那麽,她就是更加叫人敬佩的了。
程景雲知道湯惜君也是很喜歡張枕書的,就告訴她:“張老師除了禮拜天不來,其餘的時間都會來家裏教你的,你要是有什麽不會的,盡管問他,不然你爸爸的錢可要白花了。”
“他今天也來?”
“對。”
湯惜君已經穿好了衣服,她自己去妝臺前坐好了,程景雲就去給她梳辮子,他從鏡子裏看着她略圓的臉蛋,覺得她可愛,就将她的臉揉了揉。
湯惜君忽然仰起臉,在程景雲的腮上親了一口。
“幹什麽,惜君?”程景雲只是有一點不好意思,但湯惜君是廣州城裏長大的小孩,所以,她這般開朗熱情,是完全能想得通的,程景雲根本沒有多想。
湯惜君說:“我看見了爸爸就是這樣親你的。”
程景雲握着梳子的手抖了一下,他盯着湯惜君不太顯眼的發縫,還沒有過半秒鐘,他的臉就紅透了,他和湯宗毓明明總是躲着孩子,況且,程景雲自己未有主動過,總是湯宗毓趁他不注意親他的。
程景雲緊張地将她的頭發分成兩縷,問道:“惜君,你在哪裏看見的?”
“在院子裏。”
“是你看錯了吧,惜君?我怎麽不記得了。”
“就是前天的早晨,爸爸要去上班的時候,我起床了,剛要打開門,從門縫裏看到爸爸親你了,”此時也猜不透湯惜君懂了多少,她說,“因為我們都很喜歡你,所以我也想親你。”
編着辮子的程景雲輕籲一口氣,他的臉還是泛着不自然的紅,他熱得幾乎冒汗,又慌亂緊張,因為,無論現在還是以後,湯惜君總會看出些什麽的,該怎樣向她解釋清楚呢?
“惜君,你這個話還對誰說過?”
“只對你說過,沒對別人說過。”
緊張算是緩解了一些,程景雲說:“那你能不能不告訴其他人?”
“為什麽?”
“因為你爸爸會覺得羞啊,所以你不要跟他說你看到了,也不要告訴其他人。”
湯惜君發出很響的笑聲,她在嘲笑程景雲口中羞怯無比的湯宗毓,她杵着自己的臉蛋,說:“好吧,我不跟他說。”
“別人也不能說。”
程景雲慶幸湯惜君是個能替他人着想的孩子,後來,他送湯宗毓出門,甚至沒敢太靠近他。湯惜君那番話,他整個上午都忘不掉,外頭不大不小的雨,讓熱了好幾天的北平變得涼爽了。
傍晚的時候接湯惜君回家,張枕書果然站在胡同口等他們,張枕書撐着一把油傘,手上拎着滿滿一手提包的書,他看上去那樣清淨雅致,可眼神中暗藏鋒芒,那不是壓迫或者莽撞,而是一種學習和見識帶來的力量感。
張枕書還給湯惜君帶了糖,他今天穿着襯衣和長褲子,衣服都不是那麽新的,但很幹淨平整。
“張老師,讓你等了太久。”
“沒有,就幾分鐘,”張枕書從手提包裏取糖,全都塞進了湯惜君的書包裏,他說,“也沒有什麽事情可以做,早來也不礙事。”
“張老師——”
“你叫我的名字就可以了。”
“這不好吧……”
“景雲,我是惜君的老師,又不是你的老師,”張枕書與他說笑,說,“我們是朋友,朋友之間随意稱呼就行了。”
程景雲只得應答一個:“嗯。”
穿了襯衣的張枕書,看上去更是一位朝氣蓬勃的青年,他不似湯宗毓那樣有着難以磨去的跋扈張揚,而是十分收斂的、文雅的,他在房裏陪着湯惜君坐,看了她寫的英文,而那本日文作業,他翻也沒有翻。
他說:“我不懂日文,沒學過,而且我最讨厭日本人。”
“我的英文老師也讨厭日本人,”湯惜君抿了抿嘴,說道,“所以她離開學校了。我也讨厭……可我只是個年紀小的學生,我做不了什麽。”
因為這番談話,張枕書對湯惜君再次變了看法,他本以為她只是一位讀書許多的富家千金,可現在,他覺得她是個更加合格的學生了。
至少,她正是他喜歡的那種通達、個性、激進、理智的學生。
程景雲将茶拿進來,又拿了一碟糕點,他知道張枕書其實吃不了多少,但還是次次都熱情地招待他,湯宗毓付的薪水不在少數,程景雲希望湯惜君可以多學到東西。
張枕書喝了兩口茶,程景雲才記起來說:“枕書,這個,不是特別燙,正好可以喝的。”
“謝謝你,我正好覺得口渴了。”
“別說謝謝,我家先生說了,孩子要是不聽話,你就嚴格地對她。”
張枕書對程景雲微笑,說:“我看起來很兇嗎?”
他笑的時候輕勾着兩邊嘴角,看起來俊朗、親切,他不因為學識淵博而高高在上,相反的,他和程景雲這樣低微、自卑的人都聊得來。
“沒有沒有,看起來不兇。”程景雲連忙地搖頭,說道。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