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陸拾·擇日赤繩系定
湯宗毓這幅樣子,陌生人只要瞧一眼,就知道他是怎樣的家境出身、怎樣的脾性為人,他買了汽車,回家的時候,汽車在胡同裏響,穿的襯衣是一種昂貴熨帖的料子,連走線的細致都要比過平常人;他往往是拎着公文包等待程景雲開門,程景雲将門開了,他就邁着利落的步伐走進來,程景雲将他的公文包接過去,問候他:“熱不熱?”,亦或是說:“惜君在寫字看書呢。”
甚至,湯宗毓在看向別人的時候,也自然而然有着高傲睥睨,他不會經常笑,帶着封建環境殘存的階級感,只是,叫別人多想的他的這些秉性,他自己是沒有察覺的。
張枕書在見過他幾面之後,更加确定了對他應該疏遠,他們是兩個不同環境中的人,追求不一樣,甚至是站在對立面的。并且,張枕書覺得程景雲在殘餘的壓迫中過着舊時代的生活,而這一切的來源都是湯宗毓。
能感覺到的是,程景雲有些畏懼湯宗毓,兩個人不是平等的關系,所以這種表現是自然會有的,程景雲倒是很少當面稱他為“先生”或“少爺”,程景雲說起話來很輕,但平常也會驚訝、會笑,不過他和湯宗毓交談的時候,往往是很冷靜的。
湯宗毓進房裏來了,他沒有什麽問候,張枕書問候“湯先生”,他只是颔首,将他打量一眼,再低頭看一看湯惜君的功課,他終于說話了,說:“要辛苦你。”
“不必客氣。”
張枕書不卑不亢,并沒有十分恭維湯宗毓,他教完了課,就告別離開了,程景雲送他到門外,他說:“咱們走到胡同口吧,我有話要問你。”
天色擦黑了,熱了一天的空氣終于冷卻下來,很是舒服,程景雲點了點頭,說道:“好。”
“景雲,你有沒有想過……離開?”
他問得委婉,一邊慢走一邊看向程景雲,等待他的答複。
程景雲輕輕地搖頭。
張枕書說:“時代早已經變了,每個人都允許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就算是你賣身了,你也可以随時離開的,我不是多嘴,我看到……你這樣好的人不能過自己的生活,就想問問你。”
因為對方的這番話,程景雲陷入沉思了,他看了張枕書一眼,然後看着不遠處的路燈,看着樹梢或是空中幾只飛蟲,他低下頭看着路,繼續朝前走着。
“我十二歲開始就陪着少爺,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麽事,我不知道。”
“他對你好嗎?”
“怎樣算是好呢?旁人家主仆是怎樣,我們也就是怎樣,其實沒有不好的地方,少爺他……現在是很好的。”程景雲确實被張枕書的問題難住了,他恍然,湯宗毓的确是一個無法使他說出“挺好”二字的人。
Advertisement
“以前不好嗎?”
“也好。”
不能說出兩個人實際上的關系,所以,程景雲更是無法傾訴那些傷痛的過往,他含混地回答,以為張枕書不會再追問,然而,張枕書所記挂的是他的主觀與自由,與他想的完全不搭邊。
“好吧,”張枕書自知短時間裏無法說清楚一切,所以,他打算告別了,他說,“景雲,我這個禮拜天和從前的學生們辦畫展,你到時候可以去看看。”
程景雲搖頭,對他善意地微笑,說:“我要照顧惜君,我去不了。”
“你先說你想不想去?就穿你昨天的那套衣服,很有藝術氣息。”
張枕書在腦子裏構造了一個理想化的程景雲,因為他覺得程景雲冷靜、熱心、善意,他希望程景雲這樣好的人能過上好的生活。
而在他的定義中,精神的豐富要比物質的富足重要得多。
程景雲聽不懂“藝術氣息”,更不知在畫展上要做什麽,他覺得,那從來不是他應該去的場合,而昨天的衣服是湯宗毓給他買的,他從來不了解穿着的奧妙。
“那我去吧,我只能帶着惜君了。”
程景雲這樣的人,是說不出第二遍拒絕的話了。
張枕書爽快地點頭,說:“可以,你帶着惜君,我們結束之後還要去一位朋友的家裏小聚,你也一起過去,我還能在他家給惜君輔導課業,你們多待一會兒再回家,有好吃的,還有酒,有很多有意思的年輕人。”
“好……我問一問他。”
“他?”
“問問我家少爺,否則那麽久不回家,他要着急了。”
程景雲慢悠悠地說完話,也在因為要去陌生的場合而慌張,他不知道那些被張枕書描繪、向往着的場景是什麽,他沒有過他們那種精致的社交,不懂畫,也不認識幾個讀書人。
程景雲回到院子裏,栓門、将驅趕蚊蟲的蒿草點燃,放在上房的門外,湯宗毓端着一杯水出來了,說:“快來,你的藥忘了吃。”
程景雲盯着湯宗毓的臉看,準備了許久,說:“我禮拜天要出去一下,帶着惜君去看畫展。”
“去呗。”湯宗毓微笑了一下,歪頭瞧他的表情。
“我們還去枕書的朋友家,他們要小聚。”
“和什麽人小聚啊?”
“他的學生們。”
程景雲很是緊張,他接了湯宗毓遞上來的水,去房裏把藥片咽下去,湯宗毓說:“我明天休息,我陪你們一起去吧。”
“你不要去,”程景雲搖着頭,說,“他沒有邀請你。”
“他邀請你了呗?”
“是啊。”
程景雲像是那種第一次去北海坐船的小孩子,正在竭盡所能構想着要經歷的一切,除卻了緊張,他還是有一些欣喜的,他有自己的朋友了,甚至被朋友真誠地邀請了。
湯宗毓問:“你是不是不想帶惜君去?”
“我得問她願不願意去。”
“你不帶她了,你去吧,反正我在家,”湯宗毓把手掌放在程景雲耳朵上,說,“你太累了,不帶着她了。”
程景雲說:“也好。”
湯宗毓盯着程景雲看,實在有太多的喜愛難得抒發,他很想擁抱他、親吻他的,程景雲卻在他湊上來的時候向後退了兩步,将聲音壓得很低,說:“實在太忙,忘了告訴你,你那天早晨……親了我一口,惜君看見了。”
看程景雲的表情,像是有什麽天大的壞事發生了,他覺得那些不應該被湯惜君看見,一來她尚且小,二來自己是湯家的下人,而湯惜君有她自己的母親。
湯宗毓問:“她怎麽說的?”
“就是那天早晨,她說從門縫裏看見……總之你不許了,本來就是你故意要弄我的,我自己不願意——”
話的尾音被堵在程景雲喉底,湯宗毓一下子吻上來了,接着,緊貼的嘴唇沒有分開,湯宗毓将程景雲緊緊地抱住了。
他好久,沒有這樣缱绻地、動情地親吻他,這種感覺只在九年前有過,程景雲知道自己的臉頰正在發燙,他嘗試過了,但沒有足夠的力氣推開他。
或者也許是……使不出全部的力氣。
“景雲,”湯宗毓只說兩個字,再次抱着程景雲吻了上來,吻畢了,一邊喘氣一邊說,“我給你十天時間好好地想一想,想想要不要和我結婚。”
“我……你都不跟我商量,什麽都是聽你的。”
“要是你做了我老婆,以後就是你當家,你管錢,你說什麽都算。”
“塗塗……”程景雲輕微蹙眉,講不出什麽要緊的話了,他抵擋不住湯宗毓這種熟練的引誘,他離他那麽近,他的呼吸打在程景雲鼻尖上。
他又湊上前吻了,說:“景雲,我等不及了,只能給你十天的時間。”
“惜君在——”
“她在房裏寫字呢,不會過來的。”
“你真的有那麽喜歡我?”
湯宗毓又吻他,說:“肯定是啊,你還要我怎麽證明?”
他抓着程景雲泛冰的手,将它放在心口處,說:“你感覺一下,我……心跳得很快。”
程景雲緊張無措,之後,手指順着他的肩向上爬,放在他臉上,使他的臉離得稍遠一些。
“我不會答應你的。”
“你會。”
“不會,真的,我不會。”
程景雲淡淡說出幾個字,眼眶不受控地泛紅,他忍着從喉嚨裏到鼻尖的酸楚,他被湯宗毓逼迫到此境地,已經無法堅定冷靜地拒絕他了,只能心口不一,說着令自己都難過的、拒絕的話。
湯宗毓扳着他的頭,給了他一個好長好長的吻,之後,湯宗毓說:“景雲,不論是什麽話,十天以後再告訴我,我十天之後就會娶你,我連婚書都寫好了。”
“要是我不答應——”
“那麽你可以選擇離開我,離開惜君,也可以留下,看你的意思。”
湯宗毓知道,自己算是在背水一戰了,但這一切有好結果的前提是——程景雲的心裏有他,還愛他、十分在乎他。
程景雲想了想,點頭,沉默,說道:“謝謝。”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