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圓壹·瓢潑變為軟綿

禮拜天,湯宗毓帶着湯惜君去胡同之外另一條街上吃小館子,館子裏賣的是江南人常吃的那些,有面條啊,馄饨啊,湯團啊,小吃也是有幾樣的,湯宗毓點了一樣梅菜肉酥餅,湯惜君點了一樣文蛤蒸雞蛋,又要了兩碗青菜肉絲面來吃。

湯惜君還是纏着他問:“爸爸,景雲還不回來嗎?”

“他傍晚才回來。”

“他想不想吃酥餅呢?”

“你覺得酥餅好吃啊?”

“嗯。”

“那我們帶幾個回去,讓他嘗一嘗。”

程景雲今天去見朋友,也就是那個認識了沒多久的教書的張枕書,這對他來說是一件新事情,其實湯宗毓也樂意他這樣做,他願意這樣做了,說明他想成為一個新人類,因此,結婚的事就有更大的的希望了。

湯惜君的面條煮得更軟一些,她對北平的一切都好奇,來了這樣久,但總是能見到新的東西,她告訴湯宗毓:“爸爸,我昨天回家的路上看到了扮鬼的。”

“扮鬼做什麽?”

“賣藝的啊,就和鑽火圈,耍大刀的一樣,”湯惜君吃面吃得鼻涕快流下來,她從上衣口袋裏取出疊好的淨手帕,擦了鼻涕,團好了放在桌上,說,“景雲從衣服裏找到了零錢,我拿去給他們了。”

“你看他們的表演了嗎?”

“看了,”湯惜君點着頭,說,“有個小女孩跟我差不多的年紀,在吞劍,景雲說‘你看呀惜君,她才和你一樣大小,真是太可憐了’。”

湯宗毓知道,賣藝在這種年月是賺不到錢的,人們本身也沒錢,鋪子裏總是缺貨,沒幾個人樂意在街上捧錢場,大概,願意給錢的只有湯惜君這樣爛漫純真的,以及程景雲這樣感同身受的。

早晨的天氣原本算是好,程景雲六點就起床,燒水給湯惜君泡牛奶粉,牛奶粉盛在那種結實的鐵罐子裏,上頭寫的洋字母,這東西是湯宗毓找朋友買來的,本來就賣得昂貴,現在漲了價,賣得更加貴了。

程景雲打開了鐵罐子,聞見那種輕飄飄的甜香氣,他用銅湯匙把牛奶粉盛進玻璃杯中,加一點涼開水攪開,再加滾燙的熱水。擡眼瞧,盤子裏還有切好的大米發糕,用一點油煎過,是又軟又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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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門去走了好遠的路,程景雲給湯宗毓買了幾個他要吃的羊肉包子。

“景雲,你去哪裏了?”誰知剛進門,湯宗毓就從房裏跑出來,一下緊緊抱住了程景雲,說,“你吓死我了。”

“我又不是不知道路,我去買羊肉包子了,”程景雲把包子塞進他懷裏,一邊栓門一邊說,“你忘了?我今天要去找枕書,還要去枕書的朋友那裏,所以起得很早。”

他又憂心,問:“你們中午吃什麽?”

湯宗毓說:“中午什麽都不吃,我們兩個就坐着,等你回來。”

程景雲說:“你帶惜君去外邊吃碗面,傍晚回來我買一塊肉做紅燒肉。”

“好。”

“你不要煮飯,中午太熱,開了火更熱。”

“嗯。”

湯宗毓先是用鼻尖蹭了程景雲的鼻尖,才纏人地吻上來,由于程景雲和張枕書玩得熟絡,湯宗毓心裏有了些許的不舒服,可他的吃味來得遲,這時候是才開始的,所以連他自己都沒有具體察覺。

“你別……”

程景雲又想起之前的事,他很怕湯惜君再一次看見。

湯宗毓問道:“十天……現在還剩下幾天?”

“八天。”程景雲說。

“你想得怎麽樣了?”

“我再想想。”

“要是我馬上要死了,你會不會立刻答應我?”

湯宗毓說起渾話,程景雲擰了擰眉頭,瞪他,說:“塗塗!”

“要是我……”湯宗毓攬住了程景雲的肩膀,他還在說,“景雲,要是我像幾年前那樣子,挨了一槍,你會不會答應和我結婚。”

程景雲不想被他攬着,就用胳膊肘戳他,程景雲這下子生了大氣,由于,湯宗毓說了一些常人都會避諱的話,也由于,湯宗毓說的那些他想也不敢去想。

程景雲紅着眼睛的時候,湯宗毓挨了過來,一只手擠着他的臉頰,在他另一邊臉頰上狠狠地吻了一口。

然後,程景雲挂在眼底的那串淚就掉下來了,他氣急了,他說:“你說話做事總是這樣,從來不考慮今後,從來都是這樣拗,要是你真的出了事,惜君該怎麽辦?”

“我不會,我就是開個玩笑的,”湯宗毓又開始笑着哄他,說,“景雲,我就是随口說一句,我不會有什麽事的。”

“塗塗,我們可以吃不飽飯,可以穿舊衣服,但我們都要活着,知道嗎?”

“知道,知道。”

程景雲在想啊,湯宗毓每天在外頭跟着大老板做生意,連上班的時候都是揣着槍的,那些做生意的黑白都沾,走火的情況并非沒有,另外,現在做生意的全部都要看日本人的臉色。

其實,程景雲每天都有些擔心湯宗毓。

他是氣急了才落淚的,尤其在知道了湯宗毓遭受過那一槍之後,程景雲更是聽不得這些。生氣,所以不想被湯宗毓攬着肩,不願意與他挨着。

進了廚房,程景雲泡好的牛奶還放在溫熱的竈臺上,是微燙的,程景雲說:“你跟惜君每人喝一杯,先端過去,喊她起來,吃飽了再躺一會。”

“你的呢?”

“要是惜君喝不完,我就喝她剩下的,她可能今天又要挑嘴了,我知道。”

程景雲穿着藍襯衣,麻灰色薄褲子,他将盛牛奶的玻璃杯刷得極其幹淨,湯宗毓端着牛奶去房裏了,程景雲把羊肉包子放進盤子裏,又弄了一碟醋,一起端過去。

自然,湯宗毓是不忍心程景雲委屈他自己的,那杯熱奶還是進了程景雲的肚子,湯宗毓只嘗了一口,他又勒令程景雲吃包子,程景雲出門之前,湯宗毓說:“紅燒肉是吧?我來燒好了,你回家之後就能吃到。”

“你不要燒了,你燒的不好吃。”

“怎麽會不好吃?我上次燒魚,你還說很香呢。”

湯宗毓硬是在程景雲出門之後抓住了他的手,對他說:“你不要到處亂跑,小心迷路了,還有,不要喝酒,傍晚的時候我燒好飯,和惜君去接你。”

“你不要去。”

湯宗毓略微失落,他說:“你既不要送,也不準接,我的汽車是買給誰的?”

“反正不是買給我的。”

說罷,程景雲就轉身走了,他是高興的,也未察覺湯宗毓忽如其來的情緒化,而是在在想着今天應該怎樣過。

或者,他想的是,今後越來越不一樣的人生該怎樣過。

這天的午後,吃過了肉絲面的湯宗毓和湯惜君,特意将另外一份包好的酥餅帶回家給程景雲,走到了街口,太陽一下子躲進了厚厚的雲層裏,緊接着,一邊悶熱一邊刮風,湯惜君的長辮子都被刮得漂浮起來了,她眯着眼睛,說道:“爸爸,要下雨了。”

“我們快點走回去。”

“景雲還沒回來,他淋雨了怎麽辦?”

“我們去接他。”

“可是你不知道他在哪裏。”

湯宗毓擡頭看着陰沉沉的天空,他只好說:“雨下不了多久,可能只下半個小時,要是傍晚的時候還在下,我就去張枕書家看看。”

這一天,程景雲的确是真正地自由了一次,他不再是傅家的勞工,也不是茴園的仆從,他去見他的朋友,連去什麽地方都沒有向湯宗毓具體報告,他是在湯宗毓打算去接他的時候回家的,湯宗毓将湯惜君送去了映桃家,他駕駛着汽車到了胡同之外的大道上,還沒駛出去兩百米遠。

陣雨成了連陰雨,由午後的瓢潑變為現在的軟綿,這時,湯宗毓的手放在方向盤上,感覺到車窗外有陣陣涼風吹進來,湯宗毓擡頭,便看見張枕書撐着一把油傘,而程景雲,也走在他的傘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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