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圓叁·去陝西巷消遣
這一晚,湯宗毓獨自睡在原本留給兩個人的上房,那屋子程景雲倒是住了很久,但因為他不願意,所以,湯宗毓平時都沒有和他一起睡。湯惜君今天硬是要抱着程景雲,她流了三次眼淚,只吃掉了小半碗飯,哭得眼睛腫起來,眼角和眼皮都是通紅的。
程景雲給她弄了水洗漱,又将她的辮子拆開,兩股長頭發低低綁在耳邊,直到鎖好門、躺下了、熄了燈,湯惜君還是不放心,惶恐地抱緊了程景雲的胳膊,說:“你不要走好不好?我會乖的,你不要走。”
這是個缺少熱鬧的大小姐,她更小的時候,湯宗毓總在外邊忙家裏的生意,所以她最常和仆人、奶媽待在一塊,大家都親近她,服從她,可沒誰像程景雲這樣,給她許多家的感覺。程景雲把手心貼在湯惜君的背上,說:“我真的不走,你明天睜開眼睛就能看見我。”
“那我閉上眼睛睡覺了。”
“好,”程景雲的手心挪到她頭發上,後來,放在她肩膀上,說,“我們比賽誰先睡着,我看看是惜君先睡着,還是我先睡着呢……”
這邊,哭了一整個傍晚的小姑娘終于安穩了一些,可程景雲還要惦記着在生氣的湯宗毓,程景雲有些不解,他覺得被冤枉的自己才是最該生氣的那個,可是現在,湯宗毓總在敏感和疑慮,好幾個小時沒和程景雲說話了。
月光照在玻璃窗後邊的紗簾上,接着光暈,程景雲能隐約看見湯惜君的睫毛,她真的很像她那幾位漂亮的伯伯和姑姑,她長得貴氣、俊秀,有濃密的眼睫毛和薄眼皮,以及看向別人時候漆黑有神的眼珠。
今天怕程景雲離開,她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不僅僅哭腫了眼睛,連呼吸的聲音都變得有些粗重,哪怕是已經沉睡了,可還是緊緊抱着程景雲的胳膊。
程景雲在想,湯宗毓八九歲的時候也是這幅樣子,像是長大了,可又是沒長大的,不合心意的時候哭得比湯惜君還厲害。
廢了好半天的功夫,終于,程景雲從湯惜君的懷裏抽出了自己的胳膊,他一動不動地躺了幾十分鐘,半邊身子壓得發麻了,他輕手輕腳地下床,從湯惜君疊得整齊的衣服旁邊取了自己的外衣。
“景雲……”
湯惜君還在嘀嘀咕咕說着夢話。
程景雲立馬走過去,把手掌給她,任她在夢裏抓着,他低聲說:“在呢,在呢,抓着我的手睡啊。”
孩子再次沉睡了,程景雲悄聲地抱怨:“和你爸爸小時候一個樣。”
現在到了夏天,外邊總有蟲子在叫,程景雲又在床邊陪了她好一會,才緩緩抽出手掌,起身走了出去,他走到了院子裏,但還在擔憂湯惜君會忽然醒來,會哭着找他。
接着,他去敲湯宗毓的門了,但是門沒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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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候刮了風,雲層退開,露出了霧白的月亮,月亮是大半個圓,光是泛着一點金顏色的白,程景雲說:“我有事情跟你說。”
湯宗毓開着臺燈,不回答他。
于是,程景雲只能擅自推門進去了,他将門合上,從門口走到了床邊,湯宗毓正躺在床上假寐呢,連被子都沒有蓋。
“睡覺不關燈嗎?”程景雲問道。
湯宗毓睜開了一只眼睛,又緩緩地閉上,說:“你去找別人吧,現在就去,趕得上宵夜。”
“你不怕我真的去了?”
湯宗毓冷笑着,說:“我就是要你真的去,我想明白了,如果你的心不在我身上,我把你關起來也是無濟于事,人家那麽好,我那麽不好,你當然是要選個好的。”
程景雲氣得心髒微疼,可又拿這樣的湯宗毓沒有辦法,畢竟,對方生氣的原因太單純——只因為太喜歡他,所以看不得他和別人要好。
“你真的有必要這麽生氣?我從前在茴園,和謝山他們也要好,我還總是和春妞媽去買菜,你怎麽不生他們的氣?”
湯宗毓把眼睛睜開了,盯着坐在床邊的程景雲,反問道:“那怎麽能一樣,謝山、春妞媽……他們是喜歡你嗎?想讓你做他們相好的?”
“你什麽意思啊?枕書他怎麽會……怎麽會那樣想,也只有你會覺得我好欺負,說是喜歡我,就是想找個由頭,一輩子都欺負我。”
湯宗毓還是冷笑,說:“姓張的整天死樣怪氣,還覺得我看不出來他在想什麽,他給你講了他那一套狗屁的政見,又要慫恿你離開我了,就騙你這個傻的,等你離開了我這個院子,就去他的院子裏做他的小老婆,給他洗衣燒飯,做牛做馬,等她再娶兩個,你就伺候他們全家。”
“你不要以為你是怎樣別人就是怎樣,”程景雲覺得,再如何發火都沒辦法,他平靜地講道,“枕書他是讀書人,懂得多,人也很好,你想一想,他對惜君都是那樣好的——”
“什麽意思,你打算跟着他跑了,連我女兒都要送給他了?”
“我沒有這樣說。”
程景雲這天總被湯宗毓冤枉着,他不知道該從何辯解,他氣得眼眶發熱,呼吸時胸腔都在疼,擡起手抹了一下眼角。
湯宗毓說:“我不是上帝,也不是佛祖,我今天看見你跟他那樣走,來北平幾個月了,你都沒和我這樣走,也沒這樣看過我,這樣對我笑。你還在恨我是嗎?要是你和他在一起真的能高興,你就走吧。”
程景雲卻說:“我怎麽不敢相信呢,從小,你喜歡的東西就沒有讓過,而是要搶的。”
“對啊,我從這一次開始就變了,我答應你了,十天之後給我一個答複,你就可以去找他了。”
湯宗毓是絕望的,他從沒見識過程景雲對誰會比他好,他不敢想象程景雲會去在意別的男人。他覺得程景雲那些喜歡、溺愛、關照是獨一份的,自始至終是只屬于他的。
湯宗毓很是懊惱,他再次懊惱十年前沒有在結婚之前帶程景雲離開,他問:“你還不去睡覺嗎?我要睡了。”
“要不是……”程景雲哽咽着說出三個字,湯宗毓才發現了他在掉眼淚,他說,“要不是惜君今天晚上哭了,我可能真的會走,你都不留我了,我還在這裏做什麽。”
“你不要生氣了,”程景雲又說,“今後好好地過日子,明天送了惜君去學校,我就走,我怕她哭,晚上你去接她放學,好好地哄哄她。”
湯宗毓哪裏是真心實意地希望程景雲離開呢,他只是陷入了暫時的絕境,認為程景雲喜歡別人勝過喜歡他了,他賭氣的想法是:如果你還是最喜歡我的,那麽,看見我這樣生氣,你會立刻答應跟我結婚吧。
可是程景雲沒答應,他真的打算走了,他很決絕,甚至,連湯惜君都無法留住他了。
然而,程景雲第二天并沒能走得了,十天的期限還沒有到,湯宗毓不準許他走,還帶着他去公司,讓他在街口茶攤那裏坐了一天,湯宗毓在樓上看得見他,他喝茶,來了兩個日本人,他也聽不懂他們說什麽,他有些害怕,但想着湯宗毓在樓上看着他,他又不害怕了。
後來,湯宗毓下班了,西裝革履地來找程景雲,他對他說:“今天晚上我陪老板和客人去陝西巷消遣,你也和我們一塊去,那邊有館子,你和惜君去吃個飯,我很快就出來找你們。”
程景雲不用問的,他知道陝西巷是什麽地方,八大胡同那裏有北平數一數二的青樓,有好多女的男的戲子,現在的北平城到處有日本人,所以,青樓裏連日文的牌子都挂出來了。
程景雲說:“我不去。”
“我又不是叫你去消遣,你在外邊等我,我安頓好客人,就出來了。”
“不安頓好你自己?”
“我不想,沒那個興致。”
湯宗毓答得真誠且幹脆,他自然沒可能再去那種地方,他只想着用剩下幾天時間得到想要的回應,能叫程景雲願意跟他。
他尚且不敢十分确信程景雲喜歡張枕書,那是很荒唐、很令人恐懼的。
再來煙花柳巷,湯宗毓有略微的心虛,他不敢向程景雲講自己在廣州的那些事,他今天會是很安分的,到北平之後的每一天都是,他不想再糟踐自己,也不渴望來這種地方。
“貂裘豪客知多少,簇簇胭脂坡上行”,說的就是這聞名四方的八大胡同,湯宗毓開車載着程景雲,先是去學校接湯惜君,然後再往那地方去,湯宗毓告訴程景雲:“不但有女的,還有男的小唱,扮成女人樣子的。”
“你很清楚嘛。”
“我聽到別人說的,我又沒去過,自從到了北平,除了上班的時候,我天天都在你身邊待着。”
“我不想聽,你想去就去,我又不是要管着你。”
程景雲都打算要走了,他并不想和湯宗毓多聊這個,湯宗毓要和誰睡覺,要找情人還是娶太太,那都是他自己有資格決定的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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