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柒拾·飲人自知冷熱

茴園的所有人裏,只有大太太和二太太知道,在過年之前的某天,湯宗毓和程景雲一起離開了。

沒有誰告訴過她們這個消息,但傅家來信的那天就是湯宗毓乘車離開的那天,傍晚時候在下雨,還在病裏的傅老爺忽然來訪茴園,他身邊帶着司機和一位做事的,做事的淋濕了半邊的肩膀為他撐傘,進了門,園子裏剛吃完飯,大太太在房中見他,擔憂地問道:“表哥,什麽事勞煩你來了?你的身子好一些了嗎?”

老頭緊縮起眉頭,擺了擺手,意思是讓侍候着的丫鬟先出去,他清嗓子,說:“還是你送來的景雲的事。”

“表哥,喝些熱茶,太冷了,”大太太忙叫人去準備客房,又指了丫鬟出去,她慌張到不能安心坐下,正慎重地換氣,問,“他又有什麽事?”

“跑了。”

老頭終于拿起了茶碗,大太太也終于坐在了椅子上,她的神色變得驚措,深深地吸進一口氣,說:“怎麽會跑掉?八年都沒想着跑。”

“他今天幫鋪子裏去拉車,平時也去過好多回,我沒什麽不放心的,街上的人比家裏多,你也知道,不知道跑去哪裏了,總之就是……找不到了。”

“誰和他一起去的?能不能問一下?”

大太太又去喊丫鬟,開了門,看見外頭雨下得愈發大了,她冷得渾身顫抖,說:“去請二太太過來。”

回過身來,大太太關上了門,那老頭喝下兩口熱茶,說:“有一個人說,看見他和一位年輕的少爺說話,那位少爺帶着一個孩子,這麽高的女孩子。”

“女孩子?”

“是,我告訴做事的,如果他們說不出景雲去了哪裏,就要挨鞭子,但只有一個人看見了他和那個人說話,其餘什麽消息都沒有。”

大太太感覺心髒內開始淩亂地攪動了,這種冬季的雨夜,原本就寂寥蕭瑟,加之将近年關又不太平,人遇事會更加地驚慌,她說:“表哥,這事情太麻煩你了,也不用找他了,他那樣的,跑出去了也是死,就随他去吧。”

自然,大太太知道傅老爺說的少爺和女孩子就是湯宗毓和湯惜君,可她才不會将這種家醜透露向外人,她與傅老爺聊幾句,就說帶他去客房早些沐浴休息,傅老爺卻說不留了,現在就走。

送走了傅老爺沒一會,二太太才來,她方才在念經禮佛,今天因為湯宗毓的離開哭到現在,眼睛還仍舊是紅腫的,大太太身邊的人去叫她過來,她以為湯宗毓有了消息,犯了頭暈病,所以,歇息了半小時才過來。

“太太,宗毓有消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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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太太連忙攙扶她坐下,又給她遞熱水,說:“剛才傅表哥來了,他說他府上有人在洪福鎮的街上看見了一位年輕少爺和一個這樣高的女孩子,我在想,那不就是宗毓?”

“是宗毓和惜君吧。”

“對,我想也是他們,澤澤,宗毓很可能帶着程景雲一起走了,傅表哥說……今天景雲在街上不見了,有人看見他和那位帶孩子的少爺說話,但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

大太太盡可能平靜地敘述這件事,通達如神的她,到了此時此刻也變得絕望了,她才知覺到,要管得住茴園裏的一個人很容易,但就怕人人都想離開茴園。

對于湯宗毓的事情,大太太以及二太太都已經無能為力了,而湯紹波、湯宗林、何芳爾等人,近日裏是沒空管這些的,湯家作為巨富,已經成為了日本人脅迫、蠶食、侵占的重點。

“早些逃掉也好,”二太太用失神的眼睛看向房門那裏,她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她說,“讓他走吧。”

“逃掉是好,但他将程景雲帶去了,他們……”

“太太,你別說這個。”

二太太曾經憐惜程景雲,可她還是沒辦法接受他和湯宗毓一起生活、做夫妻、長厮守,她紅腫的眼睛裏又流出了一行淚。

大太太說:“宗毓現在知道我們曾經做了什麽,所有瞞着的,他全都知道了。”

二太太說:“宗毓,肯定是這一輩子都不願意見我這個娘了,他從小就脾氣不好,霸道、固執,如果是他喜歡的,他是不會放掉的。婉瑩走了這麽多年他不娶,我知道他不是記挂婉瑩,我知道他記挂的是誰。”

“他不聽話,到現在還是不聽話。”二太太又說。

幾個月是一晃眼的功夫,夏天到了,二太太去了那小院子無數次,還是沒等到湯宗毓回來。

這幾個月裏,茴園的太太少爺小姐沒人死去,但不堪屈辱的湯紹波在百天前吃了毒藥,他在留下的信裏說自己不願做漢奸,也不願看見有人死,但最終還是做了漢奸,看過了好多人的死,他對這世間沒有留戀了,來世只做一位獨善其身的清貧村夫就好。

現如今,大少爺湯宗林總攬全局,管理着湯家的生意。東西還是在買賣的,只不過要更聽話一些,少一些大張旗鼓的動作,以及,在澤生酒樓挂上了“湯氏初原”的日文招牌。

二太太穿了一件素白綢緞的旗袍,她擡起了愈發細瘦的胳膊,開了門,看見了三太太,她倒是胖了一些,她進了門就睜圓了眼睛看着二太太,說:“宗甫在北平來了電報,你知道他遇見誰了?他遇見宗毓和惜君了。”

三太太是急着來報告消息的,還在粗粗地喘氣,來不及坐下,而此時的二太太,已經雙手顫抖着,幾乎快要暈過去了。

在湯宗毓的記憶裏,哥哥宗甫還是那個大他一歲的跛子。

湯宗甫腳上有兒時摔的舊傷,那時,他總在學堂裏做壞事,燒其他學生的課本,他嫉妒湯宗毓招別人喜歡,和他做對頭,兩人是誰也不将誰放在眼裏的。可是如今,兩個人在北平再次重逢了,湯宗甫現在比以前更胖一些,穿着一件發皺的襯衣,手提包的拉鏈也沒有關,他脫下帽子,說了很輕的一聲:“小惜君。”

“這是三伯,還記不記得?”湯宗毓不是孩子了,所以不可能撒腿就跑,他只得硬着頭皮,讓湯惜君和對方打招呼。

“記得。”湯惜君說。

程景雲就站在湯惜君的另一旁,他對湯宗甫沒有過多的印象,在他微腫的臉上看了好半天,才依稀記起來他以前的樣子,他下意識去看記憶中他的那只跛腳。

“惜君,”湯宗甫在手提包裏翻了翻,拿出來一些錢,他全部疊起來,往湯惜君的懷裏塞着,說,“也就是去年見了幾面,也沒機會給你紅包,算是壓歲的。”

湯惜君沒明白狀況,推拒着不要。

“拿着吧惜君,三伯給你的,你小時候也沒機會見你。”湯宗甫繼續說服着湯惜君,推搡之間,錢掉了一地,他覺得有些尴尬,蹲下身去撿。

程景雲也蹲下去,将自己和湯惜君腳邊那幾張鈔票撿起來了。

湯宗毓說:“惜君,收下吧。”

終于,這一疊亂糟糟的鈔票被塞進了湯惜君的裙子口袋裏,湯宗甫打量程景雲一眼,覺得在哪裏見過,可是他一時間想不起來他是誰,只好問:“宗毓,這是哪一位?我覺得好像是見過,但是記不起來了。”

四個人面對面站在街上,湯惜君還拿着一根糖條,程景雲現如今的打扮和過去完全不一樣,樣子也變了很多,再者,他曾經只是茴園裏一個不起眼的下人,湯宗甫在十年之後忘記了他,再正常不過。

湯宗毓看了程景雲一眼,再看向湯宗甫,說:“這是景雲,以前在茴園的,在我身邊的。”

湯宗甫看着程景雲,幾秒鐘之後才露出詫異的神色,他說:“啊……你不是已經……”

“他是去別的地方做事了,大娘瞞着別人的,”湯宗毓的語氣很平,他說,“我們現在一起住。”

湯宗甫還是有些驚魂未定的,他思忖之後又點頭,說:“好啊,現在亂世,有個熟悉的人在身邊照顧你,是很好的。”

湯宗甫來北平待不了多久,主要是來談生意的,他硬是要帶着三個人去館子裏吃飯,坐下了,第一句說的就是:“宗毓,爹他喝藥了,走了。”

湯宗毓沉默,後是點頭,說:“我料想到了,別人呢?還有誰不在了?”

“都在,”湯宗甫的嘴唇顫抖起來了,他說,“我、大哥、二哥、大嫂,為了全家這一口吃的,只好委曲求全,後來想通了,就這樣活吧,現在日子不好過了,被外人欺負,家裏人倒是真的像一家人,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活着等到和平。”

湯惜君的糖條不想吃了,由程景雲拿着,湯宗毓坐在方桌一側,程景雲和湯惜君一起坐,湯宗甫坐在湯宗毓的旁邊。

湯宗毓沒想過他會和湯宗甫這樣平靜地談心,過年前在家的時候,只想着程景雲的事,因此沒和家裏人說過太多話,只是兩三個季節轉換,只是幾個月之間,家裏的境況變了,家裏的人也變了。

最深刻的印象中,湯宗甫還是十年前的少年人,而現在,他看起來比湯宗毓年長好多,他正在為家裏的生意奔忙,又奔忙得不得要領。

他覺得恥辱,所以沒将酒樓挂了“湯氏初原”的招牌的事告訴湯宗毓。

幾個人吃了飯,湯宗甫就和湯宗毓告別了,他得知湯宗毓不會再回去,是有些感嘆的,但也沒有多說什麽,他是絲毫沒有察覺湯宗毓和程景雲是怎樣的關系,所以,他并不在意程景雲,也沒有在後來的電報裏提及他。

湯宗毓變得很絕情,在遇到了湯宗甫之後,他沒有太多情緒的波動,那天夜裏和程景雲聊天,他說:“我都忘記那時候的生活了,現在想一想,太遠了,所以都像是假的。”

程景雲在整理衣櫃,将湯宗毓準備了好久的衣服拿出來,他腦子裏想着許多事、認真端詳衣服紋樣時,湯宗毓忽然過來抱他。

程景雲覺得自己一瞬間從清醒到了迷亂,他閉上了眼睛,他有些難以呼吸了,湯宗毓現在連家都不願意回,卻總願意在他身邊待着,離不開他,願意愛他,将十年前他不敢奢求的一切都加倍給他了。

湯宗毓說:“明天就穿上。”

“你跟公司說過了嗎?”

“說什麽?”

“明天不去上班。”

“說過了,我說要去喜宴,沒說去誰的喜宴。”

程景雲笑,說:“你沒有騙人。”

“當然啊,我不想騙。”

一個短暫的吻結束,程景雲才睜開眼睛,他剛才沒在外邊看見月亮,預想明天不會是晴天,不過,天氣沒那麽重要,現在只需要等待明天拜堂。

第二天早晨,湯宗毓将湯惜君送去了學校,回到家,程景雲說自己一晚上都沒睡好,他穿着禮服裏邊的襯衣褲等他,在陰沉沉的天色下,兩人剛栓上大門,便在有微風的院子裏擁抱,癡迷地吻在一起了。

程景雲是才洗完的澡,身上熱騰騰的水汽還有餘韻,又是夏天,人抱在一起更加燥熱,卻分開得艱難,湯宗毓撈起程景雲的腿就将他抱起來,抱得毫不費力,甚至能說是自在。

湯宗毓還穿着西服馬甲,連襯衣褲都沒換上,所以,當兩個人在房裏再次親吻了好幾分鐘之後,湯宗毓說:“今天這個婚怕是結不成了。”

“你換衣服。”程景雲盯着他的眼睛看,說道。

但是,要先把喜堂布置起來,選的地點在平日只用來待客的堂屋裏,有大小雙喜字、紅燭、香爐,還有一碟子桂圓一碟子棗子,有從市場上買來的新鮮花。

天色好暗,漫天都是灰白色的雲層,看樣子,是暫且不會放晴了。

兩個人站在鏡子前邊,借着卧房裏電燈的光,系那身昂貴繁雜的衣服的扣子。

“你買了這樣貴的,只穿一次,再也穿不了了。”

湯宗毓的手指貼着程景雲的脖子,弄得他有些癢,所以,程景雲說話時還在低笑。

“就因為只穿一次,所以才要買最好的,我還借了相機來呢,給我們拍照片。”

大白天的,胡同裏卻不會有太多的人,院子和房裏更安靜,穿着婚服了,可是連唢吶聲都沒,也沒放鞭炮,耳朵邊上比平日還要寂靜,所以,這樣貼着穿衣服的兩個人,連彼此的呼吸聲都聽得見。

略暗的燈光照亮半邊臉,程景雲的衣服穿好了,他又轉過身去,臉對臉地為湯宗毓系扣子,他瞧向他一眼,說:“塗塗,你如果不是和我,今天多熱鬧。”

“我小時候就熱鬧夠了,不喜歡熱鬧。”

湯宗毓說完這話,發現程景雲的眼底猛地泛紅,湯宗毓低下頭看着他的手,看鳳凰扣系好了,他立即抓起程景雲的手,在他指頭上狠狠地吻一口。

“今天不哭。”

湯宗毓低聲說道。

一拜天地,陽月為鑒,連枝共冢。

程景雲看見的是窗戶外陰灰的天際,他從來沒有這樣鄭重地對誰磕過頭,他為了端莊,跪拜時也未敢轉過頭看湯宗毓一眼。

他知道,這裏沒有湯家的祖宗牌位,無法真正與他們行禮,另外,他與湯宗毓的婚契是秘密的,無法光明正大地告知祖宗和父母。可是,湯宗毓還是帶着他往喜堂的香爐那裏拜好幾次。

香燃起來的煙氣飄進了鼻子裏。

拜完了,湯宗毓沉聲,緩慢說道:“二拜高堂,自結秦晉,飲者自知。”

他頓了頓,又說:“景雲,跟你的父母說話。”

程景雲愣了一下,低頭沉思,他好久沒回過葛村了,也好久沒有父親的消息,他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活着。

“爹,娘,幸好……”程景雲幾乎馬上要哭出來,他說,“幸好我這輩子能遇見宗毓,我和他要結婚了,如果你們知道我現在過得多麽好,你們一定會很願意,是不是?娘,我是小弟,我還是會想你,二十多年沒見你了。爹,要是你還在,我回紹州之後,會去看你的,爹,謝謝你拿我抵債。”

程景雲重重磕頭,他知道自己講的都不是什麽精妙的話,也知道自己曾經責怪過父親将他交給湯家,可是現在,他不會再說責怪的話了,他想的只有怎樣和湯宗毓好好地生活,不分開。

接下去,又拜了幾次,湯宗毓甚至對未曾謀面的程青根和細妹說了話。上次結婚,湯宗毓事事都沒有操心過,只在緊密的安排下走過場,心裏想着新娘之外的旁人,而現在,湯宗毓是個能将一切安排妥當的大人了。

他也終于得償所願,與那個“旁人”對拜、禮成。

程景雲方才流淚,到現在眼睛還是紅的,兩個人穿着喜服,站在寂靜的喜堂前親吻,兩個人的眼淚都流下來了,混雜交織,嘗在舌根處,做微鹹味的合卺酒。

“解開嗎?咱們就……”

定然是等不到夜裏的,但紅蠟燭還是點上了,程景雲要和湯宗毓胸前的扣子作對,抖着手,終于解開了兩顆,他細細盯着扣子看,湯宗毓卻猛地往他臉上親,又往脖子上親。

湯宗毓催他:“你快點,再散漫地折騰,到時候天要黑了。”

“還早,”程景雲看他的眼睛,說,“你看一下手表。”

“我哪有看手表的功夫?”

程景雲穿着一身新的睡衣,鵝黃色的,他這樣收斂的人,居然在今天搽了香,熱天時候,聞起來是鬧哄哄的醉人,湯宗毓的手往他腰裏伸。

說:“還搽香,我這輩子什麽都想過,就是沒想過你會搞這些把戲。”

“塗塗,你別笑我。”

“我不是笑你,我是太喜歡。”

湯宗毓的話音沒有落處,由于衣裳的扣子徹底開了,湯宗毓将那外衣脫掉、扔在地上,他俯身去,和閉了眼睛順從着他的程景雲親吻。

熱天略微的潮濕感難散去,點着紅蠟燭,外頭天色暗沉,世界只剩下彼此和彼此的呼吸聲了。

于湯宗毓,一切看過的豔書、做過的春夢,全都與現在一樣。

于程景雲,那一顆自兒時養起來的情花的種子,終于成為攀心的藤蔓,這位曾經仰望着的遙遠的少爺,終于做了他的夫君。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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