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趙南星有短暫的停歇空檔已然是兩個小時以後。

淩晨的雲京有種別樣的寂寥感,夜空中不見星和月,把腦袋探出窗外能深呼吸一口帶着秋意的風。

額頭上和鼻頭上的薄汗任由風一吹,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幾分蕭索的冷意。

趙南星看了眼手機,沈沂沒有再發消息來。

辦公室裏也沒人在,與之一同消失的,還有那顆糖和那件外套。

仿佛他沒來過。

趙南星卻站在那兒嘆了口氣,一瓶飲料放在窗臺上,耳畔傳來熟悉的調侃聲:“趙醫生也會累啊。”

是新來的空降外科副主任,徐嘉樹。

哈佛醫學院博士畢業後在國外待了一年,發了四篇SCI,回到國內在雲京知名私立醫院當外科主任,年僅三十二歲。

今年空降到雲醫當副主任。

正兒八經的大少爺,也是名副其實的鑲金履歷。

趙南星和他算……革命友誼。

因為有個中間人——周悅齊。

徐嘉樹是周悅齊青梅竹馬的鄰居哥哥,而趙南星是周悅齊發過誓要“同生共死”的好姐妹。

當然了,只是周悅齊那個中二少女單方面發的誓。

徐嘉樹來雲醫的第一天,周悅齊就攢了個局,拉着趙南星的手讓徐嘉樹好好照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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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就向他爸媽告狀。

大小姐不知人間疾苦,仿佛認為這是理所應當的事兒。

可趙南星卻處處回避,直到圍觀了徐嘉樹一場手術。

手術刀在他手裏靈活自如,像是長在他手指上一般,快準狠三字已不足以說明趙南星的震撼。

從那之後,趙南星才和他走得近了些。

不過她在醫院不讨喜,也沒多刻意去接近,只是順其自然。

久而久之,也能聊上幾句。

“人都會累。”趙南星擰開飲料,剛拿了太久的工具,此刻手上沒勁兒。

徐嘉樹伸手想幫她,結果她往右挪了下,将飲料放置在胸前,皺眉用力,指腹被摁的全是豎線紋路,卻也伴随着“呲”一聲,開了。

“不愧是趙南星。”徐嘉樹輕笑:“一生要強,永不服輸。”

趙南星斜睨他一眼,喝了口飲料,鼓着腮幫子慢慢咽下去,“沒有讓別人擰瓶蓋的習慣。”

“沈沂回來了。”徐嘉樹指了指走廊盡頭的柱子:“我之前看見他在那兒站着。”

“那你一定看見他多狼狽。”趙南星灌一大口飲料,鼓着腮幫子慢慢往下咽,目光落在外邊閃着微光的黃葉上,聲音清冷:“在外邊倒挺風光的。”

怎麽到她面前總那麽慘?

徐嘉樹輕笑:“你這帶着怨憤啊。”

“沒有。”趙南星喝不下,擰緊瓶蓋放在窗臺上:“我怨他做什麽?”

“怨他久不歸家,怨他寡言少語,怨他缺乏關心。”徐嘉樹聳聳肩:“妻子怨丈夫,還需要什麽理由?”

趙南星:“……”

趙南星拍了拍他的肩,語重心長:“你很适合做個怨婦。”

徐嘉樹:“?”

急診室裏又來了新病人,趙南星戴上口罩繼續去幹活兒。

她對沈沂倒真沒什麽可怨的。

或者說,很少很少。

沈沂久不歸家也是因為工作,就像她一樣。

他們都是明确知道自己要什麽的人,所以為自己而活再正常不過。

而且怨恨不是因為愛才會産生的情緒麽?

她又不愛沈沂。

嗯……也可能有一點。

但沒那麽多。

眼睜睜看着父親帶第三者登門入室,第三者挺着大肚子“逼宮”,把家裏的東西砸得粉碎,周淑把她抱在懷裏,哭到泣不成聲。

她像是站在世界的廢墟裏,內心荒蕪,寸草不生。

好像很難感受到“愛”這種情緒。

但她不抗拒和沈沂結婚。

當初結婚也不過是因為錯誤——她和沈沂在酒後……睡了。

就是做了一件很瘋的事。

瘋到趙南星都不可置信。

那天早上她坐在床上,沈沂躺在一側,陽光落在她的發梢和瑩白的肩膀上。

她以為她忘了,結果酒後記憶全都回到腦海。

她扯被子太多,沈沂的上半身全都露出來,即便平躺着也能隐隐看到腹肌。

趙南星臉紅到滴血,卻還在強壯鎮定:“我都不記得了,你也忘了吧。”

沈沂卻說:“我對你負責,結婚吧。”

趙南星:“……?”

吓得趙南星落荒而逃。

後來沒過多久,她和沈沂再遇。

當時她正歇斯底裏地大哭過一場,哭到情緒太過激烈,去衛生間嘔吐不止。

等她從衛生間出來的時候,沈沂給她遞過紙,舊事重提:“小時候說過的。”

趙南星:“?”

沈沂說:“結婚吧。”

就這樣,他們簡單又潦草地閃了個婚。

她和沈沂認識很久,二年級沈沂轉學到她們班,住在外婆家,就在她家隔壁。

那會兒在雲州的一個村裏,巴掌大個地方,附近的人發生了什麽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沈沂的外婆家裏有小別墅,有村裏最大的一幢院子,還有村裏最漂亮的人。

趙南星第一次知道“歲月從不敗美人”便是沈沂的外婆。

他外婆是很古典的江南美人,和那一片的北方人都不一樣,說話向來溫聲細語,晚上偶爾還會在院子裏唱江南小調,趙南星便搬個凳子坐在那裏聽。

沈沂的長相有幾分像他外婆,卻并不柔氣。

但那會兒他多病,印象最深的就是半夜外婆來敲她家的門,問她父親能不能開車送沈沂去醫院。

趙德昌囫囵披件衣服,便起身去送。

後來大家都說,因為沈沂得了會死的病,所以他有錢的父母才把他扔到了村裏。

他父母不要他了。

結果小升初的時候,沈沂的父母開着豪車接他離開。

從此,漸行漸遠,再無聯絡。

她離開雲州後,也不怎麽和從前的同學聯絡,幾乎也沒怎麽聽過沈沂的消息。

偶爾回去,會聽人說沈沂考到了很厲害的大學,期間便有人調侃:“趙南星也是啊。”

從小事事都要争第一的趙南星,在沈沂轉學來之後,當了很久的第二名。

他總是輕而易舉能拿到高分。

所以後來趙南星生氣,在他又一次當跟屁蟲和她一同走在回家路上時說:“為什麽你不用學習都能拿第一名?”

“我學了。”沈沂說。

趙南星更生氣:“你分明每天都不寫作業!”

沈沂一怔,讷讷道:“上課就在學。”

趙南星:“……”

趙南星一想到回家會被趙德昌埋怨,會聽奶奶說:“女孩子啊,就是不如男孩子。”

她心裏又急又氣,口不擇言:“考這麽好有什麽用?你爸媽還是不要你!”

沈沂三天沒和她一起上下學,也沒和她說過話。

三天後,趙南星寫了一份“檢讨”,字跡工整地寫了九十九遍:“再也不說傷害你的話了,對不起。”

沈沂下課後把她喊到小賣鋪,給她買了一袋大白兔奶糖。

趙南星不解,問他為什麽?

他說:“以後你跟我有一個家,我就原諒你。”

趙南星:“……”

八歲的趙南星放下豪言壯語,“行。”

于是被一袋大白兔奶糖收買,因為沈沂說哄人是需要糖的,這是他外婆教的。

就是一些童言無忌的事兒,但多年後重逢,沈沂會那麽說,令趙南星很意外,意外到沒怎麽反應過來。

趙南星當時也沒過腦子,就像是在慌亂之中尋找一個避風港,沈沂再合适不過。

但很長一段時間裏,趙南星是怨過沈沂的。

往事随風不可追,過去太久,趙南星自己都忘了。

她覺得自己在這忙碌的生活裏如同一口古井,波瀾不驚。

卻沒想到,因為徐嘉樹的一句話,她在值完夜班之後回家路上,坐在車上小憩時竟然想起了小時候的事。

那些以為被她遺忘的事情,仿佛被人吹掉了灰,重新在記憶中閃閃發亮。

所有的細枝末節都變得清晰。

就連沈沂外婆家的葡萄架有多高,她都記起來。

直到師傅喊了聲“到了”,她才回過神。

急診室的夜班忙起來讓人片刻不停歇,昨晚精神的高度集中讓她疲憊不堪,趙南星揉了揉眼睛才下車。

一回到家她随便沖了個澡,倒頭就睡,但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卻猛地驚醒坐起來,喊了聲:“沈沂?”

家中空蕩寂靜,無人應答。

她翻了翻手機,沈沂沒跟她說去了哪。

再正常不過,他們似乎也沒到互相報備行程的程度。

疲憊帶來的困意襲來,趙南星終于阖上眼沉沉睡去。

好似回到了沙棠村,她和沈沂前後腳走在那條放學路上,沈沂一言不發,她問他:“你說我們長大了會做什麽啊?”

沈沂思考之後說:“種樹。”

趙南星輕嗤:“沒出息。”

沈沂問她:“那你做什麽?”

“叮咚——叮咚——”

緩慢又平和的門鈴聲響起,打斷了趙南星的夢。

趙南星坐起來時還在想,那會兒她說的什麽來着?

時間過去太久,記憶确實有些模糊。

而門鈴聲仍在繼續,趙南星坐在那兒生悶氣。

她有點起床氣,就一點點,尤其她剛睡了十五分鐘,所以看到表時,趙南星已經握緊了拳頭,她赤着腳下地去開門。

還沒幹的頭發柔順地披在肩上,長袖長褲的絲質睡衣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她一拉開門,只看見了一件白襯衫。

缺了兩粒扣子。

趙南星:“……?”

她仰起頭,那一點點起床氣忽地膨脹了無限倍。

也不知是為何,可能僅僅因為對方是沈沂。

“你——幹——嗎?”趙南星咬牙切齒地說。

沈沂站在門口,胳膊上搭着那件新外套,襯衫皺皺巴巴的,即便如此,也沒影響他的帥氣,反倒是帶上了幾分痞勁兒,像是早些年香港警匪電影裏那些不拘小節的警察。

至于為什麽是警察,可能因為沈沂身上那股勁兒太正。

他拎着黑色的行李箱站在門口,回答得理直氣壯:“回家。”

趙南星:“……”

“昨晚呢?”趙南星問。

沈沂沒說話。

仿佛是習慣性的沉默。

若在外人面前,沈沂總不會詞窮,無論是多難接的話,他都能接下去。

就像他昨晚面對季杏,分明已然疲憊不堪,卻依舊能耐心地回答,即便敷衍。

可一回來,他便連敷衍都懶得。

他的沉默忽地讓趙南星夢回剛結婚時,這似乎也是他離開雲京,去宜海工作三年多的原因之一。

這種可怕的沉默在兩人中蔓延,趙南星以為自己已經沒感覺,但在片刻之後,依舊是她開口:“所以我的衣服沒晾?”

沈沂:“……呃?”

趙南星“砰”地關上了門。

于是,沈沂的早飯是——閉門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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