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很久沒聽過沈沂用這種語氣說話。

趙南星恍神了片刻。

記憶一下就被拉到了小時候,班裏上着課,他忽然暈倒。

那會兒的班主任是個瘦削的女老師,戴着眼鏡,剛畢業沒多久,抱着他往外跑,着急地出了一身汗。

趙南星就跟着跑出來,救護車沒有載她,她就跑着去醫院。

等沈沂醒來的時候,她正坐在病床前哭得梨花帶雨。

後來周淑還幫她回憶,說是比沒買到喜歡的玩偶都哭得傷心。

因為那會兒她以為沈沂要死了。

學校裏都是那麽傳的,沈沂得了重病,所以他父母才把他送回鄉下。

後來流言就變成了沈沂得了傳染病。

班上同學對他避之不及。

而當時沈沂醒來以後,擡起手擦她的眼淚,和這種語氣如出一轍:“你別哭。”

重逢之後,沈沂早已長成大人模樣,西裝革履,獨自一人待着時滿身清冷。

但若是有人在,必然是笑着的。

只是那笑意從不達眼底,不似小時候,哪怕看見路邊的花開了都能獨自笑得燦爛。

所有人都說,他比趙南星成長得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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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南星性格愈發孤僻,而他溫柔體貼,會在女孩子喝多以後貼心地為她們打車,記下出租車的車牌號,一一确認對方有沒有回到家中,會在大家還在喝酒時去買單,同時拒絕大家的AA 要求,可以在人多的飯局和酒局中,宛若游魚歸于大海,周到地斡旋于其中。

那天同學聚會,趙南星肚子疼去了個衛生間,聽到班上兩個女同學形容她的性格:像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

她安靜地聽她們聊起她家的往事,那些談資确實很精彩。

堪比早年八點檔。

之後再回去她的臉色便不太好,便借口離開。

沈沂本想和她一起走,卻被同學們熱情地留下。

趙南星看不懂他,也沒想着去探究。

他們起初結婚的狀态就是——井水不犯河水。

她在各個科室裏輪轉,成天忙得團團轉,回到家甚至沒有足夠的精力去洗個澡。

而沈沂亦然。

彼時他們都是剛邁入社會的新人,都在彼此的軌道裏瘋狂地奔跑。

沒有時間停下來。

有時她回來以後連被子都不掀就躺在那兒睡覺,醒來時會窩在被子裏,身側是熟睡的沈沂,他眼底會有比她還濃重的烏青。

這兩行,從來都不好做。

兩個人都有潔癖,不算很嚴重。

但可以忍受對方沒換睡衣鑽進被子,甚至會在睡熟時相擁而眠。

趙南星有時醒來就窩在他懷裏,而他的手臂從她的腰間垂下來。

他突然地闖進趙南星的生活,趙南星也适應良好。

而當初他在雲京這邊的工作結束,因為一樁案子要去宜海。

彼時他們大吵過一架,好像是因為提及了幼時的事,趙南星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嚎啕大哭。

從她成年之後,就很少會有那麽情緒失控的時候。

沒多久,沈沂便去了宜海。

沈沂離開之後,他們就沒什麽聯系。

尋常夫妻間的電話、視訊、信息問候,在他倆之間幾乎不存在。

也是後來關系再次緩和一些,才恢複了聊天。

頻率依舊很低。

但沈沂剛去宜海那段時間,趙南星總覺得家裏空落落的,于是瘋狂加班,累到暈倒在醫院。

沈沂并不知道。

如今再聽見沈沂用這種語氣說話,趙南星恍神了許久。

她側眸看過去,沈沂似乎屏住呼吸在等她的答案。

手中的棉簽忽地折斷,趙南星低斂下眉眼,忍住鼻頭的酸意,把棉簽準确無誤地抛進垃圾桶,聲音冷淡:“想多了。”

她認真地替他重新包紮。

只聽沈沂輕呼出一口氣,“我也覺得。”

這口氣在趙南星看來,似乎是放心的信號。

有什麽不放心的呢?

而且他覺得?覺得什麽呢?她是絕對不會心疼他的麽?

趙南星心口像是被堵了塊大石頭,眼睛酸澀,卻沒有再擡起頭看沈沂。

等到給他包紮完,趙南星才嗤笑了聲:“怎麽?怕我喜歡上你?”

沈沂看向她,目光溫和,在趙南星擡起頭時剛好對上。

這種溫和的目光趙南星見過很多次,大抵是因為他對誰都溫和,所以對誰都會露出溫和的笑意。

趙南星作為他的妻子,并沒有什麽特殊的。

她向來不是特殊的存在。

無論對誰。

所以趙南星是不會喜歡他的。

喜歡就意味着将要害露給對方,而她最讨厭這種感覺。

可不知為何,在說那句話的時候,趙南星心頭的酸澀并未有半分減輕,反倒帶上了幾分小心翼翼的試探和期待。

想聽,又不想聽。

于是在這樣掙紮的心境中,聽見沈沂低聲說:“你吃早飯了麽?”

趙南星:“……”

每當遇到他回答不了的問題,他便會逃避。

轉移話題是慣用的方法。

趙南星把所有的東西都放回原位,“沒吃。”

醫院食堂有飯,兩塊錢一份,但她懶得去。

而且也沒有吃早飯的習慣。

如果晚上留宿在周淑家,等她醒來的時候是會有早飯的。

她會随意扒幾口。

趙南星也有意向跳過剛才那個話題,便低斂下眉眼,拎起醫藥箱站起來,“你吃了麽?”

沈沂搖頭:“昨晚他們喝酒到很晚。”

“怪不得你身上有酒味。”趙南星佯裝平靜地揭過了剛才那令人尴尬的話題,心底卻又像是有個小人在提醒她一樣,還在暗戳戳地戳她的心巴。

把她的心巴戳了個稀碎,于是在說完那句話後疾步進了書房。

蕩了灰的房間加上外邊淅淅瀝瀝的雨,灰蒙蒙的。

和趙南星此刻沉下來的心有得一拼。

她将醫藥箱放回原位,像是要和沈沂比賽誰更會逃避一樣,寧願躲在蕩滿了灰塵的書房躲着。

但趙南星沒拿手機,所以稍顯無聊,便從書架上随便抽了本書看。

書房原來是沈沂獨立空間,所以這裏的書基本也都是他的。

只有零星基本和醫學有關的書是趙南星的。

趙南星大多書都在周淑那裏。

趙南星拿到的是一本很經典的書,《百年孤獨》。

聽過,沒看過。

随意翻了幾頁,傳來了敲門聲。

趙南星悶着聲音問:“幹嘛?”

沈沂問:“你電話響了。”

趙南星把書随意放在桌上,指腹沾染了灰塵,起身開門。

屏幕上跳動着“周公主”三個字。

是周悅齊。

趙南星接起來,起身往房間走,在進去的時候順手關上了門。

她回到床上,腦仁還有些疼,熬了一個大夜,總歸不算太清醒。

周悅齊那充滿活力的聲音已經從聽筒傳過來:“請問南星小姐今晚什麽安排呀?”

語氣嬌嬌軟軟的,一句尋常不過的問候被她說得百轉千回。

“幹嘛?”趙南星順手拿起遙控,窗簾緩緩拉開,世界陷入雨幕之中。

“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想聽哪個?”周悅齊問。

“壞消息。”趙南星毫不猶豫。

周悅齊輕嗤,“你什麽時候能換個答案啊?我們對生活有點希望不好嗎?”

趙南星低聲笑,沒應答,安靜地等着周悅齊說。

“壞消息呢就是我後天要早起了!”周悅齊直呼救命:“早上六點,去跑操。”

“嗯?怎麽這麽早?”趙南星問。

“因為明天是開學日啊!”周悅齊委屈:“你都不關心我。”

趙南星:“……”

周悅齊是學師範的,萬金油專業,語文。

也是雲京知名師範大學,且是研究生。

不過要比趙南星小一點兒,去年剛畢業,然後就任性地給自己放了一年假。

說是讀那麽多年書太辛苦,她不想累死在學校。

“你找了工作?”趙南星問。

周悅齊:“……”

在詭異的沉默之後,周悅齊咬牙切齒地問:“趙小姐,你到底有沒有看我們的群消息啊!我和商商都說了八百遍了。”

趙南星:“……太忙了。”

周悅齊在忍下了三百句質問之後,還是沒忍住:“那你為什麽昨天還發了一條小紅書?”

趙南星:“……因為當時很餓。”

趙南星的手機在她手裏有點像老年機,她不刷微博,不玩抖音快手,不看電影不看劇,不發朋友圈,就只下載一個小紅書。

小紅書的宣傳語是——分享你的生活。

趙南星偶爾會分享,但大多時候會在那個上邊看做飯視頻和食譜。

分享也基本都是食物。

這大概算她為數不多的互聯網愛好之一。

就是很喜歡看別人做飯。

昨天那條小紅書,單純是因為天降異象,而她很餓。

在下班回去路上發的一個感慨。

周悅齊啧了聲:“我還以為你是在暗示你家沈律師給你做飯呢。”

趙南星:“?”

“他做什麽飯。”趙南星說:“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少爺。”

“那也不能指望你啊。”周悅齊無情拆穿她的面目,還特別好心叮囑:“反正不管他給不給你做飯,你千萬不要給他做飯。不然我怕你親手把自己老公送進ICU。”

趙南星:“……”

“也倒沒那麽嚴重。”趙南星說着忽然頓住:“怎麽今天忽然提起他?”

“我都聽徐嘉樹說了,沈律回來了。”周悅齊揶揄她:“你們這分居之後,現在不應該幹柴烈火……嗯嗯嗯……這個那個嗎?為什麽還有時間接我的電話?”

趙南星:“……那挂了。”

周悅齊立刻制止:“別!一聽你這就不是事後。”

趙南星:“……”

靠。

誰能想到她們三個裏邊,她和商未晚年紀差不多,但最能說葷段子的是年紀最小的周悅齊呢?

趙南星摁着太陽穴:“好消息是什麽?”

“今晚徐嘉樹請客,我帶你們去嗨皮。”周悅齊開心:“他信用卡被我薅過來了,我們可以肆意揮霍。”

“幾點?”趙南星問:“商商有時間?”

金融民工在忙碌程度上和急診科差不多。

商未晚很愛錢,且愛得很坦蕩。

所以毫不猶豫地下了金融的海,後來發現自己不過是個民工。

她就這麽戲稱自己——金融民工。

“有的。”周悅齊說:“七點,不見不散,你趕緊睡覺吧,聽說你昨晚又值了夜班。姐姐,咱不能這麽造作自己身體啊。”

趙南星嗯嗯地敷衍答應:“不見不散。”

“對了。”周悅齊叮囑:“不許帶沈沂。在家幹柴烈火就行了,不許帶來讓我吃狗糧。”

趙南星:“……”

就算她想帶,沈沂才不會去。

趙南星說了句知道便挂斷了電話。

外邊雨勢漸大,趙南星胃忽然有些不舒服,一揪一揪地疼,她捂着肚子站起來,從一側把發圈拿起來紮上。

客廳裏空了,不見沈沂的蹤影,垃圾桶已經被擺回原位。

家裏裝修是很簡約的風格,即便當初他們結婚也沒有過多擺設。

甚至正紅色的“囍”字貼在玻璃上都顯得突兀。

所以婚後第二天就把那些東西都收拾了。

趙南星和沈沂的婚禮很簡單。

叫了一些稍微親近的親戚,趙南星這邊連一桌都沒坐滿,因為她沒喊趙德昌。

她在更衣室裏換衣服的時候還聽到有人讨論,說沈沂到底娶了個什麽,親朋好友都少得可憐,一看就窮酸。

而沈沂那邊因為有沈崇明,也有一些政商兩界的名流來。

但不多。

就一天。

趙南星被打扮得像個洋娃娃一樣,她沒挽着任何人的胳膊走紅毯,孤身一人向沈沂走去。

那走在那漫長的紅毯上,她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是沈沂朝她走了好多步,挽着她一同走完。

所以趙南星很感謝那天的沈沂。

趙南星也沒管沈沂去了哪兒,徑直走向廚房,從冰箱裏拿了一瓶牛奶。

她擰了下,沒擰開。

……

趙南星有些惱,再次用力,指腹都紅了也沒擰開。

側方忽然伸出一把手來,拿過了她手裏的牛奶,與之而來的還有清淡又好聞的味道。

是家裏她最喜歡的那款沐浴液,像極了小蒼蘭和玫瑰調和起來的味道,但因為太喜歡,所以很少用。

也不知道是什麽怪癖。

而沈沂身上穿着灰色的浴袍,頭發濕漉漉的,下巴上青色的胡茬已經消失不見。

他身上帶着幾分濕氣,像是把外頭的雨水都帶了進來。

可他的掌心還纏着紗布。

即便如此,那瓶牛奶在他手中還是輕而易舉被擰開。

他單手拿着牛奶,忍不住皺眉:“你還喝冰的?”

趙南星:“……沒熱的。”

“倒出來放微波爐熱一下。”沈沂說:“這段時間別喝冰的。”

趙南星:“……為什麽?”

似是對他剛才的逃避發難,故意擡杠。

沈沂卻瞟了她一眼,輕輕抿唇之後回答:“沒記錯的話,你快來了吧?”

趙南星:“……”

趙南星直接從他手中搶過那瓶冰牛奶,咕嘟灌了一口,透心涼,“我經期不準好久了。”

沈沂:“……”

沈沂記着的還是幾年前的日子。

不過……

趙南星忽然看向他,眸中已經蓄了怒火,“你洗澡了?”

沈沂點頭,濕潤的發梢還軟趴趴地垂在額前,看上去要親近幾分。

但趙南星知道,那只不過是他那乖巧長相給人的錯覺。

趙南星看向他的手,“我剛是不是說過半個月內不能沾水?”

沈沂:“……”

“但我兩天沒洗澡了。”沈沂說:“很髒。”

趙南星深呼一口氣,“那你也不能沾水啊。我剛給你包紮的傷口,你的右手不想要了是吧?”

沈沂沒說話,只盯着她看。

似乎只要她有些生氣的時候,沈沂便會這樣沉默。

好似是不知如何應答。

但趙南星總覺得,他這個眼神像是在看一個神經病。

那種高高在上的睥睨感,就像是一根刺紮進了趙南星的心裏。

很讨厭。

趙南星愈發生氣,“反正也是會用左手吃飯寫字的人,既然右手這麽不重要就剁了啊。”

沈沂:“……”

沈沂沒忍住,冷聲道:“沒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趙南星感覺自己的情緒在瞬間被引爆,之前那些淡定從容,醫院同事在背後議論她是“泰山崩于面前不改色”,都是假的。

只要一對上沈沂,她總忍不住破防。

她冷冷地看向沈沂:“我昨晚值了夜班,今天早上醒來睡了幾分鐘就被你吵醒,你手上傷口裂了我給你包紮,但你怎麽就……”

趙南星說着說着聲音有些不對勁兒,帶上了幾分鼻音,感覺鼻頭酸澀起來。

很像是在控訴。

“我跟你說不讓你沾水的,你為什麽不聽?”趙南星的眼淚不聽話在眼眶裏打轉,近期連軸轉的壓力被積壓在這一瞬間爆發,“你是覺得我很閑嗎?我就要一直為你服務嗎?我想好好睡個覺不行嗎?”

沈沂宛若一堵堅實的牆站在她面前,任由她發洩。

趙南星說到最後覺得自己丢人,聲音更大了些:“你是小孩子嗎?怎麽跟小時候一樣不聽醫囑?!”

說完以後便背過身,不再看他。

沈沂給她遞了張紙過來。

趙南星沒接。

幾秒後,沈沂開口解釋:“沒沾水,我就簡單沖了一下。”

趙南星沒理。

沈沂拉了她手腕一下,趙南星掙開。

“趙南星。”沈沂低聲喊她的名字,語氣認真。

趙南星卻忍住抽噎,冷聲道:“你別跟我說話。”

“那我不洗澡怎麽睡覺?”沈沂心情也有些糟糕:“你又不會允許我不洗澡就上床。”

趙南星:“……”

聽到他的回應,趙南星扭頭剜了他一眼,眼睛和鼻頭都紅紅的。

像是剛大哭了一場。

沈沂的聲音漸弱,“再說了,你又不會幫我洗,只能自己沖……”

“一下”還沒說出口,趙南星就置氣反駁道:“你怎麽就知道我不會幫你?”

沈沂怔住。

趙南星站在原地,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口不擇言起來。

沈沂在就是這樣的,她總是莫名其妙地情緒失控。

趙南星的耳朵忽然像是蹿上了晚霞,開始彌散開來,整張臉都冒着熱氣。

她說不過沈沂。

在她打算擡腳離開的時候,沈沂卻忽然拽住她的手腕,她重心不穩,直接撲到了沈沂懷裏。

鼻尖兒剛好杵在沈沂的心口,發疼。

沈沂的浴袍系的不太緊,此刻露出了胸前大片的肌肉。

堅實而有力量。

趙南星在她懷裏依舊顯得很嬌小一只。

趙南星怔住,她緩慢回過神來,起來想趕緊逃離這個讓她尴尬的地方。

但還沒轉身就被沈沂壓在懷裏,他稍低頭,那只受傷的手落在她的腰上,一把手便幾乎覆了她的腰。

沈沂說話的熱氣順着她的耳廓落入耳朵裏。

他很認真地說:“那,一起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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