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槐陽路燈影綽綽, 道路兩側的樹被風吹得搖搖晃晃。

鎏金的燈牌在晦暗的夜裏帶着幾分迷人色彩。

裏依舊被一扇扇門分隔開多個世界。

在最優雅安靜的地方,沈沂單臂撐着吧臺,手指揉在太陽穴上, 一雙大長腿随意又散漫地搭垂在地。

“沂哥。”程闕打完電話又吊兒郎當地走回來, 把他手機放在一側, “再等會兒。”

沈沂聲音喑啞,“什麽?”

“我給趙南星打了電話。”程闕說:“她一會兒來接你。”

沈沂反應有些遲緩, 幾秒後才幽幽道:“她、來接我?”

程闕點頭:“不然呢?”

“你。”沈沂直勾勾地看向他, “送、我。”

喝得太多,連斷句都有些慢。

程闕卻輕笑:“你可不想讓我送。”

程闕是喝酒的老手,千杯不醉。

不過他不常喝,也是因為見着沈沂,這才喝了幾杯, 擡手喊調酒師又給他調了一杯:“藍調。”

算是這裏比較溫和的一款酒。

相比之下,沈沂的酒量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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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大家出去喝酒,沈沂偶爾會喝幾杯, 點到為止。

從未見他喝醉過。

就和他這個人一樣,張弛有度。

即便是婚禮當天, 也沒醉過。

今天是程闕惡作劇,喊調酒師給他調了一杯喝起來最甜,酒勁兒卻最大的。

一杯下肚, 就成了這副模樣。

說他醉, 還有些意識。

說沒醉, 眼神已然渙散。

和平日裏的他完全不同。

語調冷冷清清, 看人的眼神也帶着冷冽和防禦。

程闕坐在他身側, 修長的手指晃着酒杯, 昏黃色的光折射在藍色酒液裏, 平添幾分迷亂。

“不。”沈沂抿唇,緩慢又篤定:“你送。”

程闕看向他,“沒時間。”

沈沂斜睨了他一眼,卻被程闕揶揄:“幹嘛?怕老婆成這樣兒?”

酒吧內古典溫柔的鋼琴曲響起,宛若流水一般,和沈沂此刻的氣質莫名搭。

他垂下眼睑,沒說話。

程闕有一搭沒一搭地喝着,聲音快和這鋼琴曲融為一體:“沂哥,你可不怕任何人。”

語調雖散漫,卻足夠篤定。

他印象裏的沈沂,可是骨子裏最不羁的人。

衆人都說他溫柔平和,進退有度,而程闕卻透過皮相看到了他的漠然與狂傲。

這個人,向來站在高處。

不是睥睨世間人,而是從未将誰放在眼裏。

溫和不過是表象。

就像冰凍千尺的冰川之上遮了一層微弱的火光,能融化得不過只有浮面。

昏黃的光照在沈沂臉上,在他眼睑下落了一層陰影,愈發照得這個人俊如妖孽。

別人站他面前,都好像顯得長的很敷衍。

上帝也不知為他關了哪扇窗,更像是開了所有門。

程闕電話響起,那幫人喊他去玩玩。

電話打了一個又一個,都被程闕挂斷。

而在他低頭回消息的時候,沈沂忽然拿過他的手機,表情冷冽,眉心緊皺,“你、送。”

依舊是剛才的臺詞。

程闕挑眉:“我去送可就當電燈泡了。”

沈沂摁了摁太陽穴,“你送趙南星。”

程闕不解:“為什麽?”

“危、險。”沈沂一字一頓道。

他語氣格外認真,并沒有在和程闕開玩笑。

別人喝醉以後是話格外多,而他少得可憐,程闕差點兒沒領會到他的意思。

隔了許久,他才弄明白,意思是外邊危險,讓他送趙南星。

而沈沂打算自己回去。

程闕:“……”

沈沂已經起身,剛起身那下有點兒猛,不小心打了個趔趄,徒手扶在吧臺上。

程闕看着他的背影,走過去幫忙,卻被叮囑:“送、她。”

程闕:“……?”

趙南星到的時候,沈沂已經走到門口,而程闕在他身後跟着。

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那兒時宛若一棵樹,白襯衫最上邊的扣子松開兩顆,襯衫也顯得有些糜亂,卻依舊安分地紮在黑色西裝褲下,勾勒出完美的腰線。

袖子被挽上去一大截,露出了白皙又緊實的手臂,風一吹,他身上的酒味沿着風鑽到了趙南星的鼻息裏。

趙南星穿着一件白色的風衣,雙手插兜,安靜地站在那兒。

四目相對。

沈沂忽地勾唇笑了,眉眼裏流動着細碎的星光,好像一條銀河落入他眼睛裏。

他随意地擡手朝趙南星揮了下,無聲地打招呼。

相比之下,趙南星更冷淡些。

她的冷淡和不耐都擺在了臉上,僵持良久才走過去,發圈紮得松,一陣風便将其吹落,長發在夜風裏亂舞。

沈沂低頭看向她,聲音溫和:“你來了。”

半分醉酒模樣都看不出。

趙南星偏頭看向站在一旁的程闕,他正叼了一根煙,還沒點。

“醉了?”趙南星言簡意赅地問。

程闕被風嗆了下,咳嗽過後才道:“給你打電話那會兒醉着。”

沈沂忽地伸出手蓋在她腦袋上。

趙南星感覺腦袋一沉,仰起頭看向沈沂,沈沂卻表情凝重:“有風。”

趙南星:“……”

是醉了。

一旁的程闕樂了,像是見到了什麽有意思的事兒,甚至拿了個手機拍下來。

結果被趙南星斜睨了一眼。

程闕挑眉:“不能拍?”

從見他那天起,他便是一副漫不經心、吊兒郎當的模樣。

趙南星沒怎麽和這樣的人打過交道,卻也知道他沒惡意。

可能只是單純很少看到沈沂出糗。

但這份糗裏有趙南星一份。

趙南星便回答:“最好不要。”

沈沂緩慢地轉過頭,也看向程闕:“我會告你侵犯肖像權。”

程闕:“?”

程闕把手機一收,“得了,真以為我法盲呢。”

他只穿了一件白色短袖,懶洋洋地站在那兒,半天沒點着一根煙,幹脆也放棄,只是那煙一直在手指間把玩着,語氣愈發散漫:“得未經你同意拿你肖像盈利才算侵犯肖像權,你可少給我亂扣帽子。”

“我拍挺好看的。”程闕邀功:“比你倆結婚照好看,到時候發給你們。”

趙南星跟他不熟,又顧及到他是沈沂的朋友,便沒再說話。

沈沂只是有些反應遲鈍,還沒來得及反駁就見程闕揮手道:“嫂子,我讓人把他車開出來了,你開就行。”

說完稍頓:“你會開麽?”

趙南星:“有駕照。”

“那就行。”程闕說:“你要是累了,我就讓人把你倆都送回去。”

“送一下吧。”趙南星沒有逞強。

正是晚高峰,她又忙了一天,手腕酸痛到還貼了一塊膏藥,并不敢拿自己的生命做賭注。

當然,還有沈沂的。

程闕朝她比了個OK的手勢,把他們送上車以後,又叮囑人把他們送到瀾海佳苑。

在他們走後,這才點燃了手裏把玩已久的煙。

青煙飄散于空中,随着風起起伏伏,飄向不知名的遠方。

猩紅的煙蒂在晦暗中若隐若現。

隔着一道煙霧,程闕目視車輛消失于轉角。

良久,他把煙蒂碾在腳下熄滅,黑色皮鞋上蕩了一層浮灰,卻毫不在意。

他拿出手機,正欲給人打電話,結果屏幕上跳出來的是剛才拍的照片。

他還開了實況,最終的畫面定格在沈沂看向趙南星,而趙南星偏頭的那一刻。

沈沂看向趙南星的時候,眼裏多了太多程闕看不懂的情愫。

他還是第一次看到沈沂的眼神這麽複雜。

不,是溫情。

平靜的海平面之下不斷翻湧着海浪,即便不停地壓抑,卻也會從細枝末節裏流露出來。

看了許久,程闕忽然勾唇笑了。

倒是挺有意思的。

沈沂的車後排很寬,趙南星和他并肩坐着,卻離得很遠。

趙南星看過很多人醉酒後的模樣,有東倒西歪的,有大放厥詞的,有搖搖晃晃不知今夕何處的,但沈沂不同。

他坐得極板正,還顯得有些……乖巧。

用這個詞可能不太恰當,但趙南星有一瞬間看到了幼時的沈沂。

搬着一把藤椅,坐在外婆家門口,安靜地觀察螞蟻搬家,低斂着眉眼,認真且孤獨。

沙棠村的小孩兒大多鬧騰,一到放學或放假走街串巷跑來跑去,唯有他是異類。

他總安靜地待在角落裏,即便如此,也還是會被人注意到。

耀眼的人總是如此。

那會兒大人們常說,這肯定是人中龍鳳。

沈沂确實也應了她們的話。

他身上的酒味被風吹散了些,坐進車裏以後聞得不太明顯。

但趙南星鼻子靈,聞着有些嗆。

可能是因為從沈沂身上傳來,還疊着清淡的小蒼蘭尾調香,所以并沒有讓她厭惡和抗拒。

趙南星有點兒感冒,吸了吸鼻子,一側的車窗便落了點兒下來。

沈沂偏頭看向車窗外,一點兒都不像是喝醉的樣子。

趙南星側目看向他,下颌線在躍動的光線裏若隐若現,短發被風吹得放縱又不羁,而他整個人卻清清冷冷,如浮于雲端。

他的表情如何,趙南星看不真切,也無法揣度他此刻的心情。

原本想接了他就扔到外邊的,因為當時想象的沈沂應當和旁人沒差,喝多了以後會東倒西歪,會胡言亂語,所以趙南星會把他扔到一邊兒,任由其自生自滅。

但沈沂卻極為平靜,比平日裏還要安靜。

把這樣的人扔到外邊,好像是會顯得她更不人道一些。

趙南星卻懷疑他是否真的醉了。

“沈沂?”趙南星清了清嗓子喊他。

沈沂遲緩地回過頭,額前細碎的短發輕垂下來,聲音低沉,似極地冰雪融化的瞬間,“嗯?”

“喝了多少?”趙南星問。

沈沂舔了舔唇,輕薄的唇頓時水光潋滟,昏黃的燈光在他身後不斷地變幻着,一幀又一幀,像是文藝片裏可以被無限延長的畫面:“不多。”

他回答的極有條理,卻一如既往地話少。

“怎麽突然喝酒?”趙南星又問,十分平靜。

沈沂微怔,便又再次沉默。

車內空間太沉悶,誰都不說話的時候格外令人窒息。

趙南星算是那個會讓氣氛冷下來卻不會輕易察覺的人,但沈沂亦是其中的佼佼者。

比趙南星更勝一籌。

車子快行駛到瀾海佳苑的時候,趙南星受不了車上的沉悶,出聲喊:“靠邊停一下。”

負責送他們的是的員工,剛二十出頭的年紀,從後視鏡看了眼趙南星,又看了眼沈沂,不敢輕舉妄動。

“還沒到。”他用詞極為恭敬:“沈太太。”

平日裏在工作,三教九流的人都見一些,自然練出了眼力勁兒。

哪怕他來得遲,那天沈沂去酒吧的時候,他也聽同事說了一些,自是知道沈沂對來說,對程闕來說意味着什麽。

“我去趟超市。”趙南星坐在車門旁,一副随時可能推開車門而下的架勢,“你在前邊那個路口把我放下來就行。”

她側着臉看向外邊,壓低了聲音,任誰也能聽出來不開心。

“沈先生……”那人遲疑開口,卻被趙南星打斷:“你先送沈先生回去,車停地庫就行。”

事已至此,趙南星自然也看出來這人是聽命于沈沂的。

她掃了眼沈沂,沈沂正側眸看着她。

四目相對,趙南星率先避開,冷聲道:“我要下車。”

“停。”沈沂冷淡開口,“就在這。”

車子一個急剎,停在路邊。

這人的車技很好,幾乎準确無誤地停進了路邊的停車位。

趙南星平常很少來這個超市,因為這附近的小區不多,來購物的人多是有錢人家裏的保姆,東西大多是進口的,比較貴,偶爾她需要買東西,會在跟商未晚她們聚餐結束以後回程時去商業區的超市買。

晚高峰時期的瀾海佳苑附近沒有主路擁擠,人流量也少,趙南星下車之後頭也不回地進了超市。

那人握着方向盤低聲問:“沈先生,要把您送回去麽?”

“不必。”沈沂看了眼,瀾海佳苑的标志已近在眼前,“你把車停回去就行。”

說着也下了車。

西裝外套随意地扔在了車後座,擡手把白襯衫的扣子扣了一顆,卻仍舊放蕩不羁。

高大的身形光是站在那兒就給人極大的壓迫感。

酒意被夜晚的冷風一吹,醒了大半。

車子很快駛離,彙入車海。

沈沂則站在那兒安靜地等,從兜裏摸出煙,撚了一根放進嘴裏。

銀色的防風打火機倏地亮起,一小簇火苗短暫地照亮昏暗的夜,青灰色的煙霧随之飄散在空中。

他側過頭看向趙南星離開時的方向。

等待的感覺很熟悉,就像從前度過的無數個日夜。

忽然有種異樣的別扭感傳來,他一回頭,有兩個女孩兒在拿着手機拍他。

他只是微微擡眼,兩個女孩兒立刻激動地竊笑。

“好帥啊。”

“卧槽!是明星嗎?”

“不知道,先拍。要個聯系方式不?”

“你去你去……”

兩個人還在争執不下時,沈沂已然掐滅了煙,将煙蒂扔進垃圾桶,往超市入口的方向走。

還沒走幾步,那個女孩兒小跑過來,稍顯腼腆,“您好~可以加個微信嗎?”

“已婚。”沈沂幹脆利落地拒絕。

趁女孩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沈沂長腿一邁,已然走遠。

女孩站在原地撇嘴,“可惜了啊。”

“有什麽好可惜的。”另一個女孩安慰道:“那麽冷淡,結婚以後他老婆肯定也不好受。”

“但他只是對我們冷淡啊!這樣的人喜歡誰一定很專一。”

“……”

沈沂的酒意被風吹散,清醒許多。

他站在超市出口前的路燈下,人影拉得極長。

不一會兒,餘光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提步追過去,卻隔了距離跟着。

趙南星感覺肚子有些不舒服,猜測是快到經期,但家裏的衛生巾上次就用完了,所以下車去買了兩包衛生巾。

她的經期日子不太準,但預感還算準,因為會經受雙重折磨,小腹和腰都會酸痛。

之前找婦産科主任開的藥也快吃完了,約好去做個B超查一下也還沒時間去。

倒是在食堂遇見劉主任的時候,她還提醒過幾次,但趙南星每次都說下次。

然後就沒了下次。

趙南星倒是能忍。

小時候只要小磕小碰一下都會哭個不停,想讓全世界都知道自己受了委屈,但現在格外能忍。

在急診科連軸轉三天,遇上不講理的病人還能保持耐心去解決。

但剛剛在車上,她的耐心極速告罄。

與其說告罄,不如說壓抑。

跟沈沂待在一起時,她總覺得應當不是這樣的。

她想和沈沂說話,卻不知說什麽好。

沉默着,沉默着,便又成了那副狀态,她心裏難受,便下了車,想着吹吹風會好一些。

經過了一天高強度的工作,趙南星終于逮到了時間來放空。

手機在風衣兜裏微震,趙南星拿出來看了眼。

周公主正在群裏控訴上班的痛苦,去學校的第一天經歷了哪些慘無人道的事情,還把課表發在了群裏。

以及她此刻還沒下班,哀嚎了N遍要去辭掉這個班主任的職務。

商未晚只一句話就安撫住她:【我也在加班。】

群裏安靜下來。

附近高樓鱗次栉比,忙忙碌碌的世人在其中顯得脆弱又渺小。

趙南星不太想回去,面對那樣的沈沂,她總不知該如何是好。

要知道是這樣,他還不如一直待在宜海。

也曾對他從宜海回來短暫地抱有期待,後來也弄不明白在期待什麽。

她不太喜歡去思考一些太深刻的東西,本能地排斥具有哲學性質的思考,這會讓她很疲憊。

所以連帶的,也極少去分析自己的情感。

相反,商未晚就會對這些情感整理得泾渭分明。

就像商未晚以前說,她對自己和對周公主的情感是不同的。

一個是閨蜜,一個是好友。

稱謂不同,界限感也不同。

但于她而言,商未晚和周悅齊都是好友。

畢竟像她這樣的人能擁有朋友,已是奇跡。

趙南星随心所欲地走,等到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走在了去公園的小路上。

這附近的公園她去的也很少,畢竟高檔小區的景觀設計得很好。

而她是個沒什麽時間去欣賞的人。

這條路她以前走過幾次,如果回家早,剛好臨近傍晚,她會在這附近下車,然後沿着公園走半圈,再繞小路走回去。

今天來得稍晚,幾乎沒什麽人。

燈帶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閃着銀色的光。

在空曠的地方很容易發現跟着的人,趙南星腳步稍頓往後回頭,看到了裝模作樣看風景的沈沂。

他沒回家。

這個認知讓趙南星心底有些竊喜。

至于竊喜什麽,很難說清楚。

在意識到沈沂在跟着她時,趙南星放慢了腳步。

同樣一條路,白天走和晚上走是不一樣的感受,一個人走和兩個人走又是不一樣的感受。

雲京的夏末雨很多,有點像南方的梅雨季,不過沒那麽潮。

天上淅淅瀝瀝地飄起了小雨,細密的雨絲在路燈的光影下交織成線,她卻不疾不徐地從小路繞回家。

平日裏如果太晚,她是不會走小路的,因為那條路有點黑,去年還出現過一起搶劫案。

但因為知道沈沂跟在她身後,所以也沒有多想,直接走了小路。

黑漆漆的小路是整個繁華世界的背面,剝掉了光彩照人的外衣,露出內裏最原始的面目。

狹窄、逼仄,還散發着一股散不去的潮味。

在快要走到頭的時候,她聽見有道尖細的男聲說:“鄭哥,你确定那天的人就住這兒?”

“這小區真他媽高檔啊。”還有道粗糙的聲音羨慕地說:“我他媽幹一輩子都買不起這兒一個廁所。”

“狼都住院了,咱們今晚真要進去?有點險啊。”

“就踩個點看看,就算從這邊兒翻牆進了小區也進不了他們家樓門。”

“媽的!這幫有錢人知道自己為非作歹,怕人尋仇就捂得這麽嚴實。”

“……”

四五個大漢站在那兒,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着,猩紅的煙蒂在黑暗中明明滅滅。

趙南星快走過去的時候腳步微頓,遲疑了下還是選擇轉身。

大晚上的,也不知道是什麽人,安全起見她還是決定不冒這個險。

但她剛一轉身,正面跟一個壯漢遇上。

對方一米八多,體形堪比兩個她。

突如其來的正面暴擊吓得她打了個寒顫,捏緊了手裏的塑料袋,面上卻依然清冷鎮靜,就像是偶遇了個鄰居。

趙南星朝他微微颔首,越過他徑直往前走,但是剛走了兩步,肩膀被人揪住。

一道粗犷的聲音忽地道:“鄭哥,這他媽好像是那人老婆。”

于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一堆人把趙南星圍了個團團轉。

趙南星清了清嗓子,“做什麽?”

平日裏在急診科也沒少見過這種人經常半夜打架被送來的都是這種,但大多都是躺倒的,就算沒躺倒的也不敢這麽對她們。

為首的男人留着八字胡,寸頭,穿一身黑皮衣,盯着趙南星看了會兒,樂起來,“可真得來全不費工夫,正愁怎麽進去找那狗東西算賬呢,結果就遇上他老婆。”

趙南星皺眉,“你們找誰?”

“當然是大名鼎鼎的沈、律、師。”那人咬牙切齒地說,說完之後擡手捏住趙南星的下巴,“不過能遇到他老婆也不錯。”

“綁了?”一個小弟問。

“媽的。”八字胡摘下來的皮手套啪地打在小弟頭上,“法治社會,綁個屁。”

“那狼狗白死了?”一道粗犷的帶着惡意的聲音說:“那可真他媽冤。”

“等等。”有人忽地開口,“我怎麽感覺這女的有點眼熟啊。”

“你他娘看見女的就眼熟。”有人調侃:“別人老婆也不放過?積點德吧。”

被調侃的人也沒生氣,“不是,你看她像不像那天給狼狗治病的醫生?”

衆人的目光紛紛聚焦在她臉上。

被這麽多雙不懷好意的目光打量,趙南星心底緊張。

從來沒遇到過這種場面,幽暗的巷子裏深不見光,淅淅瀝瀝的雨絲飄搖晃蕩,落在眼角眉梢,視線逐漸模糊。

趙南星越緊張,表情越冷。

“是郎潤麽?”趙南星問。

那天晚上的急診科确實混亂,很少會有那麽多病人,先是聚衆鬥毆,後是燃氣爆炸。

即便如此,趙南星卓越的記憶力還是讓她想起了那個病人的名字。

那人看上去憨厚老實,也是被送進來的人裏最不出挑的一個。

趙南星只給他包了下額頭的傷就去照顧更嚴重的病人了,後續是季杏全程看着。

“是又怎麽樣?不是又怎麽樣?”男人鉗制着她的下巴,捏得力道過重,疼得她皺緊眉頭,“少玩花樣。你男人呢?”

趙南星抿唇,餘光看向來時路,沿途無人。

估計沈沂也嫌無聊,走了。

“我怎麽知道?”趙南星冷聲說:“我跟他又不熟。”

“不熟也是夫妻啊。”男人冷笑,“給他打電話。”

“手機沒電了。”趙南星有條不紊地回答。

面前起碼是五個男人,她根本逃不出去。

她的運動神經并不發達,所以從這裏往出跑也不太可能。

即便是沈沂來救她,也沒什麽勝算。

這幫人應該是想找沈沂算賬的,只要沈沂不在,她就不會有事。

趙南星在心底快速盤算着。

那人把自己的手機遞過來,“打。”

趙南星抿唇,“我不記得他的號碼。”

她記得。

沈沂電話號碼裏有她的生日,1123。

當初兩個人在互換手機號的時候,趙南星驚訝地發現了這件事,沈沂微怔,随後恍然大悟似地說:“我也才發現,真巧。”

雖然只是個巧合,卻也讓趙南星那波瀾不驚的心泛起了一點漣漪。

可現在只要把沈沂喊過來,就不知道事情會往哪個脫缰的方向而去。

趙南星賭不起。

她轉了下手腕,一副緊張姿态,“你覺得現在把我綁在這,就能威脅到沈沂嗎?”

順勢低咳幾聲:“我對他來說并不重要。”

“少廢話。”男人掐住她的喉嚨,“把他喊過來,我們就放你走。”

“你們找沈沂做什麽?想殺了他?這可是犯法的。”趙南星冷聲道:“而且他不會是殺郎潤的兇手,這件事警方正在調查中,你們這樣做是在把自己推入罪惡的深淵。”

趙南星許久都沒說過這麽多話,而且在說話時逐漸感覺空氣稀薄,男人的大手收緊,讓她呼吸有些困難。

“呵。”男人冷笑,“上教育課呢。”

“誰說我們要殺人了?”一旁的矮個子忽然開口,“他從狼狗手裏拿了個U盤,我們就是找他拿個東西……靠,你踢我幹嘛?”

“話多。”另一旁的人呵斥道:“跟她解釋那麽多做什麽?”

趙南星纖細的脖子被男人緊緊捏住,她卻依舊冷冷地盯着男人:“你們可以把要的東西……告訴我,我……能幫你們拿。”

“你覺得我會信你?”男人冷笑,“給他打電話。”

趙南星感覺自己快要呼吸不過來,在男人危險的眼神裏,她妥協:“好……我打。”

“你先松手。”趙南星說。

男人松開一些。

空氣忽然大量湧入,趙南星灌了好幾口冷風,嗓子眼都冷飕飕的,嗆得她咳嗽了好幾聲。

她微仰起頭看了眼男人,“你這是在謀殺。”

“敬酒不吃吃罰酒罷了。”男人把自己的手機遞過去,旋即點了一支煙,刻意将煙霧吞吐在趙南星臉上,“少玩花樣。”

趙南星低斂下眉眼,冷聲道:“我哪敢……”

她低下頭戳手機,輸了兩個數字以後頓住。

都來不及思考什麽,幾乎就是人的本能在作祟,她一頭撞在男人肩膀上,在他們一群人毫無防備的時候,撒丫子往前瘋跑,把手機又朝後扔在地上。

那幫人愣了片刻,随後拔腿就追。

趙南星擡起手表,急促又快速地說:“碧波公園到瀾海佳苑的小……”

話還沒說完就已經被人抓住了肩膀,她使了巧勁兒掙脫,以前上過的防護課在眼前一一浮現,想要張嘴喊人卻又頓住,悶哼一聲忍住。

但下一刻,有人拽住她的手,用力把她拽到了身後。

“不是要找我麽?”沈沂的聲音在寂靜之中響起,如平地一聲雷。

凄凄風雨,夜色晦暗。

他寬厚的肩膀将趙南星瘦削的身子遮擋得嚴嚴實實,且低聲叮囑道:“跑。”

“你……”趙南星猶疑。

沈沂卻摘掉了腕表遞給她:“給我帶回家。”

随後他筆直地站在那幫人對面,輕笑道:“害怕了?”

“該害怕的人是你吧?”對方挑眉,厲聲道:“把U盤交出來。”

“什麽U盤?”沈沂聳了聳肩:“我沒見過。”

“狗屁。我們的人說你在狼狗死之前見過他。”有人駁斥。

“所以你們只是要U盤?”沈沂說:“那裏面有什麽?”

“當然是有……”那人話沒說完被打斷,随之而來的是一道較為沉穩的聲音:“你不必知道裏邊有什麽,把U盤還給我們,就放你老婆走,不然……”

後邊的人踢了下趙南星的小腿,腿骨一軟,單膝跪地。

地上有細碎的石子,直接硌在了膝蓋上,疼得她眼淚飙出來。

她看沈沂看得太過入神,都沒注意到有人從她身後繞過來,直接将她制住。

而此刻,她成為了沈沂的軟肋。

或許也不然。

趙南星抿唇,盡量忍着疼,不讓沈沂為難。

她冷聲道:“不必管我。”

只是聲音裏帶着微不可察的顫抖。

沈沂回頭看了眼趙南星,修長的手指緩慢地收成拳,眸光冷冽地盯着鉗制住趙南星的人,“放……”

只說了一個字,那人卻将趙南星摁得更低,邪笑者挑釁。

沈沂所有的話吞進了肚子裏,他低斂着眉眼,深呼吸了一口氣。

在那個人還沉溺在激怒他的快感之中時,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擡腳踢過去,然後把趙南星緊緊護在身後,眉眼間是掩不住的戾氣。

“趙南星,走。”他聲音很冷。

這次趙南星沒有猶豫,也不顧腿上還疼着,只知道拼命往前跑,往有光的地方跑。

但是跑了一段路後忍不住回頭,只看見沈沂三下五除二就把幾個人打翻在地。

在這個風雨凄清的夜裏,雨幕将這一切都變得戲劇性。

身後是嘈雜的腳步聲,而沈沂的白襯衫緊緊地貼住他緊實的身軀,寬厚又有力量。

他單手拽住剛才一腳踢在她腿上的那個人的領子,一拳又一拳地朝着他臉上揮去。

血混着雨在空中亂飛。

趙南星一驚,她忽地大聲喊:“沈沂。”

驚慌的聲音沿着風傳到沈沂耳朵裏,而他卻只是微頓,沒停。

趙南星又喊了一聲:“沈沂!”

沈沂緩慢地回過頭。

雨落在他發梢、肩膀,打濕了他的身體。

唯獨眼睛還泛着紅。

他張了張嘴,卻沒說出一句話。

趙南星和他隔空相望,她啞着聲音喊:“沈沂。”

身邊是嘈雜的腳步聲,警察趕來之後大聲問:“是誰報的警?”

趙南星擡手:“我。”

趙南星艱難地朝沈沂走回去,但在走過去時沈沂卻轉過身,沒有看她。

她心底一陣沒來由的失落。

而轉過身的沈沂低頭看向自己手骨上的鮮血,在雨水的沖刷下失了真。

趙南星朝他走近,“你還好麽?”

說着想去看他手的傷口,結果卻被狠狠甩開。

沈沂轉過身,從她身側一言不發,擦肩而過。

趙南星愣怔在原地,她大聲喊:“沈沂。”

卻沒得到回應。

沈沂颀長的身形在人群中格外顯眼,身上仿佛自帶光源。

趙南星站在那兒,沉默地看向他的背影。

她好像……真的喜歡沈沂。

特別、特別喜歡。

這真是件令人難過的事。

而沈沂孤獨地往前走,沒敢回頭。

他不敢看趙南星的眼睛,那雙澄澈的眼裏不該有這些。

他可以被所有人看見最不堪的模樣,卻唯獨不想讓趙南星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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