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從警察局出來的時候已是破曉, 遙遠天際翻出了魚肚白,大霧彌漫。
街上昏黃的燈錯落有致地照在地面,街上空曠又寂寥。
趙南星身上的白色風衣發了皺, 她亦步亦趨地跟着沈沂從警察局出來。
做了一晚上的筆錄, 此刻嗓子都有些啞。
但與之相比, 她更擔心沈沂。
沈沂的白襯衫扣子崩了兩顆,胸前一大片肌膚露在霧氣之中, 袖口沾上了泥點, 經過一晚早已幹涸,淋了雨的白襯衫也已被體溫烘幹,晨風一吹,顯出幾分單薄。
他從始至終沒回過頭。
沒多久,一輛白色奔馳停在警察局門口。
程闕下車後疾步走過來, “怎麽回事兒?”
“沒多大事。”沈沂冷聲回答,和這晨風攪在一起,倒說不上來是哪個更冷一些。
見他不願意說, 程闕便沒再繼續問。
以前也不是沒遇見過這種事兒,這對一個刑事律師來說, 也算家常便飯。
但這次竟然把趙南星也卷了進來。
程闕越過沈沂看了眼趙南星,她眉眼清冷,堅定地看着沈沂的背影, 仿佛在等一個回頭。
回頭就是答案。
但沈沂自始至終沒有, 他只淡聲問:“那邊兒的證據解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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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程闕說:“交給我舅了。”
“那就行。”沈沂低斂眉眼:“辛苦。”
程闕勾唇輕笑:“沂哥, 這可就太客氣了啊。”
沈沂摁了摁眉心, 然後看向自己的手, 手骨上的鮮血還殘留着, 不過變成了淡粉色, 他下意識蜷縮了下手,卻并不能遮掩住這痕跡。
“你受傷了?”程闕眼尖,捏過他的手腕看,卻被沈沂用力抽回去。
“沒有。”沈沂說:“走吧。”
程闕微怔,卻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趙南星,期待趙南星可以開口勸一下沈沂。
但沒想到趙南星根本不看他。
一雙澄澈的眸子堅定地盯着沈沂寬厚的背脊。
程闕抿唇,随後吊兒郎當地笑:“雲京這地兒是跟你八字犯沖麽?剛回來就往醫院和警察局跑。”
“我不成天跟這兩地兒打交道。”沈沂風輕雲淡地回:“正常。”
程闕:“……”
程闕心想這能一樣麽?
不過連趙南星都沒什麽反應,他也沒辦法。
這夫妻倆,看來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倒真應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程闕幹脆放棄,輕飄飄地:“懶得管你。”
“也沒用你。”沈沂瞟了他一眼,似是嫌他話多,“去開車。”
程闕無奈聳肩,“得嘞,我給您去開車。”
一副調侃語氣。
沈沂倒也沒在意他的調侃,從警察局出來後,他就一直能感覺到有目光落在他身上,只是他不敢回頭看。
所以只能目視前方,看程闕落下車窗,探出頭來喊:“沂哥,嫂子,上車。”
沈沂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但趙南星卻站在原地巋然不動。
她從小就有這樣的毅力。
那會兒全家人都說她身上有股勁兒,後來才學到一個詞——倔。
是倔強,亦是不服輸。
認定了的就不要命似的往前沖,想要的就去争取。
不給自己的人生留遺憾。
畢竟,她可是趙南星啊。
從來都不會輸的趙南星。
沈沂已經走了幾級臺階,腳步頓住。
最終還是他先回頭,兩人隔着臺階對視。
趙南星眸子冷如霜,面無表情,沒有一絲怨憤或不滿,但滿臉都寫着——我需要一個解釋。
為昨晚,亦為昨夜。
沈沂單手插在西服褲兜裏,晨風将他的白襯衫吹得獵獵作響。
他閉了閉眼,啞着聲音喊:“趙南星。”
趙南星沒有應答,立于臺階之上。
沈沂說:“回家。”
趙南星低斂下眉眼,這才邁出了第一步。
—
趙南星坐在車上也毫無睡意,她的衣服有些髒,不好意思直接坐在程闕的車後座,便脫掉了白色的風衣,露出裏邊單薄的T恤,長發披散下來,随意地垂落,看着有幾分乖巧。
即便程闕已經說過沒關系,但趙南星還是沒有給人添麻煩的習慣。
一路都安靜,一路都冷清。
比昨夜更甚。
但趙南星的心境卻異常平和。
她依舊不知道那些人為什麽要找沈沂的麻煩,也不知道沈沂到底拿了他們多重要的東西。
她向來能壓制住自己的好奇心。
只要最後警方将他們放了,這就足夠。
這就證明沈沂并沒有做罪大惡極的事兒。
可她還是想聽一個解釋,沈沂對她的解釋。
昨晚那場驚心動魄,把她前二十八年的膽子都給一并吓完了。
當時她真的以為自己會命喪黃泉。
車裏寂靜到讓程闕受不了,先說了兩句話暖場,結果沒人應答。
沈沂在閉着眼假寐,趙南星眼神清冷,目視前方。
程闕無奈地搖頭,幹脆放了首歌聽。
是一首很老的粵語歌——
「來日縱使千千晚星
飄于遠方我路上」
程闕還跟着唱,他的嗓音很特別。
可能因為說話時總一副吊兒郎當、玩世不恭的模樣,所以唱歌時的正經會讓他的嗓音有種細膩的故事感。
只是随意哼唱幾句,還蠻好聽。
因着這特別的嗓音,趙南星便側過頭多看了他幾眼。
當她眸光落在程闕身上時,并沒發現沈沂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但程闕從後視鏡裏看到了。
程闕專心開車,卻還是忍不住笑。
最後幹脆笑出聲來,沈沂在一瞬收斂目光,“笑什麽?”
程闕曲起手指敲在方向盤上,迂回地提醒:“想起一首詩。”
“什麽?”沈沂問。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程闕話音剛落,車內已經換了音樂。
而沈沂輕嗤,“裝。”
這話題就此揭過。
趙南星輕呼出一口氣,轉過頭看向窗外。
這世界被籠罩在濃霧之中,什麽都看不真切。
有一瞬,她覺得沈沂站在這濃霧之中。
聽聲卻無法辨人。
她看不真切。
而在她看向窗外時,閉着眼睛假寐的沈沂忽地睜開眼,偏過臉看向她的側影。
眸中滿是溫情。
—
沈沂和程闕在車旁低聲聊了幾句,程闕便驅車離開。
趙南星就在不遠處等沈沂。
他們說話聲音很小,但趙南星耳朵靈敏,準确來說是她的感官都很靈敏。
即使隔得遠,她還是聽到了一個名字——關琳。
是那天在商場看見的女孩兒。
還沒等趙南星多想,沈沂已經走了過來,途徑她時也沒說話,只低頭看向她。
趙南星微仰起頭。
四目相對。
他身形高大,只是稍向趙南星靠近,就已經奪走了趙南星身側所有的空間。
趙南星卻清清冷冷地看着他,縱使手縮在折疊好的風衣底下捏緊了衣角,面上卻依舊半分不顯。
他忽地伸出手,趙南星下意識屏住呼吸,緊皺眉閉上眼。
片刻後,泛着涼意的手指落在她鬓角,動作很輕。
趙南星睜開一只眼,卻見沈沂唇角微微上勾,這笑裏帶着幾分痞氣。
仿似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出糗。
趙南星手指動了動,沒忍住伸手掐了下他的腰,卻在她掐上去的那一瞬,沈沂忽地俯下身,近乎霸道地奪走了她的呼吸,他寬大的手沿着她的後腦勺落在她纖細的後頸,泛白的手背青筋明顯,帶着雨後的濕氣,卻在片刻後轉為溫熱。
趙南星的背脊靠在牆上,沈沂那只纏着繃帶的手将她的細腰摟入懷中。
大霧四起。
在趙南星感覺快要呼吸不過來的時候,沈沂才松開。
她纖白的側頸上有個紅色的指印。
趙南星的腦袋靠在沈沂肩上,小口小口地呼吸,手已經把他腰間的白襯衫給揉皺。
生理性眼淚穿透了沈沂單薄的襯衫,落在他肌膚之上。
沈沂在她腰間輕拍了下,聲音喑啞:“回家。”
趙南星的小腿昨晚被傷到,走起路來泛着密密麻麻的疼,但她又不想讓沈沂知道,便一路僞裝着。
但現在剛走了一步,腿一軟,差點摔倒。
僞裝不下去。
沈沂看向她:“還能走麽?”
聲音比之前溫柔許多。
好似又披上了那一層僞善的皮。
但趙南星不喜歡這樣的沈沂,甚至讨厭他這樣的笑容。
因為他對誰都是這樣的,溫和謙虛彬彬有禮。
這也就意味着,她于他而言并不特殊。
但她……想當特殊的那一個。
趙南星吞了下口水,低斂着眉眼随意道:“不能走又怎樣?難不成你還背我?”
話音剛落,沈沂已經半蹲在她前面,露出了寬厚的背脊。
趙南星也沒想到他這麽痛快,微怔,沈沂卻催促道:“上來。”
語氣有些燥。
趙南星也覺得奇怪,他這個人在外人面前向來是端方君子,能維持許久的禮節,耐心極好。
卻獨獨對她,忽冷忽熱。
趙南星猶疑着,沈沂冷了聲音:“快點。”
“你兇什麽。”趙南星皺眉,在猶豫之後爬上他的背。
在爬上去之後才恍地驚覺,這更像是一場獎勵。
剛才在他吻過來的時候,自己給了足夠的回應。
所以他願意将他的耐心分過來一些,也就造成了這種有求必應的假象。
趙南星垂下眼睫,纖長的睫毛落下一層濃密的光影,她心情忽然不好了。
沈沂對于她的嗔怪卻沒回應,一如既往的沉默。
其實都已經快走到電梯口了,沒什麽必要。
但趙南星也不知是想得到些什麽,更準确地來說是試探些什麽。
沈沂的肩很寬,伏在上面很有安全感。
他走得也很穩,一步又一步。
即便他一只手受了傷,也沒影響。
疲憊不堪的趙南星伏在他背上,恍地想起了很多年前。
他也是這樣背着她走在鄉間小路上。
那次不知是誰把碎玻璃扔在了水裏,她剛一下水,腳底就紮進了一塊碎玻璃,疼得她嚎啕大哭。
年幼的沈沂二話不說背着她往家裏跑。
彼時的他還沒這麽寬厚的肩。
夏日的蟬躲在樹的高枝之上肆意鳴叫,暑氣蒸騰,他不知疲倦地奔跑。
年幼的趙南星低聲和他說:“我不會死的,你別擔心。”
沈沂只是安靜往前跑,生怕慢一步。
還未等趙南星将幼年那件事的後續回憶起來,兩人已經到了家門口。
沈沂單手撐住她的腿,另一只手輸入密碼開了門,全程穩穩當當。
趙南星起先還帶着拘謹,不敢過分靠近,但在進門的那一瞬,全身的力量都落在他身上,腦袋埋于他頸間,溫熱的鼻息悉數落在他肌膚上。
眼見他脖間的肌膚泛起了一層細細密密的雞皮疙瘩,迅速蹿了紅,蔓延至耳際。
趙南星的下巴輕輕掠過他的耳垂,溫熱和冰冷相觸。
一瞬間,趙南星有觸電的感覺。
比之前所有的肌膚相親都更讓人顫栗。
緊張、害怕,太多情緒糅雜在一起,她的心跳忽然很快。
但又很害怕沈沂聽見,便低咳了聲。
咳嗽聲剛停,沈沂已經把她放在沙發上。
趙南星微仰起頭。
他逆着光站在客廳中間,白襯衫皺皺巴巴,唇周有淡青色的胡茬,多了幾分滄桑感,卻依舊掩飾不住他的顏值。
這個柔光似乎是給他打的濾鏡。
他垂下眼,只跟趙南星片刻對視,而後光速移開。
纏着繃帶的那只手血跡已經幹涸,變成了深紅色,看上去駭人,偏他也不覺得疼。
“沈沂。”趙南星盯着他的手,出聲喊他,帶着點兒小心翼翼。
“嗯?”沈沂看向窗外。
落地窗外,旭日正冉冉升起。
光線垂落在他的眼睫之上,那雙深邃的眼睛不知在想些什麽。
“去拿藥箱。”趙南星溫聲開口,終于找回一點平常的狀态。
但也第一次發現,原來兩個人在家的時候,也很寂靜。
寂靜到讓人心慌。
沈沂沒回答,轉身去了書房。
趙南星望着他的背影出神。
這才恍然發現,她和沈沂之間好像隔了萬水千山,有跨不過的溝壑。
不知要用多久,用什麽方法才能填平。
趙南星輕呼出一口氣,用手揉了下自己的心口,從剛才就心跳得不太正常,害怕沈沂發現,所以要裝模作樣。
但趙南星向來是個不會掩飾情緒的人。
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裝不出來。
她最會的,也不過就是擺出冷臉,讓人不知她在想什麽。
但沈沂在這方面比她更勝一籌。
沈沂把藥箱拎出來,大步流星地朝她走來,她将小腿縮回去,緊貼住沙發,同時伸手去拿沈沂手中的藥箱,結果沈沂把藥箱放在了茶幾上,屈膝蹲在她面前。
“幹嘛?”趙南星顫着聲音問。
她總覺得這樣的沈沂有些危險。
尤其是那雙深邃眸子盯着她看的時候,帶着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但她不會将其理解為喜歡。
沈沂怎麽會喜歡她呢?
敏感、多疑、脾氣古怪的趙南星有什麽好喜歡的?
趙南星垂下眼,勾唇輕笑,又立刻收斂。
當她出神的時候,沈沂嫌屈膝半蹲有些費事兒,便單膝跪地,用勁兒掰起她一條腿,将其架在自己腿上,用剪刀剪開了她膝蓋處的褲子,露出了一片紅腫的傷口。
“做什麽?”趙南星下意識伸手去遮,卻被沈沂拿開,他聲音冷冽:“別動。”
趙南星的手垂在沙發上,緊緊捏住,覺得尴尬。
向來只有她窺視別人傷口的份,現在卻角色轉換,她并沒來得及适應。
尤其她現在藏着一份隐秘的心思。
她覺得喜歡很羞于見人。
尤其是趙南星的喜歡。
上高中的時候她曾因為班上一個男生借給她一把傘,為了不欠人情,所以當他在操場打球的時候,給他買了兩次運動飲料,結果他被班上同學輪番揶揄調侃,大抵就是:“想不到啊,連趙南星那種人都能搞定。”
後來那個男生根本不敢再跟她說話,沒多久就轉學了。
也是從那時候起,她才明白,原來趙南星的喜歡是那麽可怕的事情。
可明明,她沒喜歡他。
往事早已不可追。
此刻,趙南星在寂靜無聲的客廳裏,看沈沂低斂着眉眼,認真地用碘伏處理她的傷口。
他動作并不熟練,卻給人一種做過許多次的錯覺。
可能因為他是沈沂,将什麽事都能做到極致的沈沂。
男人的寬肩将白襯衫繃展,棉簽帶着濕意落在傷口上,一瞬間就把趙南星游離的思緒拉了回來,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氣。
昨晚有碎石子尖銳的部分刺進了肉裏,劃出了很深的印記,此時已經結痂。
趙南星皺緊眉頭,手指摁在沙發上,指甲蓋泛着白。
沈沂微擡眼看她一下,立刻低下頭,手上動作放緩,但趙南星還是疼得忍不住蜷縮腳趾,甚至整個身體都忍不住戰栗。
沈沂冷聲說:“疼就抓住我。”
趙南星悶哼一聲,聲音裏帶着哭腔,“抓哪兒?”
沈沂稍往她那邊靠了靠,趙南星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沈沂放緩了動作,懸着的手腕用盡全身力氣去把控,生怕戳疼了她,甚至額頭浸出了一層薄汗。
比他自己受傷時還謹慎。
良久,沈沂把繃帶給她纏在傷口上,換了另一條腿。
趙南星也不知是疼到麻木,還是因為他動作輕,後續就一直盯着他發旋走神。
烏黑濃密的短發看上去就很有距離感,讓人覺得無法靠近。
她的手指輕輕蜷縮,幾欲伸手試探去摸他的頭發,卻在他有所動作時緊緊捏住了他的襯衫。
沈沂卻全程安靜,巋然不動地給她處理傷口。
等到他給繃帶打結時,趙南星忽然出聲喊:“沈沂。”
“嗯?”沈沂用鼻音應答,略顯敷衍。
可他單膝跪地的姿勢卻又那麽虔誠。
趙南星感覺自己的嗓子又麻又癢,卻還是沙啞着聲音開口:“你……能不能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