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趙南星生于晨光熹微之時, 聽周淑說,聽到她第一聲啼哭後  ,一扭頭剛好看見了一顆明亮的星。

所以給她取名趙星。

是後來趙德昌非要在她名字裏加個“男”。

幼時她只知道自己叫nan星, 但不知道是哪個nan。

趙德昌說是男生的男, 因為希望再給她添個小弟弟。

趙南星還小, 對這個沒什麽感覺,她只是感覺周淑的臉色很難看。

後來去給她上戶口的時候, 周淑平日裏那麽溫順的人, 硬是拗着給把名字改了。

依舊是nan,但改成了南方的南。

她說女孩子名字裏帶個男,不像話。

為此趙德昌甩了好幾天的冷臉,趙南星那時并不記事。

這是後來聽大人們閑聊時聊起來的。

她那時還童言無忌,問周淑:“媽, 為什麽你們不再要個小弟弟啊?”

周淑正給她梳頭發,聞言手一頓,溫聲道:“有你這個小棉襖就夠了呀。”

“那也行。”趙南星說:“他們都說我性格像男生呢。”

年幼時的趙南星, 像一陣抓不住的風。

游竄于山野之間,笑起來像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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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淑生完她以後身體弱, 一直都沒再懷上,她便無憂無慮地肆意生長。

她的二十九歲生日,沈沂帶她去吃了一頓粵式早點。

這家店在雲京很出名, 外地游客的打卡聖地, 平常來吃需要提前兩天預約。

趙南星有次跟周悅齊她們聊天還說起想吃這家的早點, 但懶得預約, 懶得排隊。

可是跟沈沂一起來, 直接去了樓上最豪奢的包間。

趙南星還揶揄:“你花了不少錢啊。”

“這不是應該的嗎?”沈沂說:“想吃什麽?”

趙南星也沒客氣, 讓服務員把他們家的特色菜品都來了一份。

點完之後又把菜單推給沈沂:“看還有沒有要補充的?”

沈沂瞟了眼, “都随你。”

“倒是不挑。”趙南星随意地說。

沈沂輕笑一聲,“還行。”

趙南星感覺他自那天沈詩怡的事情過後,整個人在她面前溫和了許多。

是各種層面上的溫和,可卻比以前距離更遠。

因為趙南星不知他想做什麽。

這個包廂的視野極好,一眼望去是座紅色的小洋樓,跟專程搭出來的景一樣。

再配上今日的雪,風景獨特。

趙南星雙手捧着茶,放到嘴邊輕抿了一口。

熱氣袅袅地彌散在空中,她隔了一層霧看沈沂,受不了這寂靜的氛圍,溫聲問:“這次去港城做什麽?”

“見當事人的妻子。”沈沂說。

“關璟案有結果了沒?”趙南星又問。

她開始涉足沈沂的工作,但問的也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問題。

不會問他當事人是個什麽樣的人,是什麽樣的案子,而他又為什麽需要飛往港城才能見到當事人的妻子。

這些問題都超出了日常生活的範疇。

她只是在邊緣處詢問。

“還沒。”沈沂說:“我導師昨天還找過我一次,池盛……”

他說完之後頓了下,“挺有能力的。”

趙南星也知道池盛跟他在同一家律所工作,亦是年輕有為的翹楚。

“怎麽了?”趙南星問。

“你關心他?”沈沂卻反問。

趙南星摩挲着茶杯輕笑,“我關心這個案子。”

她上次去精神科交接資料的時候,剛好路過那個女孩兒的病房,看見她無神的雙眼。

那一幕讓趙南星心悸了許久。

一個正當花季的女孩兒怎麽會露出那麽絕望的眼神呢?

她為此還連着做了兩天的噩夢。

“沒什麽。”沈沂說:“就是用的手段有點髒。”

說完後沈沂才發覺自己帶上了一點個人情感,于是糾正道:“把主要責任轉嫁到了別人身上。”

其實也就是常規的方法。

趙南星思考後問:“算作弊嗎?”

“不算。”沈沂說:“只要是在法律允許的規則之內,就不算。”

只是在道德層面,令人不齒。

“但你們做的不就是這個嗎?”趙南星聲音輕飄飄的,不帶任何情感傾向,“站在當事人的角度,替當事人辯解,争取利益最大化。”

沈沂點頭:“是。”

“就像你的當事人。”趙南星說:“好多不都是……殺人兇手麽?”

俗世意義上的。

“不。”沈沂否認。

涉及到自己的專業,沈沂認真解釋:“有一部分并不是,就像我在宜海的那位當事人。”

“但大多數是的吧?”趙南星說:“犯了罪,被拘捕才會找你們。”

“是。”沈沂說:“你說得對,我們做的就是這個。”

這種話題難免低沉,聊到這兒趙南星也察覺到了沈沂的緊繃,她本想結束話題但瞟了眼窗外,一眼望去是滿目的白。

“沈沂,你看。”趙南星說:“下雪了。”

“嗯。”沈沂說:“今年的雪來得早。”

包廂裏靜谧,氣氛祥和,趙南星整個人都松弛下來,話也漸多,“我很喜歡雪天。”

“嗯。”沈沂說:“我知道。”

趙南星:“?”

她挑眉看向沈沂。

沈沂給她的茶杯裏添了新茶:“以前下雪的時候,你會攥雪團扔我脖子裏。”

趙南星:“……你都還記得啊。”

沈沂笑了下,“那會兒記事了。”

趙南星望着窗外,聲音幽緩:“我一直覺得這個世界非黑即白的,所以我喜歡白色,但後來我看了色彩表,我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上萬種顏色。”

“世間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隐晦與皎潔。”趙南星說:“我很喜歡這句話。”

她的目光落在沈沂身上,“你們做的應該是很偉大的事情。”

沈沂聽完忽地笑了。

“笑什麽?”趙南星問。

“沒想到你還有這種能力。”沈沂說。

“什麽?”

“美化職業。”

“……”

趙南星沉默了一會兒才沉聲道:“我剛到急診科的時候接手過一個病人,他身上被刺了十三刀,刀刀避開要害。”

若是這故事被商未晚和周悅齊聽到,肯定早已面露恐色,但沈沂安靜地聽着,連眼睛都不眨。

“我和我當時的老師拼盡力氣給他治療。”趙南星說:“輸了七袋血,把他救活了。”

“這應該是很有成就感的事。”沈沂如此評價。

趙南星點頭:“當時是的。”

她笑了下:“但隔了一天我知道他是一名在逃的連環殺人犯,警方逮捕了他五年,他害得十三個家庭支離破碎。他身上的每一刀都代表着一個家庭。”

趙南星的語氣沉下去:“而我一點點縫好了他的傷口。”

說到這裏,沈沂的表情才微變,但他只是問:“你為此愧疚了嗎?”

趙南星點頭:“我後來去查房,每次都不敢看他。”

她蜷縮了下手指,“甚至我有過最惡毒的念頭是,像這種人不應該活着,所以我想伸手拔掉他的輸液管。”

“動手了嗎?”沈沂問。

沈沂的語氣平淡,像這種人命關天的事兒在他嘴裏,似也不算什麽大事。

他自始至終都看着趙南星,目光溫柔。

初升的旭日落在他眼睛裏,他只是專注地盯着趙南星。

趙南星輕笑:“我當時的老師說,作為醫生,治病救人是我們的職責,不管他殺了多少人,他多麽無惡不作,我們都不能見死不救,這樣我們跟他又有什麽區別?”

當時她記得很清楚,那個風和日麗的下午,老師溫聲跟她說:“人都有活着的權利,任何人不能剝奪他人的人權。”

“可他是個壞人。”趙南星辯駁。

老師反問:“那你以後就不治所有的壞人了嗎?燒殺搶掠是不是壞?作奸犯科是不是壞?□□婦女、坑蒙拐騙、背信棄義、校園欺淩、職場暴力等等,這些是不是壞?罪名有那麽多條,我們每個人都可能會成為別人口中的壞人。”

他的聲音很溫和,但言語卻振聾發聩。

他說:“不要審判,要治療,這才是醫生的本職工作。”

作為趙南星,可以審判。

但作為趙南星醫生,不可以。

趙南星把老師的話原封不動地講給沈沂聽,“所以後來我像對待其他病人一樣對他,他出院前竟然鞠躬對我說謝謝。”

那是同一批出院的病人裏唯一一個。

之後他出院被捕,沒多久就被判了死刑,緩期兩年執行。

也是隔了一年她才知道,這個人所殺的人中,有一個是那位老師的親妹妹。

在這件事發生沒多久,那位老師選擇去高校任教,離開了雲醫。

他離開那天跟趙南星一起吃了頓飯。

趙南星不知該如何開口,便沉默地給他倒了杯茶。

他說總是跨不過心裏那道坎。

趙南星問他:“後悔嗎?”

他搖搖頭:“我當時的選擇對得起我身上的白大褂。”

可沒能對得起他的妹妹,所以再三考慮之後,還是離開了醫院。

沈沂聽完之後總結道:“你那位老師是個性情中人。”

“是。”趙南星這才把話題扯回去:“所以我沒有在美化職業。”

沈沂淺笑,佯裝不經意地說:“那就是在美化我?”

“也沒有。”趙南星沒猶豫地否認。

沈沂:“……”

“你這個職業本身就具有其特殊性,所以不需要美化。”趙南星說:“我感覺你對這份工作有些排斥。”

沈沂微頓:“怎麽感覺到的?”

“你最近的狀态。”趙南星說:“以前你提及工作時很自信。”

沈沂:“……”

沈沂下意識地摸出了兜裏的煙盒,但用手捏了捏又放在一邊:“你還觀察我?”

“随便看看就看出來了。”趙南星說。

沈沂呷着笑,不複之前的緊繃,随性又散漫,“那你還真厲害。”

他現在确實陷入到了一點迷茫之中。

“因為關璟案?”趙南星試探着問。

沈沂點頭:“有這方面的因素。”

以往接觸的都是他們政法圈的人,就算是接下來這個案子,也沒人會說什麽。

他們做的确實是這樣的事。

只不過絕對不會往無罪辯護這個方向打,因為很大概率不可能成功。

市面上敢承諾無罪辯護的刑事律師,非蠢即壞。

但現在關璟案涉及到的層面很廣,就連一向對這些事情不過問的程闕都說:“替關璟辯護的人也太沒道德了吧。”

“有沒有想過,我也在做類似的工作?”沈沂說。

程闕卻極相信他:“你又不會去接這種案子。”

如果這個案子的當事人不是關璟,沈沂也會接。

他只是讨厭跟這個圈子裏扯上關系。

程闕的話讓他有些不舒服,仿佛對他的職業加了一層道德批判。

盡管在剛做這一行的時候,老師就已經跟他說過,被誤解是他們必經之事。

但真到了這種時候,沈沂卻發現,他并不會為自己解釋。

沒必要。

但心裏确實存了個疙瘩。

“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去保障每個人的人權。”趙南星說:“我覺得沒問題。”

餐食很早就上來,但兩人都沒吃。

頗有種暢所欲言辯駁的感覺。

食物在包廂裏散發着香氣和熱氣,趙南星的聲音雖清清冷冷,但說話卻比餐桌上的食物更有溫度:“雖然關璟是混蛋、是人渣,但也需要律師給辯護,這才是法律的意義。”

法律平等地保護每一個人。

就像醫生平等保護每一條生命。

可能能力有限,可能不盡如人意,但大家都有盡力。

趙南星的大腦在此刻飛速運轉,溫聲道:“你保護的不是關璟之流,保護的是法律。”

沈沂愣怔了幾秒,随後拿起筷子給她夾了個灌湯包:“嘗嘗,涼了。”

趙南星把頭發抓起來,俯身要夾卻忽地意識到:“你轉移話題。”

沈沂輕笑:“趙老師,受教了。”

趙南星:“……”

值完夜班之後的趙南星依舊回家睡了一天,再次醒來已經是傍晚。

距離她的生日結束還有六個小時。

周悅齊和商未晚都喊她醒了就去周淑家裏,兩人都會等着。

她醒來以後家裏凄清寂靜,沈沂的行李箱從櫃子裏拿了出來,這個家又恢複到了之前的模樣。

本以為早上他陪她吃頓飯就已經是完整的生日禮物,結果她去客廳時在茶幾上看到了一個很精美的首飾盒,上邊貼着便簽:生日禮物。

她拆開發現是一條項鏈。

趙南星的首飾很少,就幾幅很尋常的耳釘。

這條項鏈算是彌補空缺,錦上添花。

趙南星去洗了把臉,化了淡妝,從櫃子裏挑了條顏色比較明豔的裙子,又把一直披散的直發卷成了波浪卷。

一切收拾妥當之後猶豫了下,還是戴上了那條項鏈。

項鏈和她的裙子很相襯。

趙南星開車去周淑家,一進門就驚呆了周悅齊的下巴:“天吶,大美女是想開了嗎?終于換風格了。”

趙南星把車鑰匙放在玄關,換了鞋:“怎麽了?”

“今天真漂亮。”商未晚從廚房出來,誇贊道。

“你這項鏈好像是限量款。”周悅齊伸手摸了下,“果然,七位數的質感确實不一樣。”

趙南星:“……這麽貴?”

“你以為?”周悅齊啧了聲:“不過美女值得。”

趙南星一下子感覺自己的脖子都重了。

跟往年差不多的流程,周淑給了她一個紅包,裝了999的現金。

依舊送了她一件親手做的裙子,不同的是,今年送的是情侶款,連沈沂也有一件。

周悅齊的禮物托徐嘉樹在夜裏就送了,商未晚則是送了她一款表。

二十九歲的生活波瀾不驚,就像她這麽多年度過的日子一樣。

依舊是吃喝閑聊,聊完之後各自回家睡覺。

趙德昌倒是給她發了消息,還發了紅包。

她沒有回,也沒有收。

從上次醫院之後,他們就沒再見過面。

舒靜也給她轉了一筆賬,祝她生日快樂。

她沒收轉賬,只發了謝謝。

跟所有人的關系都如同往常那般,平淡的和諧。

唯獨跟沈沂的。

趙南星夜裏躺在床上,距離她的生日結束還有五分鐘。

她打開手機發現沈沂在十分鐘前給她發了一條:【港城夜景還挺好看的。】

是璀璨的燈火和如梭的人流。

趙南星回:【跟雲京很像。】

沈沂:【是我沒拍出它的獨特。】

趙南星:【還有你做不好的事兒?】

沈沂坦蕩承認:【那很多。】

趙南星:【譬如?】

在接近淩晨時,沈沂回了條語音,那邊似是在搞什麽聚會,煙花噼裏啪啦地在空中炸開。

在嘈雜的背景音裏,他說:“陪你過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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