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冰原
林歡手心裏放了水溶C100的瓶蓋, 她垂眸看了那個瓶蓋片刻,四指回握,将那枚小小的瓶蓋捏進了掌心。
她看着蘇訣的側臉, 像是和蘇訣心有靈犀一般, 她開口道:“蘇老師,是不是出什麽事情了?”
為什麽你現在的情緒和剛才一比差了很多。
就像是過山車爬到山的頂峰,卻在下一秒急轉直下一樣。
林歡沒有将後面的話說出口。
她天生的第六感就要比平常人更敏感一些,才是去開了個車的功夫回來,蘇訣原本身上帶着的溫度就好像倏地散在了風裏。
一座難以接近的冰山雕塑坐在自己身邊假裝着平靜。
蘇訣偏頭看向林歡, 車裏沒有開燈, 只有路邊的燈光窸窣地散落在車裏。
蘇訣頭一次沒有急着回答她的問題,深邃的眼眸沉靜地看着坐在駕駛座上的林歡。
“怎麽會這麽問?”他耐心回問道。
他知道林歡的情緒本身就比常人要敏感一些,正因為如此, 在接完電話後, 他還是調整了好一會兒,在自己都覺得能把這事兒壓進心底不讓任何人察覺後,才上了林歡的車。
可所有的僞裝和隐藏都在她一句小心地問詢中化作泡影。
林歡緩緩踩下油門, 窗外的景物開始模糊起來。
她摁下車窗, 呼呼的風源源不斷灌入車裏,吹散了林歡心裏的那點波動。
在她還小的時候,每次要轉學之前, 林宇陽和江然總是好脾氣地出奇, 帶她去商店随便她買東西不說,還帶她去吃平日裏壓根不讓她碰的垃圾食品。
後來, 林歡就對人的情緒産生了極大的敏感。
哪怕一星半點的情緒波動, 就能讓她整個人緊繃起來, 像是随時要斷裂的弦一般。
她變成一個膽小鬼, 連碰觸棉花都會害怕疼。
她從停車場把車開上來看見蘇訣的時候,男人周身的氣場和剛才斜斜靠在路燈下完全不同。
硬要說的話,或許是他一向清冷的目光,現在帶上了不知因什麽而染上的一絲星星點點的火氣。
林歡輕輕搖了下頭,又看了眼被自己放到駕駛臺面上的瓶蓋,輕聲道:“沒什麽,我亂猜的。”
蘇訣聽見她又一次把想法藏進心底,頭一次沒有引導她繼續說話,只是淡淡“嗯”了一聲。
他自己現在自己的情緒都被那通舉報電話影響了,有些東西,能晚點知道就晚點知道吧。
蘇訣将手肘撐在窗戶上,眼裏是飛速後退的景物,腦子裏滿滿當當都是關于那封“實名”的舉報信。
他腦子裏有了點眉目,本想不動聲色地處理好,不讓林歡知道。
只可惜,那只能是他的一個美好的幻想。
翌日早上,蘇訣收到校領導叫他去開緊急會議的通知,他心下了然,昨天晚上和自己打完電話,并不代表這件事寧大一中會不知道。
他準備好了一番說辭,往會議室走去。
在他打開會議室大門的一瞬間,他看見背着光影,林歡安安靜靜坐在那間會議室裏。
她的背影看上去單薄極了。
蘇訣的心被一根針深深地刺了進去。
原本打好的腹稿在一時間統統化作虛無,兩條腿像是灌了鉛一樣,站在原地,無法動彈。
林歡坐在那裏,臉上斂去了平日裏的溫和,一張臉上只剩下滿目瘡痍過後的平靜。
原本被陽光照耀着溫暖着的湖水,乍然變成了一片蕭索的冰湖。
萬物不複。
林歡面前放着自己這個學期用過的所有教輔和材料。
零零碎碎的試卷上,每一張都是她仔細分析過又精心思考過留下的痕跡。
現在那些材料被她攤開在一張偌大的會議桌上,像極了她破碎的心,斑駁又破敗。
蘇訣走到林歡對面,拉開一把椅子坐在了上面,将自己的筆記本放在桌子上。
筆記本的一角輕輕壓住了林歡寫滿字跡的那張試卷。
似是一種無聲的安撫。
學校的紀委監察處看着人都到齊了,簡單交代了一下事情的整個經過,而後又将那封舉報信投屏在了大屏幕上。
衆人紛紛轉頭看去,唯有林歡,依舊低着頭,臉上看不出半分情緒。
監察處主任看着被舉報的林歡,清了清嗓子,說道:“林老師,我們也不是憑空懷疑你,只是老話常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也請你協助我們配合調查清楚事情的真相。”
林歡木然地點了點頭。
有些事情,不管說出口的理由再是冠冕堂皇,一出口的那一刻,有些東西就發生了本質的改變。
例如信任。
林歡腦海裏山崩海嘯,腦子裏一遍又一遍閃過那些她曾經在轉學前遭受的質疑和詢問。
每家學校都需要在自己的履歷上做的規範又漂亮,在遇見轉學生的時候,所有的手續都是必須完備的。
林歡知道這些東西的本意是出于對學生的保護,可是當一個人在最難受的時候還要去面對這些問詢,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傷害?
被同學圍觀、被人在身後議論,她都可以一笑置之。
在學校的“高層領導”那裏,她的每一張成績單,每一份體檢報告,甚至是寫過的每一份作業都會被人拿出來評頭論足一番。
她不像是要轉學,更像是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一般。
可她明明也不想走,為什麽這一切又偏偏要讓她來承擔?
她哭過、鬧過,結果卻依舊不按照她的預想結局去走;林歡慢慢明白了,原來這個世界上是真的沒有人會真心在意你。
哪怕是你的父母。
你所為之付出的努力和心血,在他們眼裏,無外乎是小孩子的一場鬧劇罷了。
泥濘和沼澤,只會淹沒她,打碎她,讓她窒息。
而她所謂的親人,永遠只會駐足一旁,冷眼旁觀。
林歡耳朵裏嗡鳴聲大震,周遭的所有聲音像潮水褪去般不複存在。
她被人一把推入黑暗的無盡深淵,沒有光,亦沒有希望。
林歡就坐在那裏看着大家群情激奮地讨論着,她像一個事不關己的人那樣,心底碎裂成一片又一片,面上卻還是死死繃着,不露出半分情緒。
“林老師,你有什麽想說的嗎?”她遠遠聽見有人問了一句。
她緩緩擡起雙目,漠然地看着自己面前的一腔心血。
林歡自覺上對得起自己受過的教育,下對得起那些熬過的日日夜夜,她問心無愧。
她微微張口,嗓音裏透出一股嘶啞:“我沒有給學生透題,所有練習卷都是普通的日常訓練。”
“不管再問多少次,我還是這句話。”
她的一身傲骨,從來沒人能将它折碎,以前是這樣,現在亦然。
林歡答完話後,又将頭往下低了一個幅度,兩手之間死死握着那支白色鋼筆。
從一進門到剛才,全程她就只說了剛才的一句話。她這個當事人,倒更像是個被臨時拉來湊數的局外人。
事實的真相到底是怎麽樣的壓根沒有人在意。
他們只要往那裏一坐,事情就會按照他們所想象的那樣繼續發展下去,形成一個邏輯合理的閉環。
監察處看她的态度,估摸着也是沒有任何可以狡辯的餘地。
為首的男人站了起來,清了清嗓子,說道:“寧大一中高一年級組英語教師林歡,因在本次期中考中國存在透題嫌疑,現經校領導和監察處的考查調研,情況屬實。高一年級3班4班本次英語成績清零,林歡老師,即日起做嚴重警告,不得再踏上講臺。”
林歡聽着,手指死死掐着手腕,把眼淚悉數憋回了眼裏。
你看,明明自己已經說了自己的無辜,自己沒有做那樣的事情,卻還是沒有任何用。
她扯出一個苦笑,正準備起身去接那封通知書,伸手的一剎那,被一支修長的手臂攔住了自己伸出去的手。
蘇訣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到了林歡的身前,他眼神陰郁,說出去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冰碴子一般。
“從我昨晚接到電話到通報出來,短短不到8個小時,諸位是否覺得這樣的處分太過草率?”
蘇訣沒有幫她求情,他從一開始就沒相信他們說的任何一個字。
她沒有做錯任何事,憑什麽要讓她遭受這盆髒水?
蘇訣眼神掠過所有在座的人,眼底冰冷一片。
他拿過林歡出的那張卷子,走到投影屏幕前,從包裏拿出一支黑色的鋼筆,将所有考查的知識點逐一寫在上面。
林歡怔然看着蘇訣,男人的嘴角沒有了往日裏和她說話的溫柔弧度,抿成一條平直的線。
眼眶下面還有着淡淡的淤痕,是沒有睡好覺的證明。
蘇訣手指間的薄繭包裹着那支黑色鋼筆,鋼筆在試卷上認真又肅穆地書寫。
林歡從早上一直緊繃到現在的情緒,隐隐有了崩塌之勢。
她面上的強硬,不過像是一張紙皮那樣,狐假虎威,一碰便碎了。
蘇訣寫完一張試卷,又走到會議桌前,從自己筆記本下面抽出那張被冠以透題最大嫌疑的練習卷。
其實在蘇訣将這張練習卷放上去的一瞬間,不少人都看出了兩張卷子的本質區別。
那張練習卷,只是一張查缺補漏的試卷。
試題數量之多,難度之廣,遠遠超出了那張考卷。
但凡教過幾年書的人一看就能明白,林歡的練習卷,本質上是把期中之前學的所有重難點知識進行梳理和整合。
更像一份知識清單。
而那張考卷,只是一張标準的考卷。
風馬牛不相及。
蘇訣像是沒看見林歡寫在上面的那些筆記一樣,細致又耐心地将練習卷上的考點一一寫在旁邊。
紅與黑的□□融合,散發出奇異的吊詭感。
蘇訣做完所有事情後,将兩張試卷一齊平攤在投屏下,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釘死在了那兩張卷子上。
林歡呆呆地看着大屏幕,過了一會兒,她悄悄偏過頭去看了眼蘇訣。
她有好多話想要問他,話到嘴邊,卻又被她生吞了回去。
那時,蘇訣像是感知到她的情緒一般,擡起頭看向林歡,兩人的視線在空氣之中交彙、碰撞。
連帶着空氣中都染上一絲灼熱。
林歡看着站在那裏的蘇訣,心下跳得很快。
蘇訣沖她用唇語說了一句話。
明明他們隔得很遠,林歡卻就是聽見了。
“我只信你。”
我比他們和流言蜚語都要更早認識你、了解你,我只信你。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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