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步

最近,望京多了一樁熱鬧事——蓋因城中最大的書商連儀公子要辦十天的流水席,單為慶祝自己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小妹。

京中百姓心腸熱絡,飽食思君恩,都打探起了連姑娘的來歷——須知連家三代書商,致知妙物坊的名號在大芫人盡皆知,而上一任坊主一年前才過世,其元配在生下小公子後便纏綿病榻,沒幾年便過世,打那之後,連老爺不曾續弦,更未納過妾,如何就多了一個女兒?連府的從人卻是不作遮掩,竹筒倒豆子似的,迎來送往間,繪聲繪色說起這段兄妹重逢的傳奇經歷。

原來這位連姑娘的生母本是揚州一位醫女,十幾年前連少爺行商途經揚州,恰遇揚州疫病,不幸沾染,幾近喪命,多虧醫女傾力搭救,才得活命。彼時二人都年少,日夜相對,情愫相生,一時不察越過禮矩。連少爺本打算帶人回京,醫女自慚出身低微,無心攀附,本是堅辭不肯,奈何兩三月後,卻發覺已暗結珠胎。那時連少爺早已回京,醫女不忍舍去骨肉,帶着信物孤身上京。巧的是她到京之時正是連家小公子出世之日,街頭巷尾百姓傳賀,可憐這一介孤女,此時方知情郞早有妻室,連夫人更是京中大家閨秀,如何堪比!一身傲氣被這一番蹉磨,險些一病不起。

貧女自有傲骨,豈願作那等敗人夫妻情誼的下作之輩。她也未與連少爺傳信,便要返鄉,怎料不等出京又病倒,此次卻教一鄉野郞中所救。她心中郁結,體虛難支遠行,在郞中苦勸之下,為保腹中骨肉,她只好暫且留下——這一留,直至生下骨肉,郞中卻向醫女剖表心意。醫女感其情誼,終是應下,與他結成夫妻,連同親女,久住京郊醫廬。

列位看官,你道是若無意外,這女子本不該為連家所知——怎奈事有湊巧,前幾日,連公子為祭奠老父去往京郊灑掃,遇上暴雨,不慎失足跌傷,為一少年女子所救。随行從人見女子與已故家主有幾分相似處,便已生疑,後又見女子佩有連家信物,更是驚詫。這姑娘從不知前事,更無從解釋,幸得生母亡故前存了一絲不忍,留下親筆信并從前與其生父往來書信,教女兒若有見信物問及身世者,方可展信觀之。

由此,才教前事重見天日。

那連公子,自幼飽讀詩書,學成禮義,最是磊落君子,深明大義。他深動于醫女氣節,自無怨怼之心,又因小妹養父、生母皆已故去,伶仃無依,哪肯枉顧骨肉之親,袖手不理?故而,便有了如今盛宴百姓、明正身份、慶賀兄妹團聚的佳話!

此番原委道出,與宴的百姓聽得津津有味,因此這十日流水宴還沒停,連家姑娘的身世便傳開了,就連酒樓裏的說書人都換了新話本。

可衆人不曾料想,這個命運多舛的姑娘,其氣運不止如此。

說來,也是百姓好事多傳所致——大芫如今的天子不到而立之年,尚存少年心性,因聽聞連氏女身世曲折,一時生出好奇心,白龍魚服,假作布衣,也來赴連府盛宴。只是旁人為口腹之欲,他卻不然,堂堂一國之君,學作梁上君子,徑入深宅內院。怎奈不慣做此事,臨走前露了行跡,被連府從人叫破。天子被逼無奈,為免丢人丢到京兆尹跟前,只得亮明身份。連公子又驚又喜,親自侍引,至賓主盡歡,奉迎天子歸宮時,天子卻又在連家大門前下了口谕,道:“連卿之妹,質淳而性善,朕見之心悅,适逢大選将至,卿當善備之。”

——翻譯過來就是:我看上你妹妹了,準備準備,送她進宮。

親耳聽到這話的人們都沸騰了,後來聽說的人也沸騰了,連公子卻愁得閉門謝客——只因連小妹雖自幼習醫,心性純良,卻疏于禮儀教導,一派村野舉止。倘若入宮為妃,一朝不慎,觸怒貴人,反是大禍。

再說那連姑娘,自小在京郊長大,也結識了一二好友。其中有一個姓夏的農女,名喚阿錦——标致則已,卻頗為膽大兇悍,上能跟着親爹上山打獵,下能領着一幫玩伴摸魚凫水,打小不服管。

這一日,阿錦因與爹娘拌了幾句嘴,又氣呼呼地跑出了門——撒丫子一跑,爺娘也望洋興嘆。

阿錦奔到定水邊,一肚子火氣散去,便覺腹中饑餓難忍。她折了根樹枝利落下了水,在水中摸了條小魚欲待上岸,回頭時,卻見岸邊站着個黑衣黑發的姑娘。

那姑娘的容貌不甚明晰,唯有一雙眼潋滟澄明。黑衣女子似對着阿錦笑了一笑。阿錦心中一動,正想上前問詢,恍惚時沒注意腳下,竟一個趔趄,撲落水中,人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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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氏夫婦見女兒久久不歸,坐立難安,雙雙出門尋找。等夏母尋至水畔,一眼望見女兒昏在岸邊,頓時肝膽俱裂,撲上前将阿錦抱在懷中,不敢輕動,只聲聲叫喚。阿錦悠悠轉醒,睜眼見到親娘,雙眼一紅,落下淚來,抱着夏母便哭。

夏母哄了半晌,才知阿錦做了噩夢——只是,記不得了。

說回京中——沒兩日,這一出飛上枝頭變鳳凰的好戲又有了新的進展。聖命不可違,無論是為連府上下性命,還是為連小妹終事大事,入宮已是必然。連公子與家仆商量一番,次日,長街上多了連家的告示。

“重金擇聘名師大家為府上幕僚,須有一技之長,如:詩、書、禮、琴、棋、畫……”

圍觀的百姓瞧着這古怪的要求,個個一頭霧水。

卻有個書生,看破了玄機,也不藏鋒,笑道:“這哪是招幕僚,這是給連姑娘招老師呢!”一語驚醒夢中人,衆人恍然大悟:“是了是了,那連姑娘既是鄉野長大,不通貴門教養,要中冒然入宮,難免受氣。連公子卻是體貼,借着招幕僚的名頭,既解了這難題,又保全了姑娘家的面子。”

七嘴八舌說開,已有些人沉吟思索。這望京天子腳下,能者輩出,有那等前程不順的有志之士,難免心中意動——此時你道幕僚是假,然而若是助得了連家将姑娘送入宮中,來日的機緣誰又說得準呢?

那個說破實情的少年卻沒再開口,指尖一錯抖開手中扇,一身黑衣混入長街,眨眼不見蹤影。

七日後三月初一,連家包下了興樂坊——只因自薦幕僚的有四五十人之衆,其中不乏名聲在外者。連公子恐怕怠慢了諸位先生,索性公然開設比試,免遭閑言。看熱鬧的百姓哪能錯過這等好事,有閑暇的都去了興樂坊一睹為快。

興樂坊本是聽曲玩樂之地,這一日,四面廊下,一面鋪陳紙硯,一面布設丹青,一面擺開棋案,好不文雅。

連儀南面而坐,手裏把玩着玉算盤。那些暗藏心事的女兒家,看一眼這白衣溫雅的少年郞,贊嘆一聲,低下頭時,又嘆一聲。

廊下,黑衣的書生也打量着連家的公子。

這公子一身素,清雅出塵得不像個商賈,然而更為引人注意的,是他雙眼上遮覆的白绫。

任是誰第一眼見到都難免意外——這個大芫赫赫有名的書商,竟是盲人。

直到管家燃起焚香,書生收回視線,看向對面的人,客氣笑了笑,捏了枚黑子落下。

比試開始了。

自古道,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一衆百姓本是沖着熱鬧而來,故而,相較之下,看棋的、看文章的,寥寥無幾,倒是看畫的,挨挨擠擠。看客們從這頭溜噠到那頭,一會兒呼彩一會兒搖頭,看得正比試中的畫師面色陣青陣白,心中只覺愚魯。但瞧瞧主位上的公子,仿佛不僅眼盲還失聰,一心一意摸着算盤,毫無約束之意——只得咬咬牙忍了,權當修心。

及至比試過半,時間将盡,看客始覺疲累,畢竟該畫的已見其形,而世上技藝與靈思并重且還混跡市井的能人不過一二,故到此時,新鮮感也只剩一二。

也有個湊熱鬧的姑娘家,停在一個年輕的畫師身後已看了許久。她揉揉眼睛,瞧着畫紙上振翅欲飛的鳳凰,忍了又忍,終是忍不住出聲提醒:“先生,你的鳳凰畫得真好看,只是,怎麽只有鳳凰呀?”她瞧過其他人的畫,多是熱鬧豐富,而眼前這畫師正一心一意修繕鳳凰翎,顯然無意再添其他。這畫師也不惱,回頭看她,溫和眉眼帶笑,只是還未開口,忽聽對面遙遙一聲驚呼:“這人誰?竟然把其他人都比下去了!”

二人不由得同時看去,恰見那贏了棋的書生扔下未落的白子,起身抱拳致意。

一身黑衣,眸光潋滟。

似是巧合,書生正對上畫師的目光,彎着唇微笑。畫師愣了一愣,颔首權作回應,爾後垂眼看向畫紙,莞爾低語:“鳳凰足矣,更添凡世之物何益?”

少女聞言方才回神,便見畫師伸手取下畫紙,信步走到中庭露天處。

時值正午,晴空萬裏,日光潑到畫紙上,那彩鳳幾欲破紙而去,華光耀眼。霎時四下漸無聲,衆人驚異屏息間,空中卻忽地暗了兩三分。

有人癡癡擡眼,頓時吓了一跳。

只見中庭上方不知何時來了各色鳥雀,盤桓不去。有一雀兒啼鳴出聲,便引百鳥争相啼和。

但不等衆人喝彩,衆鳥卻已如臨大敵,頃刻之間,倏然發難。

呼啦啦一陣響,成百只雀鳥撲扇着翅膀沖向紙上彩鳳,撲空後也不離去,烏溜溜人的眼珠子一轉,四散沖入人群。

四面衆人登時大亂,便連始作者也白了臉,人人沒頭沒腦地向後躲,桌案筆墨翻了一地,驚乍四起。

一片混亂中,連公子似乎才從那珠算縱橫的世界脫将出來,微微側耳,長眉輕斂,卻也不見驚慌。

他仰頭,一群瘋颠的雀已沖到眼前——卻有铮然一聲響,如鳳鳴清嘯,破開萬千嘈切,直上九霄。

滿場烏壓壓的鳥陡然間懸停于空,緊接着,又是幾聲清音從主位上蕩滌開來。

衆人凝目望去。

那眼盲的公子已将側旁的古琴挪到身前,十指抟動間,曲調未成便已啭啭在耳。

是本來預備午後用比試的琴。

百鳥方寸即亂,兇煞盡斂,呼引遁去。眨眼間,鳥影散盡。

衆人怔怔,盯着亂局中飄動的羽毛,險些回不過神。那畫師望着連儀,神情益發惶恐不安。

連儀已停了手。他偏頭對着管家的方向,嘆了口氣,又像是不大在意:“剛才發生什麽事了?”

管家一時語塞。

“是有一位高人,畫了只彩鳳。”棋試勝出的書生含笑開口:“沒想到畫得太真,将百鳥都引來了。”

連儀似是訝然,卻問:“這位是?”

書生道:“在下常迩。”連儀仍有不解,管家見狀,适時出聲:“這是棋試的勝出者。”

“原來如此。”連儀聞言笑道,“看來,棋、畫之試,勝負已定。不知,畫師如何稱呼?”

畫師還有些反應不過來,直到對上常迩的視線,方才神色松動,出列行禮:“在下……唐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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