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兩步

常迩于次日一早拎着三五兩家當到連家報道。

昨天連儀當場定下常迩和唐随後,比試的時間也差不多結束。連家的仆從客客氣氣地送走了興樂坊中參賽的衆人——文試的結果,須等連儀聽人念過幾人的文章方能定下。

至于琴試,本該下午開始,不料連儀上午以琴退百鳥過于震撼,以致比試開始前,先前自薦的琴師陸續致歉退出,最後竟無一人肯留。

而連儀早飯吃了一半,聽說常迩上門,有些意外。

按之前的說法,勝出的三人應該明日來。

傳話的下人也一頭霧水:“常先生說,他有些要事,得先和公子你見面談談。”

——

常迩在會客廳裏喝了半盞茶,便見一對男女一前一後從內院方向走來。

素衣的公子白绫覆眼,雅似流雲,黃衫的少女低眉順眼,小家碧玉。常迩記着身份,視線沒在少女身上停留,擱下茶盞,上前見禮:“連公子,又見面了。”

“常先生客氣。”連儀笑道,“這位便是舍妹了。阿溪,這就是我給你找的教你下棋的先生。”

阿溪聞言擡起頭,對上常迩的視線後又輕輕垂下眼,低聲道:“阿溪見過先生。”“小姐有禮。”常迩客氣說着,重又看向連儀,“能得到連公子的賞識是在下的榮幸,但我今日來,是有一事要告知二位。”

連儀面露疑色:“先生請說。”

常迩微微一笑:“實不相瞞,在下,雙耳失聰。”

話音落下,阿溪訝然看了一眼常迩,又不置一言地低下頭去。餘下連儀和管家被震在原地。

常迩仍面不改色,讓管家險些以為耳朵出了問題的是自己。

連儀緩過神來,卻又不解:“可你與旁人對答如常,莫非還有讀心術不成?”他開玩笑道。常迩莞爾一笑:“公子說笑了,在下只是能讀唇語罷了。”頓了頓,又說,“只是不知公子是否信得過我?”連儀聞言微笑:“常先生放心,旁人便罷,就在下的情況……又有什麽好信不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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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迩望向他的眼睛,點頭嘆道:“謝公子體諒。”

正是既來之,則安之。幸好居所也收拾了出來,連儀索性讓侍從領着常迩先行安置。

——

兄長另有要事,阿溪自行回房,只道要練琴,讓侍女都退了出去。衆人退到外間,不多時,聽到屋內傳出琴弦撥動的聲音……幾人相視一陣,默不作聲地又往遠處退了一段距離。

閨房的窗卻無聲地開了一條縫。

日光在地上投下一團巴掌大的影子,倏然溜進屋中。那影子向着少女靠近,迅速膨脹。

阿溪感知到對方的到來,撥弦的指略停了停,轉頭去看,指下不忘繼續。

玄衣黑發的女子注視着她,目光潋滟。

“你為什麽告訴他,你聽不到?”阿溪低聲開口。常迩挑眉,在她對面坐下,道:“因為你之前也沒有告訴我,他看不到。”

阿溪一噎,心有不甘地反問:“這有什麽關聯嗎?”

“有。”常迩微笑,“這叫物傷其類。”

阿溪:“……”

“放心,計劃還照舊。”常迩說着,伸手摸了摸她耳後,“這兩日如何?沒有異常吧?”

阿溪搖頭,眼神瞬間飄忽。

她的耳朵一切如常——還是只能聽到別人的心聲,卻聽不到常迩的心聲。

常迩說……因為她是妖。

——

阿溪有個秘密,出現在兩個月前——某一日,她一覺醒來,忽然在和別人的對視中,聽到了對方的心聲。

她因此無意間窺探到了一些秘密,從一開始的驚奇漸至不安。進了連家之後,更是怕哪天露了馬腳。直到連儀為她招師,當天夜裏,一只白兔摸黑爬上了她的床。

清泠月光下,阿溪眼睜睜看着那白兔變成了個玄衣黑發的姑娘。

姑娘坐在她身邊,彎下腰,摸了摸阿溪耳後的骨頭,含笑道:“阿溪姑娘,這耳朵,你用着可還習慣?”

阿溪對上她的目光,那一片潋滟背後空無一物。

尖叫被咽了回去。

——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常迩後來才告訴阿溪,當晚要不是阿溪忽然拉着自己的手問有無移除之法,她可是打算動手了。

阿溪明智地沒去問她打算怎麽動手——畢竟當時常迩說了,有辦法借助藥物毫發無傷地拿出她耳朵裏多出來的東西。

只是一來放心不下阿溪自己住在連家,二來上藥須得常迩每日親力親為,想了想,索性借着幕僚名義入府,正好掩人耳目。

——

沒想到這丫頭還瞞了些事。

“你和連公子确實有些相似。”常迩瞧着阿溪,語氣如常。阿溪聞言擡頭,神色不解:“我們本是兄妹,不該相似嗎?”常迩微微挑眉,不置可否,卻問:“連公子不知道你的異狀?”

阿溪嘆了口氣:“我本就怕因此招禍,哪能再對他人吐露?”

“哦?那……小皇帝确是對你一見鐘情了?”

常迩語帶揶揄,阿溪臉色漲紅:“常迩!你!”

四目相對,常迩笑意漸斂:“取走那東西後,我便再不會回來。你……真的不想走嗎?”阿溪聞言笑了笑:“我不日入宮,便有大好前程,為什麽要走?”常迩默默看她半晌,點頭笑嘆:“也是。”

話說這裏,常迩本是打算離開了——按此前計劃,她們本不該見這一面,然而廳中一面讓常迩對這兄妹二人生出一絲疑問,不問一問,總覺心下難安。

方此之時,窗棱處卻傳來一聲輕響。

常迩看向阿溪的目光一時間變得複雜起來,而後在阿溪欲言又止的神色中迅速化出原形,輕輕一躍跳到她膝上。阿溪伸手護住白兔,定定心神,擡起頭來。

一身墨色的青年面色坦然向她走來,手中一柄描金折扇,瞧着便十分纨绔。阿溪沒奈何,上前見禮:“民女參見陛下。”

常迩:“……”了不得。

年輕的天子以折扇托住少女的手,止了她的禮,卻打量她一陣,才含笑道:“今日見你,倒像是見了仙宮嫦娥。”

常迩:“……”

阿溪聞言,目光變了又變,最後成一片麻木的平靜:“陛下又拿臣女取樂。”

“君無戲言。”天子正色,“此乃朕肺腑之言。”

阿溪:“……”

常迩有點“聽”不下去了,靈魂連同身體都在震顫。許是擔心懷中這妖怪沖動之下兇性大發行刺天子,阿溪迅速轉移了話題:“陛下今日來所為何事?”

聞言,天子的眼神飄了飄,沒正面回答:“朕聽說,連卿已為你選好了三個老師,俱是青年才俊?”

窩在阿溪懷裏的才俊:“……”

阿溪點了點頭:“聽兄長說,确實年紀不大。”

天子握緊折扇,道:“你見過了?”

這話不好虛報,阿溪只能實言:“棋師已到府上,方才和兄長一起見過了,看着厮文端正。”“哦……那比之朕如何?”天子認真發問。

阿溪默默深呼吸,認真答:“陛下是天子,氣度威儀豈是旁人能比?”天子露出一絲笑,隐是志得意滿。常迩卻深恨自己意志不堅,沒能及時閉眼。

天子清了清嗓子,也有了離去之意,門外卻響起熟悉的聲音:“阿溪,可練完琴了?”

這聲音讓天子的臉色瞬間僵了僵,而後壓低了聲音迅速說:“既然連卿來了,朕先走一步。”說完扭頭疾步走向窗戶。阿溪收回視線,向着門外問:“兄長有事嗎?”

“來看看你。”

阿溪冷靜地放下白兔,沖着她無聲地說了一句“快回去”,随即走去開門。

常迩也有些不安,不等連儀進來,緊跟着小皇帝的路線撤了出去。

好在二者不同路,常迩也不必擔心半路被小皇帝看到“嫦娥的兔子跑了”。她心緒沉沉地溜回住所,想着找個機會問問阿溪,那天子到底想做什麽——又覺得他輕佻則已,與阿溪獨處時卻并無逾越——不提翻窗的話。

連家的狀況與常迩來之前預料的不大相同,她正思考着該不該調整設定,忽然覺察到空氣中傳來一股震動。常迩轉頭一看,見房門上映着個人影。她有些意外,第一反應是連儀派人來找自己,然而門一開,才陡然明白,為何剛才阿溪要自己趕緊回來。

翻窗幽會的登徒子站在門口,瞧着磊落端方,臉上還有笑。

“足下便是常先生吧?聽說先生精于棋道,可方便與在下切磋切磋?”

常迩:“……”

聽說在人間,違抗君命其罪當誅——不知妖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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