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步
連儀三人到的時候,常迩和登徒子正膠着厮殺。阿溪訝然地喊了一聲“池公子”,連儀的臉色瞬間就變了。
池公子此時看到連儀倒也不慌不忙,畢竟闖的只是客房而非小姐閨房。常迩也收回心神,偏頭一掃又看向池公子:“不如今日便到此這止?”
池公子不答反問:“常先生,你當真聽不到?”
常迩笑了笑:“既是失聰,感知自然較常人敏銳些。”——故而稍加注意,便知有人來了。
連儀已走到二人身邊,對着池公子,微微低頭:“池公子怎麽來了?”“自然是聽說你府上招了個黑白聖手,一時心癢便來看看了。”池公子理直氣壯,“本以為坊間傳言誇大其詞,沒想到确實名不虛傳。”他視線一轉,落到連儀身後一個文弱秀氣的藍衣書生身上,開口詢問,“這位是?”
連儀只好介紹道:“這是畫師唐随先生,與常先生也見過了。兩位,這是在下的友人,池衡公子。”
池衡看了看唐随,笑道:“倒也是一表人才。”
阿溪:“……”
常迩看不下去了。
“唐先生,”常迩看向唐随,“我今天才到,想在後院走走認一認路,不知你願不願作陪?”唐随遲疑了一下,終究是求生欲占了上風:“好,正好,我也想認一認路。”
兩個幕僚相伴離去,唐随走出小院後似也松了口氣,主動開口:“常……常兄為何也今日來了?”問罷不見常迩回應,詫異轉頭,暗忖自己莫非錯估了同僚的性情。常迩有所覺,意識到什麽,收回心神看向他,歉然道:“忘了告訴唐兄,在下是失聰之人,只因學過唇語才勉強能與人交談。”唐随明顯一愣,一時無言。常迩主動問了一句,他才複述了一遍。
常迩道明原由,自然也問了唐随的原因——想來三個幕僚,有兩個人都提前報道,聽着就跟排擠第三人似的。
“我為致歉而來。”唐随嘆道,“先前比試,一時心急,弄巧成拙,險些闖下大禍,若非連公子及時出手,還不知如何收場。”
“唐兄無心之舉,連公子也不像氣量狹小之人,他既擇你入府,你大可不必耿耿于懷。”常迩笑道,“說來,唐兄的畫技當真精彩絕倫,不知師從何人?聽坊間傳言,此前唐兄在望京也不曾嶄露頭腳,想來不是京中人士?”
唐随點頭:“實不相瞞,我自南郡來,家師自稱無名之輩,我也不知他的真身。年前家母病故,我無牽無挂,便行游四方。
“看來唐兄是個閑雲野鶴的性子,緣何起意應試連府畫師的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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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及此,唐随露出一點無奈:“便是閑雲野鶴,也需果腹。”
“……也是。”
次日,阿溪的第三個老師到了——是個三十歲出頭的男子,本家姓鐘,生得敦厚樣貌,據說家境窘迫,家中父母發妻皆亡故,獨自撫養着五歲大的女兒,還在為明年的春闱作準備。連公子慷慨,得知他境遇,便讓鐘生将女兒一并帶到連府住下。
晚飯時分,連儀在後院水榭略備酒宴,兄妹二人加上三個幕僚列坐同席。連儀看起來心情不錯,但其餘四人都不是好談天的性子,待他挨個問了一遍三人經歷,話題似乎就到了絕路。
“唐先生,阿溪忽然開口,吸引了衆人的目光——只見少女神色是純然的好奇,“我聽說你在比試當日以一幅鳳鳥引出百鳥,十分精彩,可惜當時我不在,不知今夜是否有幸再見奇觀?”
唐随微僵了一下——在座幾個人,也只有阿溪不知當日的亂狀。他有些遲疑,看向連儀:“要作畫須備下器具,只怕給公子添麻煩了。”連儀聞言笑了笑,道:“唐先生客氣。我延請諸位本就是為教導舍妹,先生此時作畫,也算是開課了。”
見連儀應下,唐随也不再推辭,連府下人在連儀一聲令下後便開始準備。阿溪似乎對唐随格外好奇,在等候間隙便離開席位,走到他身邊詢問起來。
唐随顯得有些不自在。
連儀目不能視,最年長的鐘生看了半晌,微微皺眉,遲疑了一下,轉而帶着試探之意看向常迩——然而常迩擡頭欣賞着身旁一棵桃樹,仿佛忘我。
紙筆很快布置周全,唐随暗松了一口氣,不料阿溪跟到畫案邊又提起了墨錠。
鐘生眼中的憂慮越發深了,奈何連儀和常迩,一個真的看不見,一個仿佛看不見。
因是臨時起意,唐随只以水墨作畫。這次他畫了一尾錦鯉,畫成置燈其上,黑鱗栩栩如生。阿溪驚嘆稱奇,唐随的耳根眼看便紅了。連儀聽得阿溪歡喜之意,索性命下人将墨鯉制成了花燈。
如是折騰一陣,天色已晚,幾人各自散去歇下。常迩佯作醉酒,在屋中布置一番,化了原形,又去了阿溪房間。
她坐在外間,衣着整齊,看見常迩時卻有些驚訝。
“唐随有問題?”常迩開門見山。
阿溪一愣,點頭道:“他似乎是為了兄長而來。”
常迩訝然,而後反應過來:“你想告訴連公子?”
阿溪面露憂色:“是有此意,但我還不知其中原由,不知如何向兄長開口。”
常迩沉吟半晌,道:“你關心兄長無可厚非,但唐随既然有事隐瞞,你與他相處也當小心,別讓他起疑。”
阿溪應喏:“我知道的。”
——
為了讓小妹能好好學習,連儀特地辟了一間靜室出來。次日一早,阿溪去學詩文,常迩拎着一個布袋去了隔壁唐随的住處——巧的是,她在院門口還見到了連儀和管家。
“公子。”連儀看不到她,常迩便主動打了招呼。連儀轉頭朝向她,似是意外:“常先生?”
常迩腳步輕快上前,道:“公子來找唐兄?”“嗯。”連儀略一颔首,微微揚眉,“你也是?”“是啊。”常迩眼中隐有深意,轉過身,與連儀一同向院內走去。
管家站在後面,瞧着兩人,冷不丁冒出一個念頭——這一黑一白,渾似一對無常——爾後趕緊把這以下犯上的想法清出了腦子。
唐随聽見聲音走出來時明顯愣住了,而後趕緊打招呼:“公子、常兄……二位裏面坐?”
兩人俱不推辭,和唐随一并走到角亭坐下。
連儀率先開口:“我來找你,沒想到會在門口碰上常先生,倒是巧。”唐随聞言便看向常迩:“常兄有事找我?”
常迩看看二人,也不急着追問,笑道:“我今日來是有一樁生意想和唐兄談。”她從布袋中抽出一柄木扇置于桌上,道,“愚弟不才,一介白衣,無才無資,在京中也無門路,好在還有一點雕蟲小技,承蒙容氏木行不嫌棄,允我為他們店中的木扇雕琢扇面,換點辛苦費聊以糊口。”唐随打開木扇,看了一眼扇面上精致的木雕畫,若有所悟:“所以,常兄指的生意是……”“唐兄妙手,比之我尋常雕畫的原圖也不遜色。”常迩笑道,“我也是昨夜見公子将你的圖制成燈籠才有了這個想法,只是不知唐兄意下如何?”
唐随一愣,卻是有些遲疑地看向了連儀:“這……”常迩看看二人,問:“唐兄有顧慮?”
連儀輕笑一聲,伸手道:“常先生的扇子借我一觀如何?”常迩挑眉,将木扇遞上。連儀抖開,指尖撫過,半晌笑了:“我本是約了唐先生要談一樁生意,現在看來,倒是也能和常先生一起談談。”他偏頭示意,管家見狀也從懷裏抽出了……一本書。
“致知妙物坊中常有書冊在刊印時夾以圖畫。”連儀說道,“我本來是想讓唐兄添筆,現在一想,若能将一些精彩畫作雕刻出來售賣也不錯。常兄以為呢?自然,無論是作畫還是雕刻,書坊都另有酬勞。”
聽起來當真是良心的主雇了。
常迩讪讪一笑,說:“依我之見,要是能讓鐘兄題字就更好了。”
連儀臉上笑容盛了三分:“常兄果然聰慧,我正有此意。”
常迩:“……”
她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這兩人,一時之間懷疑自己是否多心了。
略一沉思後,常迩道:“此事……容我考慮一二。”
——
下午,輪到常迩授課。
靜室之中除她和阿溪之外另有侍者在旁——畢竟男女有別,師生也須避嫌。
常迩原本只想好好地下下棋的。
但阿溪趁着侍從沒注意,無聲地對着她做了個口型:“晚上來找我。”
常迩:“……”
她面上視如不見,心裏卻啼笑皆非。雖則她來應棋師一職是有那麽些為了方便私會阿溪,但也沒有天天去的打算。要是教連儀知曉自家妹妹的閨房天天被“大男人”夜襲,不知道會是什麽表情?
腹诽歸腹诽,常迩晚上還是去了。
而阿溪向她透露的事……果然與鐘生有關。
“他是兄長真正想要招進府中的幕僚。”阿溪的神情稍顯凝重,“你和他打交道時也當心點,別讓他起疑。”
常迩一時竟無言以對。
她回想了一番比試前後,有些明了——連儀發了一條以招幕僚的名義為小妹招師的公告,然而真正的目的,還是招“幕僚”。只是大約沒想到會出現她和唐随這樣表現過于突出的人,也便順勢收了,正好掩人耳目。
可惜連公子或許沒料到,常迩和唐随也另有企圖。
“你們家……真的只是開書坊的?”常迩無奈了。
阿溪輕嘆了一聲:“常迩,我兄長目不能視。”言下之意,即便她有心窺探一二,也無從下手。
——
常迩次日一早出了趟門,去了容氏木行聊聊解雇的事。木行老板聽說以後顯見得十分遺憾,不過聽說了常迩的際遇後倒也替她高興,送走她時才想起來,問了一句:“那小先生的丢了的東西找回來了嗎?”
他記得常迩來時說得懇切,道是自己有個珍貴之物丢在京中了。
“嗯,快了。”
——
常迩回到連府時,意外地看到有個姑娘家正在府門前徘徊。她正覺奇怪,那姑娘看到她忽而眼睛一亮,攔在她面前。
長睫一顫,淚眼盈盈。常迩大為震撼。
“這位公子,可否幫小女子一個忙?”
——
午時将至,常迩問過管家,徑直去了靜室。
走到庭院中時,常迩停了下來。
靜室的門窗開着,窗外桐花絢爛,春光裏白衣的公子正在撫琴。他緘默無聲,不同于平日長袖善舞溫和可親,倒似流雲漾在人間,染了一身恬淡香氣,卻不知來日将往何處。
常迩走了會兒神,連儀便已停了,而阿溪也發現了她。
“常先生來了。”
常迩笑了笑,走了過去。
連儀坐在琴幾後。分明一雙眼睛都被白绫遮擋,然後如是沉靜地“望”着她時,仿佛目光确實落在她身上。
常迩不由得脫口:“公子的琴撫得好。”
這話一出,三人皆愣。
連儀忍不住笑了:“常先生,你這稱贊,在下可不敢當。”
仗着連儀看不到,侍者又已被遣退,阿溪這會兒也瞪着常迩。
常迩讪讪摸了摸鼻子,覺得自己該解釋解釋:“我從前還聽得到時,也曾聽過……一位朋友的琴聲。她和我說過,琴者意與琴同,身随意動。我雖然不聞琴聲,但能見公子形意,也若有所聞。”
阿溪聞言滿臉不信。連儀卻稍顯沉默,而後笑道:“常先生這位朋友倒是個行家,也不知日後有沒有機會見一見。”
常迩目光一閃,說:“她行蹤無定,我也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再見到。”
氣氛莫名低沉幾許,阿溪岔開話題,問:“常先生來靜室,是找兄長有事嗎?”
常迩回神,點頭笑道:“是。昨天公子的提議,我回去後想了想,确實不錯,所以今早我就去了容氏木行和他們說明情況,然後,就來向公子複命了。”
連儀聞言璨然展顏:“這倒真是我的好消息。”
“另外……”常迩有些遲疑着,從袖中取出了一個錦囊,“我回來的時候,在門口遇到了一名女子在門前徘徊。她托我把這個錦囊交給公子。”
話音剛落,便見連儀斂了笑。
阿溪也詫異地看向她。
常迩一時覺得有那麽點後悔——但那姑娘站在自己面前時哭得教她這樣心軟的妖怪難以招架,仿佛此生的幸福都系在了常迩身上。
她托着燙手的錦囊,心道要是連儀讓她把東西扔了,下次再進出連府……她就化原形。
半晌靜默後,連儀卻朝她伸出手。常迩愣了一下,意外之餘趕緊把東西給他,生怕遲一步連儀後悔。
連儀神色如常地拆開錦囊,裏面是一張紙,沒有字,卻布滿了突起明顯的黑點。常迩透光隐約看見,心下了悟。
指腹從紙上細“讀”一遍,連儀重新折起,只是從容地笑:“這倒是個有心的姑娘。”
語氣似是贊賞……也似是事不關己。
常迩覺得那姑娘可能是沒戲了。
她生出一絲不忍:“說來公子年屆弱冠,還沒有成家的打算嗎?”
眼見連家這偌大家業便只剩兄妹兩個傳人,待阿溪入了宮牆,連儀又無妻兒,難不成要将書坊當作嫁妝贈給皇室?
這問題多少有點閑吃蘿蔔淡操心,好在連儀也不計較,只是笑着嘆道:“我身有殘疾,諸多不便,實在無福消受美人恩。縱使佳人一片芳心情真意切,也難免受我拖累,乃至遭人非議,這叫我于心何安?”
常迩聞言哽住,想起了某個翻牆的登徒子,心道人和人之間的差異也忒大。
她一轉眼瞧見阿溪也神色微黯,只覺得連家這對兄妹……命數曲折。
午後申時,唐随準時到靜室,進去後卻見阿溪已經到了,且……懷中還抱着一只白兔。
他莫名有一絲不妙的預感:“這白兔是……”“午間我睡不着,在花園散心時撿到的。”阿溪不大好意思,“問過了府上下人,也不是從後廚跑出來的。我見它還小,不忍心把它單獨放在房裏,便帶過來了。先生放心,我會專心學畫的。”
唐随:“……”
每個玩物喪志的學生……一開始都是這麽說的。
阿溪對唐随的欲言又止仿佛看不見,起身把白兔放到藤籠中。
白兔擡頭深深地看了一眼籠子,心情不可謂不複雜。
上一次被這麽關起來,已經是幾百年前的事了——在它還無法化形,而師父怕它四處亂跑會成為山中猛獸的牙祭時。
“先生,我……我想請你幫個忙。”阿溪小聲道。
唐随僵硬地笑了一下:“小姐但說無妨。”
阿溪眼睛微亮:“先生能替我畫一幅它的畫像嗎?我很喜歡它,但它畢竟是我撿來的,我不知道能留它多久。”
唐随哽住了。
難道這世上的兔子不是都長一個樣嗎?!
“好……”
一個時辰後,阿溪歡歡喜喜地抱着白兔及其畫像回去了。
常迩癱在她懷中,對于自己不用翻牆進入這院子竟感到老懷安慰。
可惜,好心情在踏進院子的那一刻終止了。
連儀白衣雅致地坐在庭中,身後還站着管家。
一人一兔都僵了僵。常迩心道幸虧自己剛才沒說話。
“阿溪上完課了?”他含笑開口。
“是啊。”阿溪讪讪點頭,慢慢挪過去,正想裝作若無其事地把兔子給放下地,連儀已經出聲:“聽說你今天撿到了一只兔子,十分可愛,能讓我看看嗎?”
常迩:“……”
阿溪差點沒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念及常迩和自己的深厚情誼,她試圖掙紮:“這個……”“阿溪。”連儀“望”着她,“給我。”
阿溪:“……”
白兔被放到了連儀膝上。
少年一只手卡住它的肩頸,另一只手從耳根開始貼着後脊向下滑,手掌似乎比平常看着要大很多,也比阿溪的更溫暖,暖得它血脈膨脹。
常迩渾身的毛都立起來了。
人的手不是應該差不多嗎!!!
阿溪比常迩也好不了多少,幾乎是屏着呼吸看連儀動作,等她意識到連儀的手好像快要內移時,她一個激靈,豁出勇氣把兔子從他手下搶救了出來。
指下毛絨溫軟的觸感突然消失,連儀一怔,擡頭。
阿溪:“……”
她能說她只是怕這妖怪兇性大發咬人嗎?
“這、這兔子是我撿的。”阿溪眼睛都快成兔子了,“兄長你不許搶走。”
連儀:“……”他按了按眉心,欲言又止。
怎麽說呢……聽了這話還真有這沖動是怎麽回事……
“不搶。”連儀嘆了口氣,“畫像呢?”
阿溪震驚地看着連儀:“那是唐先生畫給我的!”
連儀一頓,略吸了一口氣,沉聲道:“阿溪,我不想再聽到池公子翻牆來找你這種事了。”
聞言,阿溪凝住了,茫然:“啊?”
連儀:“……”他再次捏了捏眉心,道,“不搶你的畫,先借我幾日。”
阿溪惴惴:“兄長借去做什麽?”
連儀默了默,緩緩道:“你不是喜歡這兔子嗎?我……把畫像拿給常先生,讓他照着刻一只出來。”
阿溪:“……”
常迩:“…………”
——
連儀拿着白兔的畫像走了。
阿溪抱着兔子淩亂了半晌,有點恍惚地低頭:“常迩,你……”她本想問她還好嗎,不料兔子仿佛被這話驚醒一般,腿一蹬迅速落地,而後如離弦之箭,眨眼蹤影全無。
那速度……倒不愧狡兔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