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步

常迩在卧房裏呆坐到深夜。

因事先管家交代過,侍從一般不會主動來找常迩,膳食也是自覺放到耳房,由她自便。

如果可以,常迩很願意就這麽坐上個百年,最好等她走出去時,滄海桑田,活過的人都已經歸于塵土。

奈何天不遂人願。

常迩感覺到有人敲門,而屋中未點燈,她一擡頭,便清楚地看到了投在門紗上的朦胧人影。

難事不可輕退避。

常迩深吸一口氣,下了床,過去開門。

連儀站在門口,手中還提着燈籠,管家影子似的在他身後。

“公子找我有事?”常迩平靜地問。連儀卻沉默了一會兒,道:“常先生心情不好?”

常迩:“……”

“我來時見你屋中沒有點燈,本也不想打擾。”連儀解釋,“但這裏的下人說你自從出了棋室進了卧房後便一直沒出來,晚飯也沒吃。”頓了頓,繼續,“我擔心你有不虞,就想敲門試試。”

常迩也沉默。

去找阿溪前她在棋室設了個障眼法,這裏的下人知她情況特殊,不會輕易闖入,跑回來後她收了障眼法就進了卧室,沒去吃飯——她本是妖,不必日日進食——但在旁人眼中,大概是有點不對勁。

如今連儀這麽一問,倒是難解釋。

“下午被一個珍珑局困住了,故而……心情不快,而已。”常迩不想再談這個,岔開話題,“公子沒有其他事了?”

連儀沒再追問:“确實有一事。”他向後伸出手,管家見狀把一幅畫放到他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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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迩:“……”

“阿溪今天撿了一只白兔,十分喜愛,央着唐先生畫了下來。”連儀說道,“只是那小東西不是家中所出,也不知哪天就丢了。我怕她到時候難過,便想請你照着雕一只……說來不怕你笑話,阿溪對它看得緊,讓她把兔子送過來恐怕不能,所以只好麻煩你對着畫來做了。”

常迩一時無話可說。

也虧得連儀沒有帶着兔子來找她。

“小事一樁……不麻煩。”常迩扯出一絲笑,接過了連儀手中畫卷,順勢打開。

只一眼,常迩凝住了。

她不做聲,連儀覺察有異:“常先生?”問了又意識到不對,伸手晃了晃,拉回常迩的視線。

“公子……”常迩的腦子有點亂,視線掃過連儀的雙眼位置時就更亂,“公子待令妹當真用心,白天日理萬機,這麽晚了還為這種小事親自跑一趟,難怪會讓京中佳人傾心。”

連儀一愣,笑道:“先生又開玩笑。”

常迩捏着畫,問:“這麽晚了,公子吃過飯了嗎?”說到着,像是才想起,目光掠過管家,“唉,看我這腦子。老先生和公子寸步不離,這種瑣事自然輪不到別人來提醒了。”

“是。”連儀莞爾,“我行動不便,要是沒有賀老時時跟着我,只怕寸步難行。”稍頓,欠身道,“既然常先生沒有異議,那我就不打擾了。你早點休息。”

主仆二人轉身離開,常迩看着,忍不住揚聲道:“連公子。”

連儀停步,回過身來,無聲詢問。

“你如此疼愛連姑娘,可要是連姑娘真的入宮,事有不虞,鞭長莫及……你不怕嗎?”

天幕雲沉,無星無月,常迩看不清連儀的表情,只看得到他動了唇。

他說:“我尊重阿溪的意願,也相信,陛下是個明君。”

——

夜深夢酣。

阿溪在夢中又回到了幼時。

蓬門荜戶,雙親安好。她一貫不愛讀書,總愛跟着阿錦胡天胡地。每每溜回家,要是被爹娘發現,就要關柴房。

柴房很黑,四下寂靜。阿溪靠窗乖乖坐,黑眼睛啊望着燈火。

細白的手臂從窗縫伸了進來,摸索着探來。阿溪擡手去接。

孩童的手忽而抽長,五指按住阿溪的肩膀,劇烈搖晃,晃得……天旋地轉。

她迷瞪瞪地睜開眼,就見一個黑衣黑發的姑娘趴在自己床邊。

“快醒醒!你哥有問題。”

阿溪宛如垂死病中驚坐起,雙眼圓睜。

不料那兔妖目光一沉,又說:“又或者,是你家有問題。”

阿溪:“……”

片刻後,一人一妖在床上相對而坐。常迩罕見地一臉凝重,阿溪看得忐忑不安:“常迩,我兄長只是不知道那兔子是你,才……總之他不是那種人,真的。”

常迩:“……”她抹了把臉,冷靜下來,“我說的不是這個。”

她把連儀來找自己的事說了一遍。

“但那幅畫,不是唐随畫的。”常迩說,“雖然臨摹得很像,但我看得出來。”

阿溪一愣:“你是說……”“公子目不能視,從傍晚到夜裏,那幅畫定然經過旁人的手。”常迩道,“所以不外乎兩種可能:一,畫是他要換的;二,畫是別人趁他不察偷換的。”

阿溪沉默了。

從兔子到畫,原是她和常迩定的局,為的是拿到唐随的畫作為調查的線索。連儀拿走畫本是意外,但現在畫被掉包,事情忽然顯得疑點重重。

要麽唐随确實有問題,甚至在連府還有內應,悄無聲息就換了畫。

要麽……

“是不是兄長也對唐随起疑了?”阿溪問。

“那原因呢?”常迩嘆道,“公子為什麽懷疑他?”

阿溪是因聽骨而覺察異常,連儀卻甚至雙目失明。

這問題不經細想。

又一陣沉默後,阿溪看她:“常迩,他是我兄長。無論他隐瞞了什麽,我都願意相信他。”

姑娘目光堅定。

常迩想到了連儀臨走前的答案。

她忽而不解。這對半路相認的兄妹,緣何如此情深意重——莫非這就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

“好。”常迩嘆了一聲,摸了摸阿溪發頂,“我設法查一查那畫的下落。如果是公子換走的,我便不再插手。”

——

接連上了兩天課,阿溪終于有了一天假——用來溫習課業。

常迩大早上的沒能起來。雖然妖向來不容易缺覺,但入了連府這幾天所知所見着實讓她心累——如果,沒有人來打擾的話。

“常先生今日應當有閑暇?”池衡笑得親切,渾似沒看到站在眼前的人散着發,外衫也沒穿好,“上次你我對弈未能盡興,今日繼續如何?”

常迩:“……”

合着這登徒子還鉚上自己了?

她心情複雜。

說起來,連儀給阿溪招的三個老師,鐘生是個鳏夫不提,而常迩的皮相确實比唐随要容易吸引小姑娘。但……

“承蒙池公子盛情相邀,只是這兩天在下怕是都不得閑。”常迩面帶歉意。

池衡聞言挑眉:“怎麽說?”

“也是受連公子所托。”常迩微笑道,“昨天,唐先生為連姑娘的兔子作了個畫像。”

池衡:“?”

半刻鐘後,池衡離開了這座院子。

常迩禍水東引完畢,奈何也沒了睡意,想起連儀的“任務”,索性開始雕兔子。

大概是她這輩子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雕刻自己。

——

這天連儀出門談生意,到了中午,與會的幾個人由連儀作東一起去了升平樓用飯。

進樓時,跟在連儀身後的賀管家遲疑了一下,連儀覺察,但沒等他詢問,便已有人快步向他走來。

“連公子!”

連儀腳步一頓,緩緩揚起笑,問:“唐先生也在這裏?”

唐随這會兒的表情有些含而不發的悲壯:“是啊,池公子今日來拜訪,後來見時候不早了,便邀請了我等來這裏吃飯。”

聞言,連儀臉上的笑透着涼:“原來如此。”

“公子……”賀管家嘆了口氣,隐晦提醒道,“那邊加上孩子,共六人。”

連儀:“……”挺好,一個不落。

“阿儀,這誰啊?”同行之中的一個長者擰着眉問,似有些不滿唐随的冒失,目光掃向遠處那桌人時,忽而生疑,“那邊……怎麽有個人看着……”

“姨父,”他擡手揉了揉兩邊太陽穴,手放下時面上恢複從容笑意:“這是府上門客……唐先生,池公子向來愛與人結交,大家都是朋友,不必顧慮,你們玩得開心點。朔一,你去和店家說一聲,池公子那一桌的費用記我賬上。”

站在他身後的一個年輕人應了一聲,率先進樓。

唐随則是一愣:“連公子,這……”

“唐先生,”連儀打斷了他,倒還是客氣溫和,“我還有事要忙,要是沒有要緊事,就等過後回去再說,如何?”

——

唐随臉色黯淡回到座上時,除了一無所知的鐘小丫,其餘人的臉色都有些複雜——盡管在連儀出現之前,除了池衡,他們的心情本也不太好。

池衡有些悻悻,還有點興災樂禍:“沒想到連公子也會來……唐先生的眼神倒是好,不愧是丹青妙手。”

唐随勉強笑了笑:“謬贊了。”

常迩作為被拉下水的始作俑者,這一早上目睹了三人稀裏糊塗的修羅場,此刻同情之餘也有點吃不消了,放下筷子,開口道:“吃了飯我們也該回去了。連……連二公子的課業還沒完成,要是玩鬧過了,大公子該生氣了。”

池衡笑容一頓。

阿溪想到連儀留下的琴譜和鐘生布置的文章……本就麻木的表情又透出一絲絕望:“是啊,要是做不完課業,以後兄長怕是不放我出門了。”

池衡聞言妥協:“也好,既然阿溪如此勤勉,那稍後就送你回去。”

——

待幾人終于回到連府,心情都是不同程度的疲憊,各自回去休息。

常迩和唐随走的是同一個方向,岔路将近時,他突然按住了常迩的肩膀。

“……”常迩回頭看他,笑得很缥缈,“怎麽了?”

唐随雙眉緊皺:“那位池公子到底是什麽人?為何連公子對他尤其容忍?我對京中權貴也有略有了解,印象中并無姓池的高門。”

常迩一時無言。

京中是沒有高門姓池,但大芫國姓為成。

若不是唐随現在身份存疑,常迩倒不介意提醒他。

“池公子怎麽了?我覺得他……挺不拘小節的。”常迩發自肺腑地說——簡直過于不拘小節,要不是那天晚上親口聽到阿溪稱呼,她都不敢往這上面猜。

唐随一言難盡:“是,可是,連姑娘不是已經……連公子這麽放任,就不怕……”

常迩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興許,連公子是想給連姑娘更多選擇呢?”

唐随瞬間瞳孔放大。

“說起來,你我不是也……”常迩語氣悠悠,意有所指,“未曾婚配嗎?”

她話音剛落,唐随臉色涮白,抖着唇往後一個踉跄。

常迩心情大好,轉過身,自顧自走了。

——

午後,常迩帶上畫去了連儀的院子。

常迩在雕刻一事上已經得心應手。未入人間之前她長年待在山門中,洞府門庭冷清,山中那一幹師徒為找樂子便讓她啃木頭。後來修成人形,木頭不再啃了,倒是開始拿各種各樣的木材做木雕。

這半天過去,兔子雛形已成。

她本想着如果連儀還沒回來,她就在院中等一等,但進去後卻看到朔一正捧着盆水從耳房出來,看到她微微一愣:“常先生?你來找公子?”

“嗯。”常迩點頭,“公子回來了?”

“回來是回來了,不過……可能不太方便見你。”朔一遲疑道。

常迩挑眉:“不方便?”

朔一嘆了口氣:“公子今天的心情好像不太好,中午應酬時多喝了兩杯,現在……還醉着。”

常迩心中一動,笑道:“既然如此,就不打擾了。我是來還畫的。”

說完,把畫交給朔一,轉身出了院子。

——

連儀醉酒時,從來安份。

賀管家打從連夫人故去後便跟在連儀身邊照顧他,從前連家少公子開始學着經營書坊生意時,也常在席間酩酊醉倒,這時總是賀管家負責把人完完整整地帶回來,将一切收拾妥當。

後來,連儀就越來越少酒醉。

瞧着溫文爾雅貴公子一樣的人,生意場上倒比誰都能周旋。

這次卻難得喝多了。

賀管家想着午間的情形便嘆氣,席間也曾想替連儀攔一攔,後來卻又覺得,讓他家公子醉一回……也好。

他如從前一樣,收拾好之後退了出去,讓連儀自己在房中休息——卻沒能發現,就在他關上門的同時,挨着院牆的窗戶緩緩開了。

——

常迩從窗上跳下來時難得心虛了一回,具體想了什麽不好分辨,只覺得在人間的這趟經歷千萬不能讓山門那幫妖知道。

房中點了檀香,驅散了大部分酒氣,餘下恬靜。常迩悄然挪到床邊,跳了上去。

她立在連儀枕邊,擡頭看時,微微一愣。

白绫大概是被賀管家拿了下來,蒼白的眼睑蓋住了眼瞳,長睷投落着溫柔的弧。

這樣一雙眼,讓常迩想到了栖在水上的蝶。

剎那間,她莫名生出一絲微妙的遺憾。

連儀忽然發出一聲低不可聞的訖語,眉眼動了動。常迩稍驚,回過神來,想起此行目的,伏下來,偎在他耳側,輕聲開口:“兄長,唐随是誰?”連儀沒有反應,常迩再接再厲。然而當她問到第三遍時,連儀突然翻了個身,正面朝向了她,呼吸間帶出的酒氣拂在面上,隐是甜膩。

“……”

常迩僵在原地,視線也凝住,心髒不受控地劇烈跳動。

而就在此時,連儀似乎是嗅到了什麽,鼻翼微動。常迩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一只手從後背覆住。她感受到一股推力,正茫然不知所措時,連儀的臉向下壓了下來,而後……大半張臉都貼在了她身上。

甚至還輕輕地蹭了蹭,就跟一只兔子似的。

這瞬息之間,常迩腦海中電光四射,終于,在那只手加大力道還想把她往懷裏按時,常迩憋着一口氣掙了出去,落地後頭也不回地奪窗而走。

——她錯了。她就永遠不應該以原形面對連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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