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步
暮色四合。
常迩在房裏待到了天黑。
她再一次忘了晚飯,直到新月從天邊隐去,常迩打開了抽屜中的玲珑鎖。
盒子中飛出一只蝶,指節大小的蝶翼染着深淺不一的灰,宛似飲墨。常迩恍了一下神,以心念驅動它向外飛。
蝶影如幻影,在沉沉夜色中近乎不可見。常迩化出原形,跟上了它的軌跡。
從一座院子到另一座院子,最終穿過大門來到連府外。
常迩心中疑惑漸重。
這小東西名為齧蝶,她在把畫還給連儀前從畫上取下一點墨跡喂它吃下,如今齧蝶的行經之地便是贗品的所過之處——故而,它是被人堂堂正正帶進連府的。
這便……有意思了。
——
望京城中無宵禁,然而除了玩樂之地,坊市間燈火早早熄滅。常迩一邊追着齧蝶一邊暗記路線,在齧蝶飛進一扇大門時,她停了下來,目光落在道旁的一塊石碑上。
——致知妙物坊。
常迩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跟了進去。
坊間仍有光亮,顯然還有人在勞作。和普通的書閣不同,致知妙物坊經連家三代人發展至今,已經有了自己完整的一套産業鏈,囊括了書冊從撰寫、編制、刊印乃至售賣的全部流程,和其它的工商字號也有合作,故而書坊現在已經占據了整個坊區。
常迩在參加比試前就來這裏查探過,然而書坊內布局環環相扣層層嵌套,彼時她也未懷疑過連儀的身份,倒是沒對這裏上心。
萬一被人逮到不得脫身,說不定還有殺身之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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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齧蝶穿行到最後,進了一個沒有點燈的院子,而後繼續向裏,飛進了一間屋子。常迩确認四下無人,化出人形,撬開鎖閃進屋中。
屋中墨香極重。常迩四下看了看,确認了這是一間畫室。
齧蝶已經停在多寶閣的一方硯臺上,蝶翼墨色漸深。常迩盯着架子上的十多支畫卷,伸手抽了出來。
每一幅……都是兔子。
顯然是仿的唐随的畫,只是總與原畫有些不同,看得出摹仿之人在嘗試。
常迩把畫都給塞了回去,眼睛有點花了——她快要認不出兔子應該長什麽樣了。
齧蝶已經大快朵頤,雙翼成了純然墨色。常迩将它召回,令它自行返程,随後出了畫室,重新把門鎖好。
她換了個形态,正打算回去,擡眼間,卻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院門口走過。
常迩頓住了。
——
這是一間密室,兩側都有通道通往暗門。
有個人在屋中靜靜等着,指間折扇轉動。燭光靜淌,偶有流光滑過。
通道裏有輕緩的步聲傳來。他輕輕一笑,擡頭,在門被推開之後,看到了意料之中的人。
“怎麽了?連卿今日……心情不好?”
連儀“望”着他:“生意場上例行應酬,多喝了兩杯罷了。謝陛下關心。”“是嗎?”成衍輕笑,“我還以為,連卿是因為朕今日帶阿溪出門,所以心中不快。”
“陛下,”連儀平靜地說,“阿溪既然與你情投意合,臣自然會遵守約定入宮參選。女子名節為重,陛下身邊也有耳目,來日方長,何必急于眼前?”
成衍笑意微斂:“朕也想和她來日方長,可連卿為她找的兩個老師,實在讓朕很難放心。”
“臣不明白。”
“人是你選的。”成衍淡淡道,“你本可以選其他人。”“他們的表現過于出色,若不選他們,難免引人争議。”連儀道。“哪怕他們來歷不明?”成衍聲音微冷,“你做事何時如此草率過?”
連儀默了默,道:“唐随和常迩都不過是阿溪的老師罷了,等她入宮後他們自會離開。陛下又何必如此在意?”
“那要是阿溪沒有入宮呢?”成衍冷笑。
連儀語氣不變:“陛下不信我?”
“行了。”成衍沉聲道,“你我相識多年,不必再拿着你對外人那套來和我避重就輕。你在阿溪身邊放這麽兩個人,是什麽心思,朕看得出來。可是你別忘了,朕是天子。”他盯着連儀,緩聲道,“就算朕答應過你不會勉強她,但要是你真和朕耍手段,到時候,朕也難保會做出什麽。”
連儀呼吸微沉,再開口時,已有些疲倦:“陛下要是真心喜歡阿溪,又何必擔心這些?阿溪生性單純,不是見異思遷之人。陛下既然與她情投意合,便該信她。”
半晌沉默後,成衍輕笑一聲:“朕當然是真心,也相信她不會變心。朕只是怕連卿愛妹心切,一時沖動做出什麽傻事罷了。到時候反倒傷了你我君臣和氣,是不是?說到底,你我都是為了阿溪好,也沒什麽好争的,這事兒就先不說了。”他搭上連儀的肩,按着他坐了下來,“說正事。邺城的人明天就要進京了,這些年京裏那幾個老頭子沒少和南邊勾連,你這邊如何?有什麽異狀嗎?”
連儀搖頭:“邺城那邊一直有人盯着,這一路的情況我也都親自過手,目前沒有看出什麽不對。”
成衍嘆了口氣:“讓坊裏的人繼續盯着,在他們回去前都別掉以輕心。”
——
等到成衍離開,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
連儀在密室中靜靜坐了片刻,方才起身走出。甬道狹長,指尖擦過牆面,在經過某一處時,他停了下來,在原地站了半晌,而後推開了牆上的暗格。連儀伸手從裏面取出一塊木牌,指腹一寸寸劃過其上雕刻的人名,驀地卻無聲笑了笑。
木牌被重新推向深處。
連儀關上暗格,轉身離去。
——
眼前的世界,一切都帶上了重影,晃動着,四分五裂。她幾乎忘了自己是誰,忘了所為何來,只是依循本能,向着某一個方向疾奔。
白色的影子在黑夜中一閃而過。
……那是兔子?
……瘋了嗎?
……病了吧!怪吓人的!
——
“啪”一聲脆響,驚醒夢中人。
——
阿溪今夜還在桌前解決課業,某一瞬将将落筆時忽而感到一絲心悸。她還未将這擾人的心念排除,便聽到屋外似乎傳來一陣喧鬧。阿溪有些詫異,披了外衣出門,見守夜的人也是迷瞪瞪的。
“出什麽事了?”
“似乎是……客院那邊有人病了。”小丫頭遲疑着。
阿溪微微皺眉,心中不安更甚。
“是常先生!”侍女一路小跑,喘着氣小聲道,“常先生突……啊!小姐……”她才看到阿溪,頓時噤聲。
阿溪的心已然沉了下去。
——
常迩院中侍從來報時,連儀才準備歇下——守夜的人正困倦時突然聽到常迩屋中傳來東西打碎的聲音,兩人一驚睡意全無,相伴出了耳房,本是猶豫着是否要詢問,及至走到正屋門口,聽到屋中隐約傳出的聲響時,二人皆是慌了,稍稍用力撞開門,竟看到常迩獨自倒在在桌角,肢體蜷縮,痛苦嘶喊。
二人七上八下,合力将常迩擡到床上,便趕緊去叫人了。
此時常迩還在床上打滾。連儀看不到,卻聽得到她一聲聲壓抑至嘶啞的痛呼。他心中莫名恻然,問:“大夫多久到?”“快了,已經去喊了。”賀管家趕緊說。
連儀在隔門處站了站,突然擡步向裏走:“我過去看看。”
賀管家一驚:“公子……”
連儀已經走到了床榻邊。他稍稍傾身,想探一探常迩的腕脈。
與此同時,常迩擡頭,雙眼半睜半閉。她似是看到了連儀,口中吐出了兩個模糊的音節。
……騙子……
連儀皺眉,疑心自己聽錯,不由靠得更近了點想再聽聽,但下一刻,常迩突然抓住了他的手,用力扯到跟前,緊接着……張嘴狠狠咬在腕上。
連同十指,深深掐入皮肉。
遽痛襲來,連儀悶哼一聲,本能地要抽手,甫一動卻感覺皮肉仿佛要被撕咬開。他一瞬遲疑,感覺到噴灑在手上的紊亂鼻息,默了默,索性不動了,在床沿且先坐下。
跟進來的賀管家連同正候在此處的三兩侍從見狀呆住了,張了張嘴說不出話。
卻有人喊了出來:“兄長!”
連儀聞聲側過頭,微感詫異:“阿溪?你怎麽來了?”
阿溪沖到床前,視線從常迩臉上變形的五官呆呆地挪到連儀被叼住的手,艱難地組織語言:“我……我聽說常先生出事了……就想來看看……”
連儀已經嗅到一絲不尋常的氣味,加之痛感,一時分神,倒忽略其中不對:“嗯,好像是突發急症,不必驚慌,大夫快……到了。”他明顯頓了一下。
常迩從一波痛潮中短暫地得到喘息,半睜開眼,目光落在阿溪身上。她仍未完全清醒,努力張嘴想說什麽,卻沒有力氣出聲,連儀覺察到桎梏松動,抓緊時機把手抽回。
“大……夫?”阿溪傻眼了。
連儀一頓,擡頭,仿佛是在凝視:“怎麽?”
阿溪掌心冒出冷汗:“我……我的意思是,今晚動靜這麽大,再叫來大夫的話,恐怕府中會傳出什麽不好聽的話。”
連儀聞言失笑,道:“傻丫頭。這是連府,我的地盤。”
阿溪讪讪。
短暫沉默中,連儀笑意微斂,似乎想說什麽,躺在床上的人卻突然暴起,向他撲去。
——常迩心中怨氣難消,半醒半昏間看着這對兄妹在眼前,妖性發作,極想掐死連儀。奈何她早已力竭,才撲過去……就直接脫力昏死過去。
阿溪眼前一晃,等她看清常迩對連儀“投懷送抱”這一幕,再度傻眼,這次徹底失聲。
連儀毫無防備,後仰倚在床欄上,眼前看不到,身前溫軟的觸感和落在頸側的輕淺呼吸便更為明顯……讓他直接僵住了。
其他人也是呆住了。
沒了常迩呼痛的聲音,屋中靜得滲人。
好在,踉跄的腳步聲打破沉寂,侍從領着醫者匆匆來了:“公子,大夫來了!”說完才覺察屋中靜得奇怪,擡頭時正見連儀緩緩扶着常迩的肩讓她躺下,頓時茫然。
“賀老,”連儀站起身,神色不明,語氣尚且平靜,“你帶其他人都下去。”
賀管家不明所以,只聽命領着下人退到屋外。阿溪心生不安:“兄長……”“阿溪留下。”連儀道。
阿溪聞言抿唇噤聲,心跳愈快。
大夫上前給常迩把了把脈,道:“這位姑娘眼下并無大礙,只是像是受過什麽大刺激,以致心緒激蕩,肝火逆行,開兩副安神寧氣的湯藥即可。”
這話一出,阿溪的頭頂瞬間就涼了。
連儀緩緩開口,語氣平靜:“先生确定……沒有其他問題?”
大夫只當他擔心病人,耐心點頭:“是,公子不必過慮。”
連儀:“……”他撫着腕上齒痕,不知該作何表情。
大夫被領過去開藥方,連儀終于出聲:“阿溪,你是如何知道的?”
阿溪心頭忐忑,明白是自己之前失措露了端倪——可實話也确實說不得。
“我……請兄長勿怪,是……是此前我無意中探到常先生腕脈……”她硬着頭皮,為常迩找補,“兄長,常先生有真才實學,隐瞞身份想來也是為了便于行走……我不希望她走。”
連儀沉默半晌,未答:“夜深了,你該回去。”
阿溪哽住,雖然有心留下守着,但也知道如果常迩身份不說破,自己不便久留——否則傳到某人耳中,又是麻煩。
“好。”
腳步聲漸遠,連儀轉身,低頭“看”向床上。
——
天光乍破時,常迩的雙眼緩緩睜開。
她感知出身體有異,心下微凜,勉強要起身時,視線掃過,陡然凝住。
桌子邊坐着個不算陌生的背影,支着頭似在小憩,左腕上纏的紗布很顯眼。
常迩放緩動作,悄聲起身,赤腳下床,面沉如水地向連儀走去。
相距三尺時,連儀突然轉過了頭,神色閑适輕巧:“咬也咬過,撲也撲過,現在又想做什麽?”
常迩:“……”
昨晚混亂的記憶随着連儀這句話瞬間湧入了腦海。
她僵了一下,仗着對方眼睛看不到,強作不解:“公子在說什麽?”
連儀卻微笑:“有什麽話,常姑娘穿好鞋襪再說。”
常迩:“…………”
她因這稱呼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卻也猜到了自己昏沉時發生的事——雖說是意料之外,但也不是不能應對。
“我非羸弱女子,公子也看不到,就不必計較這些了。”常迩撈過外衫披上,走到連儀對面落坐,“容我先向公子道個歉,此前隐瞞女子身份,只為便宜行事,還請見諒。”
連儀笑了笑:“放心,這件事我不會對外聲張,阿溪舍不得你,我也不會逐你出去。只是……”他話鋒一轉,“不知道常姑娘到底有什麽隐疾?發作起來有些吓人,大夫也看不出。”
常迩沉默了會兒,問:“我昨晚可是傷了人?”
連儀避而不答:“想起來了?”
“我這病生來就有,一年一次,病時人事不知。”常迩嘆道,“只是發作時痛苦萬分,生不如死。偏偏小時候家中長者拿無常鬼吓唬過我,故而一見白衣人便容易發狂。”她一頓,恍然驚了,“你手腕上的傷……難道就是我?”
連儀頓了一下,把手放了下去,笑道:“沒想到還有這種怪病。昨晚我和阿溪倒是被吓了一跳,見你那樣子,還想着要不要報官。不過既然是這麽一回事,常姑娘放心,昨晚之事,不會傳出去。”
常迩笑意誠懇:“那真是太謝謝了。”
“應該的。”連儀說着起身,“常姑娘多休息休息,我不打擾了。”
“公子慢走。”
常迩前腳送連儀出門,才回屋坐下,阿溪後腳便到了。
“你沒事吧?”阿溪拉着她坐下,一臉後怕,“昨晚到底怎麽回事?”
常迩倒了杯水潤潤嗓子,随後神情冷肅道:“阿溪,我再問你一次,願不願意和我離開?”
阿溪聞言心中一跳,輕聲道:“怎麽了?”
“我昨晚去查那副贗品畫作,查到了致知妙物坊裏。”常迩沉聲一字一句道,“而且,我遇到了你兄長和小皇帝。”
阿溪愕然。
常迩臉色難看:“你的婚事,不過是他們的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