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步
縱使連儀和成衍沒有說得太透,常迩也從他們的機鋒裏品出了異常。
書商連儀,真實的身份是芫帝成衍的探子。
所謂一見鐘情,不過是別有用心,而阿溪的婚事,也不過是這對君臣相互制衡的籌碼之一。
連儀明知成衍真心可疑,卻對阿溪只字不提,眼睜睜看着她跳進陷阱。
表面還作萬分疼愛千般尊重,演技精湛世間難尋。
一想到這裏,常迩恨得咬牙切齒。
她将昨夜所知對着阿溪一一道出,阿溪聽罷,目光閃爍,問出了意料之外的一句話:“常迩……你會不會是……看錯了。”
密室之中,一邊藏身一邊窺伺,看錯也有可能。
常迩默了默,卻嘆道:“那如果我說,我是聽到的呢?”
阿溪愣住:“可你不是……”
“你就當是我用了妖法。昨晚我‘發病’也是因為這個。”常迩揉了揉眉心,接着正色道,“我知道,你對你兄長有感情,但你要想清楚,以他的身份,以他和小皇帝的關系,今日能瞞着你配合設局,來日若有什麽事,難保不會再次利用你……你确定要留下來嗎?”
阿溪垂眼,神色晦暗不明,半晌啓唇道:“常迩,他是我兄長,為他做什麽,我都願意。”
這次換常迩怔住。她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本要再勸,電光石火間,突然意識到了什麽,霍然站起:“阿溪!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阿溪長嘆一聲,幽幽道:“陛下或許不是真心,兄長或許知情不說,但這樁婚事,我才是始作俑者。”
“他們的關系……我早在醫廬初遇時就知道了。”
常迩幾乎凍住了。
Advertisement
“那天在山中,和兄長同行的人是陛下。他們遇到暗殺,我機緣巧合救了人,帶他們回了醫廬。你說過,我和兄長容貌相像。我如何看不出,陛下又如何看不出?只是我當時還不知陛下身份,拿出信物想和他相認時便沒有避開,後來找出阿娘留下的信,也是陛下過目。”
“陛下當時就動了念頭,想讓我以連家女的身份入宮,充當他在後宮的耳目。我覺察後,才意識到自己犯了錯。”
“更沒想到,陛下對兄長提起的時候,因為兄長不應,陛下竟懷疑兄長有貳心。我那時才知道兄長身份特殊,既心中愧疚,又恐怕陛下對兄長不利,索性假裝不知道他們的身份,只說自己對陛下一見鐘情。”
“他們信以為真……所以,就有了後來的事。”
少女擡頭望着常迩,眼底半是無奈半是祈求:“對不住,之前沒有告訴你這些,實在是不得已。”
常迩冷眼看着,伸手虛虛撫過阿溪眼睑,心底亦一片冰冷。
這樣無辜的神态,這樣清澈的眼睛,真是……太具有欺騙性。
“不愧是兄妹。”常迩輕笑一聲,收回手,“你走吧。”
“常迩……”阿溪去抓她的手,被她避開。
“走吧。”常迩深吸一口氣,側過身不再看阿溪,聲音發沉,“當我求你,讓我自己待着。”
——
日頭漸起,長街上行人熙攘。有人獨行,也有人攜行。年輕的書生與知交高談闊論,少艾佳人嬉笑嫣然,也有母子相争拌……嗯?
常迩的目光停留在那個有些眼熟的小丫頭身上。街上行人亦有側目,卻不大上心。
“你誰呀!我不認識你!拉我幹嘛?!”
“囡囡唉……你乖些,別鬧了。今天我真的沒帶夠錢,那首飾明天再給你買,好不好?”
“你才不是我娘!”
“你這孩子怎麽這樣……”
常迩瞧着各執一詞的兩人,嘆口氣,起身出了客棧。
半晌後,低眉順眼的婦人沒了蹤跡,黑衣的書生提步回到原來的位子,身邊卻跟了個甩不脫的小尾巴。
“我認得你!那天在河邊,沖我笑的就是你!”夏錦坐在對面,眼睛發亮,“你的眼睛很好看,我不會記錯的。”
常迩沒料到這丫頭還記得她,幸而這也不是個傻的,沒有當衆叫破身份。“你怎麽會進城來?你家人呢?”常迩睨着她。
夏錦目光閃爍,顯見心虛:“我……我和他們走散了。”“你是偷跑出來的吧?”常迩一針見血。
夏錦一哽。
“你這毛病人得改改。一和家裏人置氣就離家出走,外面有多危險你怕是還不知道。看,今天就差點被人伢子拐了。”常迩道,“我送你回家。”
夏錦一開始還老實聽訓,中途總覺得哪裏不對,聽到後面頓時急了:“不行!我是來找人的!”
常迩若有所覺,仍問了:“誰?”
“是我的一個好朋友。他們都說,她進了城,不會再回去了。”夏錦神色豫豫。常迩見狀默然,忽然微嘆:“值得嗎?”
“什麽?”夏錦愣了愣。
常迩搖了搖頭,卻又不說了。
座位臨窗,夏錦見常迩神情有異,一時也沒再開口。此時外面忽然傳來動靜,夏錦好奇望去,不由驚嘆:“哇!好氣派!”
常迩覺察,視線移到窗外,便見一隊車馬緩緩向城中行來。為首的青年錦衣華裳,銀鞍白馬,眉眼淩利張揚,其後的馬車更是華美。
整支車隊從頭到尾都寫着“非富即貴”。
眼前的小丫頭滿眼欽羨,常迩心中一軟,思及這孩子到底算幫過自己,開口:“你說要找人,那你知道要去哪裏找嗎?”
——
“邺城的人已經入京了。”連府書房之中,一名不起眼的年輕男子遞上一紙信函,“我們的人一直都盯着,目前依然沒有發現什麽可疑之處,但……”
“但這次帶隊來的是南衡郡府的世子。”連儀一邊“讀”着線報,一邊淡聲道,“南衡王唯一嫡子,也是傳言中的‘破軍’。”
南衡郡為大芫南疆臨海大郡,再往東南就是圖休海域,歷來海盜猖狂——也因此,南衡郡的軍備支出向來是大芫各處軍衛的大頭。本是為邊境安穩,然而自先帝在位末年始,南衡郡日益擁兵自重,一邊不把望京朝廷放在眼裏,屢屢違制,一邊借剿寇名義向朝廷索要軍資。
成衍對着一幫心腹每每提起便咬牙切齒,奈何南衡郡羽翼已豐,輕易動不得。一年前南衡世子首次上了戰場便鋒芒畢露,加上數次大捷,名揚四海,坊間流傳出“破軍降世”的說法——因為這個,成衍半個月吃不下飯。
“十日後是陛下的冠禮,這件事可大可小,但絕不值得南衡王冒險把備受器重的王儲送進望京。而且同行的還有南衡郡主,大概還會在郡主的婚事上做文章。”連儀把線報扔回桌上,道,“這個人不簡單,盯緊點。”
下屬點頭應是,還要再說什麽,守在門外的朔一忽然敲了敲門,道:“公子,常先生有事找你。”
連儀一頓,道:“賀老。”賀管家會意,上前整理,下屬見狀退到一邊。
“請常先生進來吧。”連儀揚聲說道。
書房門開,常迩走了進來,視線在角落的男子身上掃一遍又收回,看向連儀:“打擾了……公子這是在忙?”
“一點雜事而已。”連儀笑了笑,“常先生特地來找我,可是有什麽難處?”常迩聞言微一挑眉,道:“難處說不上。只是在下想帶一個人進府,在大門處卻被攔下,門房說,府上規矩,不允許生人擅自進入。在下沒辦法,只好來找公子了。”
連儀聞言略覺意外:“常先生想帶的是什麽人?”
常迩撫着手中扇,輕笑道:“是連小姐的故人。”
話落,屋中一時靜了。
“阿溪的故人嗎?”連儀神色平靜,“怎麽……倒被常先生給遇上了?”
“也是巧。”常迩含笑點頭,“今早我出門散心,正巧救下一個差點被人伢子拐走的小姑娘,一問之下才知那姑娘原是小姐從前的玩伴,這次自己跑到城中,正是為了找小姐敘舊。”常迩嘆了口氣,“我見她一個姑娘家,孤身在外不易,又是一片赤誠,便索性成全她一番心意了。”
連儀側耳靜聽良久,忽而笑道:“一個姑娘家孤身在外……确實不易。”
常迩:“……”
賀老和下屬不由得看了看兩人,都有些意外。
“不過既然是阿溪的故人,那就是客人,我也該見一見。”連儀起身向外走,“朔一,你去把那位姑娘請到會客廳。”
常迩神色微凝:“我也去吧……”
“這種事,哪裏需要常先生再跑一趟。”連儀在常迩面前不遠停下,溫和地打斷了她,随即擡高聲量,“朔一,還不快去?”
朔一應聲,腳步遠去。連儀和常迩一時皆未開口,賀老見狀,給來回禀的那人遞了個眼神,兩人默默退了出去。常迩餘光掃見,微微笑了:“公子這是何意?”
“想和你單獨說幾句話而已。”連儀笑了笑,“常姑娘,你心中可是仍有介懷?”常迩心中微驚,佯作不解:“為何這麽問?”“難道你早上出門不是為了散心,而是有其他事?”連儀反問道,“何況,先前說好的木雕,你似乎也還沒完成。”
常迩頓住,把這話在腦中過了一遍,深覺連儀狡詐。
“公子倒是體察入微。”常迩嘆道,“我本來是希望能以男子身份留在這裏,直到功成身退。現在橫生意外,我是有些煩悶。”
連儀和她正面相對,聞言稍作沉吟,驀地擡手伸向常迩。常迩始料未及,在連儀的指腹碰到自己頰上時才陡然反應過來,忙忙往後一躲,同時扣住他手腕,冷聲道:“公子這是要做什麽?”
“我曾聽府中人言談提及,常先生容色洵美,勝過大多女子。”連儀神色坦然,“這話我本不以為意,沒想到你當真是女子。只是這世上無人庇蔭的美人極易招來宵小,我便想确認一下,你的長相到底如何。”
常迩噎住,臉色變換一陣,拂開他的手,向後又退了兩步,有些口不擇言:“遠不及你。”
連儀頓住,而後忍不住笑:“也罷,我不該強人所難。”常迩再次無言,思緒亂了亂,快記不起之前的盤算。
“常姑娘,”連儀面上笑意微斂,“連家是商賈之家,我也不是迂腐書生,你雖然是女子,才學卻不遜須眉,連家自會奉你為座上賓。這幾天你做得很好,阿溪也很喜歡你,所以你大可安心。”
常迩的眼角跳了跳,指尖微動——這回換她想動手扯一扯這連公子的臉,看看是否有三寸厚,否則為何能以一副坦蕩神色說出“商賈之家”這四個字。
大抵是家傳的本事。
“多謝。”常迩咬牙笑。
連儀莞爾:“我們走吧,阿溪那位朋友應該快到了。”
常迩默然,先行轉身,開門走出。賀老候在門外不遠處,三人一起向會客廳去。
然而走到中途,此前去接人的朔一竟獨自一人匆匆而回,神色緊肅。
“公子!宮中來人!”
——
阿溪下了課,回房的路上經過水榭時,先看到了常迩。
一瞬間她有些緊張,不知這妖怪是否還在生自己的氣。常迩也看到了她,露出一絲意味不明的淡笑。然而不等她放下心來,水榭中的另一個人也轉身看了過來。
夏錦望了半天,眼神益發驚奇:“阿……溪?你、你……”她奔出水榭,鹿眼圓睜,發出感慨,“你現在看起來就像仙女一樣!”
少女笑起來如水晶剔透,一如從前。阿溪怔了好晌才反應過來:“阿錦你怎麽來了?”“我想你啦,來找你啊!”夏錦笑呵呵地拉着這發小的手。
阿溪有些茫然地看向常迩。
“夏姑娘進城找你,正巧被我遇到了。”常迩解釋道。
阿溪見她神色似乎與先前無二,一顆心緩緩放下,然而回過神來,又覺出古怪:“兄長呢?為何……為何是常先生陪你在這?”
連府的規矩,阿溪自然也清楚。夏錦要進府不可能避過連儀。
“好像是被請到皇宮裏去了。”夏錦露出一點茫然,而後想起在城中聽到的傳言,“對了,阿溪你真的要嫁給陛下了嗎?”
這句話,阿溪卻似乎沒聽到——她的臉色已經白了。
——
午後阿溪上課時明顯心神不寧,常迩和她試弈,讓了她十八子,這姑娘硬生生布錯了棋。
就這心性,若非借了聽骨的力,哪能騙過那位城府深沉的帝王。也不知日後進了宮能活到幾時。
常迩此時也懶得開解她,索性挑了本棋譜讓她自己看。
夏錦跟着阿溪來的靜室,見狀湊了上去,小聲感嘆:“常姐姐扮男人可真像。”
阿溪聞言自恍神中脫出,有些詫異:“你知道?”
夏錦點了點頭,才說起河邊遇見常迩的事。阿溪聽後心中一動——算算時間,那應該是在自己被接回連府後兩三天。她直覺常迩能找到自己或許和這件事有關,然而……
阿溪望着夏錦眼底那片明亮的笑意,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一點淺笑。
——
申時不到,靜室外便有侍女匆匆走了進來,輕聲告訴阿溪,連儀回來了。常迩看得分明,在她扭頭帶着渴盼看來時,微微笑了笑,道:“小姐心緒不寧,勉強無用。這堂課到此為止吧。”
提前下工,常迩回了自己屋。
說來他們這三個幕僚也是巧,一個賽一個深居寡言——唐随原本還好些,被成衍折騰一回、常迩又吓一回,眼下還沒能緩過來。
只是常迩現在已經沒了打探的心思。她把半成品兔子木雕精琢完畢,帶上東西走了一趟連儀的院子。
本是打算給了木雕就走的——卻沒想到,才走進院子,就看到有個人正跪在庭中挨打。
長鞭甩在那人背上,地上跪着的人随之劇烈顫抖。賀老就站在一邊看着,神色無奈。覺察到有人來,賀老轉頭看了過來,見是常迩,意外道:“常先生來找公子?”
他話音剛落,執刑的人也暫時停下,連同跪在地上的人,一起看向常迩。
常迩走過去,仔細一看,訝然:“朔一?這是……怎麽了?”
朔一眼睛通紅,聞言又轉了過去,背影瞧着凄涼。賀老嘆了口氣,卻沒細說:“這孩子……犯了點錯,公子訓戒他呢。”
常迩心念電轉,直覺和入宮的事有關。
“常先生手上的東西是……”賀老再次問,視線落到常迩提着的布兜上。常迩笑了笑,道:“是公子之前……”話音未落,房門忽然打開,連儀從屋中走出。常迩擡頭,頓了一下,繼續:“之前讓我做的木雕。”
連儀靜靜站在廊下,神色透着冷淡。常迩清楚那與自己無關,卻仍是意外。
書商連儀一向長袖善舞,溫和可親。
這時的連儀倒讓她想起密道中跟蹤時所見。
似一尊冷玉,日光也無法渡上一絲暖意。
常迩走上前,又回頭看了看——這一主一仆,一個長跪在地一個居高臨下,氣氛隐隐緊繃。朔一此刻被打得臉色青白,常迩心生疑惑,道:“朔一這是犯了什麽事,惹得公子如此不快?”
連儀聞言露出一絲笑:“常先生倒是熱心人。”這笑容無溫,常迩聽出他言外之意,目光沉了沉,忽然也被激起一點氣性。
“只是難得見公子動氣,所以好奇而已。”常迩輕輕巧巧地說着,轉身把布兜遞給賀老,而後盯住了朔一的眼睛,含笑道:“少年人容易意氣用事,一番赤誠卻也是難得的。”
幾人聞言,感受各異,只不約而同地覺得這年輕的書生說出這話有些違合。連儀的神色又淡了幾分,正要開口時,突然聽到一聲砸地的悶響。
“公子!朔一昏過去了!”賀老驚聲。
連儀微怔,剎那間的反應卻是去找常迩的所在。
只是這瞬息之間,常迩一動不動,一雙眼潋滟含瀾。
須臾之間,滄海桑田。
她看到了巍峨宮牆,腳下白玉階反射灼灼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