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步

唐随心神不寧地離開後,成澤似乎也沒了和連儀糾纏的心思,在飯點前拉着鄭中書告辭了。

不速之客走了,會客廳中只剩連儀和常迩。

一黑一白兩道身影立在門口,見周圍無人,常迩稍退一步,道:“時候不早了,公子早點休息,我先回去了。”她說完便想開溜,冷不防卻被人捉住了一只手。

常迩眼角一跳,視線向下一掃,簡直要懷疑面前這人是不是裝的瞎。

她正要開口質問,連儀轉了轉她的手,先一步說話:“常姑娘有一雙巧手。”他面上帶笑,有些莫測,“不知為何要藏拙?”

常迩無聲扯了扯嘴角,開口時語氣從容:“樹大招風……就像公子,不是嗎?”

連儀一時沒有應聲,只是臉上露出一點意外——常迩大抵能懂,畢竟她本不該看出南衡世子來者不善——但緊接着連儀唇角又泛出一點明朗笑意,常迩盯着那笑略作思索,不解其意。

“兄、兄長,常……先生?”一道熟悉的聲音出現,連儀擡頭,自然而然地松開了常迩的手。

“阿溪?你怎麽來了?”連儀一臉從容。

阿溪和夏錦并肩站在不遠處,視線強行從常迩手上收回,恍恍惚惚地說:“我剛才看到唐先生心神不寧地從這裏走了……有些擔心,就想過來看看。”

這話一出,連儀和常迩不約而同都是一頓。

“阿溪,”連儀斟酌着開口,“你和唐先生,雖然有師徒之名……也該顧着些男女之防。”

阿溪:“……”

常迩瞧着姑娘的臉色變了又變,稍想了想,不由得啼笑皆非。

照連儀看來,阿溪待唐随畢竟是太上心了,像是被感情沖昏了頭腦的小姑娘。他不好直言防備,也只能借這說法迂回勸告。

阿溪卻八成是在遇到唐随時無意中“聽到”了他幾句心聲,窺見端倪,放心不下才來看看情況——同樣是無法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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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兄妹二人,兩廂欺瞞,遮遮掩掩,反是她這知情者看得可樂。

常迩忍不住笑意,夏錦瞧見,有些驚奇:“常……常先生遇到什麽好事了,笑得這麽開心?”

話音剛落,兄妹二人便都轉過了頭,神色疑惑。

常迩沒有收斂,含笑悠悠作聲:“想到一首詩。”

“什麽呀?”夏錦懵懂着問。

“園有桃。”

連儀:“……”

阿溪:“……”

——

天色沉沉,風聲低回。

一室暗昧中,隐約可見卧榻上人形起伏。

窗棱無聲推動,黑影如蛇滑入,緩緩移到卧榻前。

幽幽寒光自袖底閃現,割開靜夜,将将落下時,房門卻轟然大開,殺氣先至。黑衣人動作立止,反手一擋格開來者鋒芒,二人眨眼過了數招。

榻上人本就心神不寧,安睡不得,這一番打鬥将人驚醒,睜眼便看到房內一黑一灰兩個人影你來我往,交錯間勁風相擊,登時吓住,整個人縮到床角,叫也不敢叫。

沒幾息,黑衣蒙面人被抓住破綻,繳械制服,後者趁勢一掌擊在他腦後,蒙面人頓時倒在地上。

灰衣人利落地抽出一捆繩索把蒙面人綁了個結實,而後,才握着匕首走向床榻。

床上那團黑影猛地朝他撲來,又被輕松制住。

“唐先生,別誤會。”灰衣人開口,一張平凡不起眼的臉,沒什麽表情,“我是連府的人,奉公子之命來保護你的。”

唐随面白如紙,對上灰衣人的視線,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灰衣人松開他,拎起地上昏迷的夜襲者,道:“唐先生想見見公子嗎?”言罷看着唐随,靜等回複。

唐随腿一軟癱在榻上,視線從灰衣人移到蒙面人,在後知後覺地猜到了什麽時,心亂如麻。

他劇烈地喘息着,手一顫,正打算開口,又一片雪光驚破長夜。

這一次,灰衣人尚未來得及轉身。

溫熱的液體噴灑在地上,人體倒下發出沉悶的撞擊聲。遮擋沒有了,唐随茫然地看到了站在灰衣人身後的人。

他掌中握着一把還在滴血的匕首,緊接着,毫不遲疑地蹲下身,一刀割斷蒙面人的咽喉。

腥氣疊起,室內陡然陷入死寂。

唐随感到了極度的恐懼,甚至于無法動彈。

那個人站起身,從懷中抽出一塊綢布,好整以暇地擦了擦匕首,随意擲下,而後,看向了唐随。

“殿下救我!”唐随連滾帶爬地撲到地上,每一個字如同脊背一般都在顫抖。

成澤聞聲一頓,下一刻,寒光一閃,刀尖貼在他下颔。

“救你?”成澤語氣悠悠,俯身含笑,瞳中冰涼,“唐先生這次還打算拿什麽來換呢?”

唐随被迫對上成澤的視線,滿眼惶恐中映着對方眼底不屑。

“殿、殿下救我……”他試圖平靜,“我、我願此生都為殿下、肝腦塗地……”

成澤挑眉,看着唐随,卻像是想起了什麽新奇的東西:“唐随,你那同僚今日說了一句話,我覺得挺有道理。”

唐随嗫嚅着無法出聲,成澤笑了笑,撤手起身,垂眼看他如看蝼蟻:“弈之道,落子無悔。”

唐随僵住。

“南衡軍中有令,叛逃者,五馬分屍。”成澤輕拍了下唐随的肩,“念你最後還為我當了一回魚餌,我留你全屍。”

話音方落,另一只手已按在唐随發頂。

——魚餌……

唐随尚未想明白,“咔”一聲輕響,似早春裏,被随手攀折的花枝。

松開手,便零落成泥。

成澤略一偏頭,視線落向某個方向,眼底一絲詭谲笑意——倒是沒能發現,有團巴掌大的影子倏然消失在窗口。

——

常迩以原形翻窗跳進連儀房間時本還抱着一絲僥幸心理,然而一擡頭,就看到有個蒙面人已經和連儀交上了手。

她之前沒見過連儀動手,此時卻也不太驚訝,畢竟身份使然,連儀縱是目不能視,也不代表不能習武。

看了幾息,确認好蒙面人的身形後,常迩從角落處沖了出去。

地上一團小小的東西罷了,呼吸都微不可察,誰會起疑?

故而,當蒙面人陡然意識到,身後仿佛憑空多出來一個人時,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有只手猝不及防而又不偏不倚地從後按住了他,與此同時,身前,連儀手中的短劍貫穿了他的心髒。

蒙面人的瞳孔驟然放大。他看到眼前的目标在剎那間似也愣住,可下一刻,利刃一轉一撥,劇烈的痛意讓他無法再思考什麽。

身後那雙手讓開了,蒙面人倒了下去。

正面相對,再無遮礙,常迩看清了連儀中衣上、下颔上的血跡,心中無端煩燥。

這公子神情冷若冰霜,白衣污穢,不複清雅,不複溫柔。

連儀沒有開口,但顯然覺察到多出來的人,握劍的手卻微微一動。常迩眼尖看到,當即出聲:“公子,是我,常迩。”

連儀聞言一頓,沒有放下劍,神情卻有些莫名:“你……怎麽來了?”

常迩卡了一下。

她救人心切,過來時還沒想好理由。

“我睡不着,起來走走。”常迩删繁就簡地回答,“正好看到有個蒙面人鬼鬼祟祟進了你的院子。我怕出什麽事,才想進來看看……冒犯之處,還請見諒。”

說完,常迩靜靜看着連儀——這一番說辭可謂疏漏百出,全看連儀要深究到哪一步。她心裏沒底,然而連儀聽了卻一言不發,像是思緒萬千,又像是發怔。

屋外卻突然有了動靜,拍門聲響起時,朔一的聲音也傳來:“公子!”

連儀回過神,卻在回應前,先伸手拉了一把常迩。

常迩僵了一下,迅速瞥一眼連儀臉色,沒看出什麽危險,才提着口氣,暫且讓自己順着他的力道,被推到了帷帳後面。

“進來。”連儀沉聲道。

朔一即刻推門而入,正要開口,目光落到地上的屍體上,登時先倒吸一口氣冷氣。他慌忙擡頭,想問時,連儀倒像先猜到了,再度開口阻止了他:“說,出什麽事了?”

朔一只能把詢問憋回去,回道:“家中進了刺客,唐先生……遇害了。”

連儀默了默,道:“我知道了。”

“那這……”

“你帶出去。門也帶上,我随後就來。”

朔一應了一聲,上前拖起刺客的軀體,麻利地退出了房間。

常迩避在角落,她聽不到聲音,只門外庭中有燈光映照,讓她看見地上挪動的影子。這一夜波折疊起,此時站定,常迩腦中思緒才如潮返岸。

原本,在确認交給她的贗品出自連家書坊後,常迩已不打算再深究,可今日成澤借着道歉名義上門,唐随又拿出了第二幅贗品——較之連儀準備的,假得實在過于刻意。

她沒忍住,趁着看畫的機會,又給齧蝶盜了點口糧。

也不出意外,齧蝶果然把她帶到了唐随的房間。

沒成想,在常迩打算撤走時,闖進唐随房間的不速之客卻接二連三。而在常迩理清來龍去脈之前,成澤已殺人滅口。她在震驚中讀出成澤最後那句話,心中瞬間預感到了什麽,在想明白前,已經一路疾沖到這。

所幸連儀無礙——也不知阿溪那邊如何。

常迩晃了個神的功夫,地上光影微變,房門已經關上。連儀轉身面對她,動了動唇:“出來吧。”

常迩回過神,緩緩從帷帳後走到連儀面前。

雙方一時都沒開口。

連儀臉上有淡淡的疲憊籠罩。常迩思及剛才連儀遮掩她的動作,先一步出言試探:“今晚發生這麽多事,想必公子也不得清閑。不如我先回自己房間,等你騰出手來想和我談一談時我再來見你,如何?”

默了默,連儀略一颔首,微嘆:“剛才多謝你出手相助。今晚不太平,你先歇歇吧。”

聞言,常迩心下微松:“那就先告辭了。”言罷,轉身向外走。

然而下一刻,一股力道陡然重重擊在常迩腦後,剎那間鈍痛襲來,緊接着,常迩便徹底失去了意識。

——

再醒來時……四周半昏半明。

若非腦後痛感殘存,若非身下并不平整,常迩幾乎要以為,自己之前只是做了一場噩夢——但絕不至于夢游着,把自己鎖到了鐵籠裏。

常迩坐起身來,打量了一圈這密不見風的暗室,最後視線落到縫隙不足拳頭大的籠子,幽幽地、長嘆了一聲。

洞主沒說錯。妖入人間,便危機四伏。

嘆息聲未落,暗室的門開了。素衣的公子白绫覆眼,拾階而下,清雅如竹,與初見時無二。

常迩卻控制不住地發出了一聲冷笑。

連儀腳下微頓:“你醒了?”

“對,醒了。”常迩語氣發沉,站起身來平視他,“連公子有什麽話想問,還是直說就好。要是再多敲我幾次,說不定傷到我的腦子,到時候我可能就什麽都不記得了。”

連儀在鐵籠前站定,仍是從容之色,瞧不出半點愧意:“你別誤會。你幫了我,我确實心中感激。但……我平生從未和精怪打過交道,難免謹慎點。”

常迩:“……”

她一瞬間差點以為自己讀岔了:“你……說什麽?”視線無意向上一滑,常迩心中一跳,轉眼間,她恍然——于是忍不住,又冷笑:“呵!連公子,敢情這白绫就只是擺設啊?你可真是……好演技!”

常迩冷笑不止,後退幾步靠在籠子上,心頭萬般思緒,簡直後悔莫及。礙着傲氣,咽下了後半句沒有出口——她也真是,自投羅網!

連儀一時無話,常迩盯着他,強壓下恨意,扯出一絲笑容,道:“好吧……看來,你是看到了我從兔子變成人了?可是,你就沒聽過‘障眼法’嗎?”

“見過的。”連儀微嘆,“但你昨晚在我房中的變換卻不是。”

常迩聞言皺了皺眉,随後連儀繼續說道:“我這眼睛,和你想象的大概有些不一樣。”說完,他又上前一步,當着常迩的面擡手解下了白绫。

下一瞬,常迩瞳孔驟縮,驚至失聲。

她終于看到了這雙眼睜開時的樣子——然而這完好的一雙眼,眼珠竟是一片血色,在這一片昏昧之中,襯得這公子妖冶不似凡人。

“我是人,不是妖。”仿佛猜到常迩心中所想,連儀說道,“但我眼中所見,确實與常人不同。”他擡手,張開在眼前,視線聚起,“這雙紅瞳,讓我能見到萬物之上流轉的氣機……所以你如果只是用了障眼法,那我當時就不會看到一只兔子。”連儀放下了手,看向常迩,神色複雜。

這下,常迩實在是無法反駁了——雖不知連儀一個凡人為什麽會有這樣一雙眼,但從前在山中時她便知道,有些普通獸類的眼睛十分特殊,看到的世界是另一番模樣。

與色彩無關,卻與氣機相關。

“我是妖又如何?”常迩恹恹,“我并不曾害人。”反倒是被凡人騙得不輕。

“我說過,只是不曾打過交道,謹慎而已。”連儀再次嘆氣,“如果是人,所求的不外乎世間之物。可妖……想要的會是什麽?你的目的不在我,恐怕是在阿溪身上,是嗎?”

常迩徹底不想吭聲了。

見狀,連儀從懷中取出了一個木盒,說:“這也是你的東西吧?”

盒子打開,裏面乃是一枚鴿子蛋大小的……蛹。通體玉青,其中幼蟲隐隐可見。

常迩心下一跳,怒氣壓不住了,諷刺道:“你既然防着我是妖,還敢碰我的東西呢?”

連儀收好那蛹,笑了笑:“如你所言,你不曾害人。”

常迩皺眉:“所以呢?你到底想做什麽?”

“只是想問清你的目的。”連儀道。

常迩挑眉:“所以你就把我關起來?”

連儀略顯無奈:“你是妖,也不知有多大本事,我總要防着你惱羞成怒一走了之。”

常迩一噎,不得不承認這是她能幹出來的事。

只是到底意難平。

兩廂靜默,相顧無言,半晌,連儀忽然開口:“對不住。”

常迩一怔。

“我的眼睛一直是個秘密,之前并非有意愚弄你。”

連儀說完,常迩的心情十分複雜。

她自然不能怪連儀沒有把這秘密告訴自己,只是氣不過自己愚蠢錯信,自作自受,正如待阿溪。

阿溪……

常迩煩躁地掐了一把掌心,只覺得碰上這對兄妹當真是自己命中造孽。

“阿溪于我有恩。”常迩道,“我來連府是為了報恩。”

連儀聞言笑了:“是嗎?那好,我去問問阿溪。”說完轉身要走。

常迩跟角一跳,忙喊住他:“她不知情,你問她也沒用。”

連儀停步,回過頭來,說:“阿溪便是不知情,總該記得自己是不是救過一只兔子吧?”

常迩咬牙:“你既然不相信我,又何必問我?”

連儀失笑:“這可算倒打一耙?難道你就信得過我?”

常迩:“……”

他們之間談信任,确實有點奢侈了。

“阿溪不算直接救了我。”常迩揉了揉眉心,道,“兩個月前我被一只狼妖追殺,是她誤打誤撞獵殺了那只狼妖,間接救了我一命。你若還不信,就去問她吧。只是我一直不想吓到她,麻煩你別對她提起我是妖的事。”

連儀若有所思,又舉起木盒:“那這個呢?”

常迩掃了一眼,目光一冷:“連公子,請你适可而止。”

連儀一頓,笑了:“好吧,不問了。”

常迩心累地呼出一口氣:“那現在可以放我出去了嗎?”

“可以是可以,但……”連儀頓了頓,道:“昨晚唐随遇害,你又不知所蹤,所以此時你要是出現,可能不太好。”

常迩一愣,反應過來後火冒三丈:“連儀!你诓我!”

“別誤會,我沒有出爾反爾的意思。”連儀當即解釋。常迩瞪他:“那你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可能需要暫時換一個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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