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步

奇貨可居,價高者得——這話在哪都适用。

今日是雲上樓的摘星會,臺上裝點整饬的美人便是主角。常迩不知內裏,更無法開口詢問,但等那少女一曲奏畢,便有一個眉目妖嬈的女子含笑上臺,站在少女身側,巧笑開口。常迩盯着女子看了半晌,從她所言推出了個大概。

那少女已然是今日的貨物。

四周的竹簾陸續拉開,一雙雙眼睛落在少女身上,衡量這貨物價值幾何。如是計較一番,惦量一番,叫價不絕。

連儀同樣出手,且到後半程出價越頻繁。常迩的視線遲滞地在窗外和連儀身上來回轉,也不知還在參與競價的另一位客人什麽時候才肯收手。

常迩無從判定他的目的,畢竟連儀全程波瀾不驚。

反倒是臺上少女,雖然看不到人,但或許是認出了朔一,視線每每落到這個方向,眼底便有痛色翻滾。

常迩思緒散開,潦草揣測原因,等她回過神時,風息雲散,少女已經被樓中侍者引到了廂房來。

連公子果然抱得美人歸。

美人凝睇,神色癡癡,湛湛清瞳似有千言萬語,我見猶憐。

奈何公子是個瞎的。

常迩期待一出好戲,但沒想過,登臺的伶人還未齊。

——當南衡世子推門而入時,常迩僵了一下,悄悄地往籃子裏縮了縮。

冤家路窄。

連儀在朔一喊出“世子殿下”時便已起身,三人先後跪下行禮。成澤親自拉起連儀,親親切切地一起坐下:“連卿不必多禮。我方才隐約看到小郎君就覺得面熟,原來當真是連卿府上的人。”他面上帶笑,仿佛沒意識到房中陡然凝住的氣氛,“不過,在這裏碰上連卿,倒真是令我意外。”

“草民也沒想到會在雲上樓遇到殿下。”連儀微笑着。

Advertisement

成澤不以為意:“我早聽說過雲上樓的大名,這回難得入京,自然得來見識一番。而且……”他語氣悠悠,視線在緘默無言的少女身上轉了一圈,神色似遺憾,“要是沒來這一趟,又哪能有緣得見關小姐呢?”成澤嘆了口氣,“可惜我這次入京囊中拮據,不比連卿家底豐厚。不過既然你我相識,我便厚顏問一句:不知連卿肯不肯将佳人相讓?如果可以,我願出雙倍價錢償還,只要連卿能寬限我幾日。”

少女眼中泛紅,又帶了一絲惶恐,立即跪了下來:“蒙殿下錯愛,臣……賤妾既然被連公子買下,便只願終生追随公子左右,再無二心。”

連儀未語。成澤卻訝然地看向她,繼而恍然:“關小姐是京中人,想必是早就認識連卿了?只是我沒記錯的話,連卿前幾日才在宮中說過自己終生不娶。”話說到此,成澤擡手給自己倒了杯茶,笑意莫測,“關小姐,如今你雖然淪落風塵,昔日也是關侍郞掌上明珠,與其沒名沒份地跟在連卿身邊,不如随本世子回南衡府。正妃且不論,至少側妃之位,本世子保證能給你。關小姐意下如何?”

語調溫柔,情真意切。

關淇無言以對,嗫嚅着轉向連儀:“連公子……”

連儀手中握着茶盞,仿佛發了一會兒呆,直到被關淇這一聲喚醒。他聞聲笑了笑,抿了口茶,說:“殿下所言不虛。草民确實有志終生不娶。今日買下關姑娘……也确實另有原因。”

“哦?”成澤挑眉,“那說來聽聽?”

連儀道:“其一,如殿下所知,草民好音律。關姑娘的琴藝名動望京,素來被京中雅好弦歌者敬慕,只是草民身份低微,一直無緣相交。其二……卻是為了草民的一個友人了。”他嘆了口氣,“草民這位友人曾與關姑娘有過一面之緣。他對關姑娘一見傾心,只是苦于一介白衣不濟,不敢唐突,只願考取功名後再行求娶。他一片真心,草民于心不忍,便想着為他暫且保全關姑娘一二。”

包括朔一在內的三個人都看向了連儀,眼底暗含揣測。常迩本是冷眼旁觀,此刻陡然間脊背生寒,微感不妙。

成澤皺眉:“你說的這位友人是哪位?”

“說來也巧,殿下也是見過的。”連儀啓唇,“正是常迩常先生。”

常迩:“……”

三人反應各異——或茫然,或驚訝,或……

“連卿莫不是在開玩笑?”成澤神色微僵,“我怎麽聽說,常先生已……”他停住,意識到不對。連儀說了下去:“是,常先生如今失蹤,草民也不知他現在有什麽打算。”他略偏過頭,面向關淇,“我也不知道關姑娘心中有無意中人,這番話原本是打算接姑娘回府後再詳述。不過,我無心勉強,姑娘的去向但聽你自己的意願。現在世子殿下既然問起,草民便如實相告,也想問一問,關姑娘意下如何?”

關淇的神情從無措漸漸轉為落寞。她低聲說道:“世子殿下好意,妾感激不盡。只是殿下千金之子,妾蒲柳之姿,帶罪之身,不敢有攀附之心,只盼殿下早日得逢良緣,來日與世子妃恩愛白首。至于常先生……妾與他尚未有深交,但聽連公子所言,或也是真心。妾願等一等他,等他回來,再作打算。”

——

常迩覺得連儀和南衡府那對兄妹的梁子是越結越大了——前腳拒了郡主示好,後腳又把世子看上的姑娘帶回了府。

然而她和這兩人的恩怨也是解不開了——成澤的一場刺殺間接害得她在連儀面前暴露身份,今天連儀又在成澤的步步緊逼下劍走偏鋒,平白讓她多了個意中人。

回府後連儀讓賀老代為安置關淇,自己徑回房中,只說要休息,朔一也沒讓待着。

房門關上,常迩立刻落地換回人形,緊接着一句話不說,頭也不回地從房中暗道進了密室。連儀沉默着跟在她身後,然而直到密室門合攏,常迩仍未停步。連儀暗嘆一聲,不得不用上輕功步法,錯身擋到了常迩面前。

可謂敏捷。

“……對不住。我也是一時情急。”連儀神色懇切。常迩本冷眼瞧着,此時忍不住輕呵:“一時情急?好!連公子為保全意中人,情有可原——但你手下又不是沒有人了,就非得自作主張拉我下水?!”說到最後,聲音已有些尖銳。

連儀聞言一僵,回得迅速:“關淇并非我的意中人。”

常迩怒火一滞,只覺莫名:“這是重點嗎?!”

連儀沉默一瞬,而後放棄就這個問題繼續糾纏,說:“我手下确實還有旁人可用,但一來時間緊迫,來不及互通消息,二來,其他人的身份不如你幹淨,未必經得起查證,也未必能讓成澤相信。何況……你确确實實,曾與關淇有過一面之緣。”

常迩咬牙切齒。

連儀舌燦蓮花,所說的話都能查證——只除了她對關淇的一片真心。偏她“失蹤”,目前算得上死無對證。兼之來歷不明,身份空白,無可探查,絲毫不像是連儀安排的人,倒是讓這謊話又可信了三分。

人間當真步步艱危。

“讓我出面帶走關淇,是陛下的意思。”連儀突然開口。

常迩一愣:“什麽?關姑娘是他要的人?”話尾她再次提聲。

連儀對她的顧慮心知肚明,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說:“關淇或許是餌。”

常迩:“……”她沉默,心中有些抗拒繼續讨論下去。

但連儀顯然沒想就此打住:“你大概不知道,戶部侍郎關之澗前幾天因貪墨收賄、侵吞災銀被查辦。由于罪行惡劣,關之澗被判秋後問斬,家中男丁皆流放,女眷充入奴籍。”

常迩啞然。

連儀繼續:“但除了明面上的罪行,關之澗暗地裏還和南衡府有關聯,只是沒有公之于衆。”

“南衡府?”

“近年來,南衡府行事越來越倨傲,不臣之心昭然若揭。”連儀緩聲道,“望京中與之勾連的朝臣不在少數,關之澗便是其一。為免打草驚蛇,陛下處置關之澗時,在明面上避開了和南衡府有關的部分,然而暗中查探時,卻發現有些東西不見了。”

常迩把連儀的話在腦中過了一遍,有點消化不良。

先前只以為南衡府仗勢欺人,沒料到人家并不只想做纨绔子弟。

想到之前種種,常迩不由得心生煩躁:“那你這是暴露了?”

連儀頓了頓,說:“還沒有。原本我們打算從關淇身上找到突破口,只是沒想到成澤也來了雲上樓。他或許懷疑我的身份,但并不能确定。”

先是唐随,後是關淇。前者未必發現了什麽,然而連儀在南衡府一對兄妹前自稱沒有心上人,今日卻在雲上樓為關淇一擲千金。如果解釋不幹淨,便萬劫不複。

常迩對人事利害尚且看得清,只是仍然不解:“他既然開始懷疑,那和暴露有什麽區別?”

“如果是其他人,或許沒有區別。”連儀說,“但我查的就是南衡府在望京中的耳目。在有十足的把握之前,他們還不敢妄動,否則只會先一步被我抓住。”

就如兩卒相擊,先走到對方面前的,先機盡失。

常迩明白過來,卻也在下一瞬被寒意擊中。

“為什麽是你?”

連儀一怔。

“為什麽……你會被推到明面上?”常迩的聲音裏有一絲壓不住的難以置信。

她想到從阿溪口中得知的婚事前因後果、到連府以來所見種種,直到此時,猝然間看清眼前人的處境。

連儀默然無言。

然而分明兩副玲珑心,此時無言勝千言。

常迩再次感到憤怒。她有些難以忍受,上前一步,扯下連儀眼上遮覆的白绫,想要看清他眼中有什麽。

可眼前這雙眼被血色纏繞,眼瞳仿佛陷于羅網不可出的飛蟲,還能骨翅安然。

呼吸沉重,連儀聽在耳中,沉晦的心緒卻莫名汲出一分生氣。

他還是低估了這妖怪的敏銳。

“家國大業,從來如此。”連儀笑了笑。

“但這是他選的。”常迩厲聲說,“阿溪以後又怎麽辦?你還要繼續相信他?”

四目相對,連儀的紅瞳中閃過什麽,而後壓下眼睑,道:“阿溪什麽都不知道。再者,如果事情真的走到那一步,無論如何,我會護她平安。”

他探出指尖想要拿回白绫,常迩卻不肯放開,氣急道:“枉信他人,你連自己都未必能保全,又有什麽底氣護她平安!”

連儀抓着白绫,感受着從另一端加諸的力道,卻倏然笑了:“不是還有你嗎?”

常迩一愣,一時不防,白绫已經脫手。連儀在她面前沉默着重新遮住雙眼,爾後才擡起頭,一字一句緩緩道:“即便我屍骨無存,還有你在。恩情未報,你總不會眼睜睜看着她遇險,不是嗎?”

常迩有些說不出話,腦中思緒因連儀三兩言語而錯雜難解,直到他擦身而過,放下玉蛹走出密室,有一個念頭卻如雜草般突兀地冒了出來。

——你憑什麽認為,你屍骨無存之時,我還安在?

這想法讓常迩從渾沌中驚醒,只是實在詭異莫名,常迩迅速把它抛之腦後。

至少後一句話,連儀沒說錯。如果阿溪有難,她不會坐視不理。

——

連儀從雲上樓帶回一個姑娘的事情沒有刻意隐瞞,當天傍晚,阿溪和夏錦便從仆人口中知道了這件事。夏錦對此有些想法,只是未曾說出口——自然,也不知道已經被發小看穿。

——連公子和常姐姐不是一對嗎?怎麽人剛失蹤沒兩天,就從外面帶回來別的姑娘了?就不怕常姐姐知道了不開心嗎?

無意窺伺到她心聲和阿溪哭笑不得,心道你常姐姐不僅知道,還是親眼看着他把人帶回來的。

阿溪倒從未想過兄長和常迩會有什麽,畢竟打從一開始就清楚知道那是妖。常迩注定生命漫長,如此,哪能和尋常人厮守終生?

就不知為何現在被困在兄長身邊。

顧慮着關淇的身份,阿溪以讨教琴藝為名,到客院走了一趟。

——

直到快要熄燈時,阿溪忍不住,單獨來見連儀。

案幾上的東西被收了起來,連儀不動聲色,雖然看不清她的表情,卻能從她的肢體中看出點猶豫和不安。

“怎麽這麽晚來找我?”連儀溫和地問。

阿溪心神不寧:“有些話想和兄長說……對了,那只兔子呢?”說着環顧四周,只看到卧房牆角用布蓋起的竹籃。

連儀聞言微頓,不動聲色地笑了笑:“已經睡下了……你要看一看嗎?”

“不用。”阿溪暗自舒口氣,“要是吵醒了……多不好。”她一邊說着一邊在桌邊坐下,位置恰好背對竹籃。

連儀略挑眉:“阿溪,你到底想說什麽?”

阿溪的指尖扣在掌中,緩緩呼了口氣,說:“我……我今天看到你把關姑娘帶回府,仔細一想,原來兄長你也到了該成家的年紀了。”

連儀:“……”

這話讓他一時不知道該怎麽接。

知道她去見了關淇,但——這思路是個什麽走向?

“但兄長的情形,多少有些特殊。”阿溪繼續,“依我看,最好是找一個善解人意又心胸開闊的女子,出身如何倒不要緊。”

連儀放在桌下的手緩緩收起五指:“你……到底想說什麽?”

阿溪望着他,深吸一口氣:“其實,我挺想讓常迩做我嫂子的。”

“咳咳咳咳咳!”

連儀猝不及防被這話嗆到,阿溪吓了一跳,趕緊倒了杯水放到他手中。連儀抓着杯子咽了一大口水,放下時,臉上還帶着咳出來的薄紅。

他又清了清嗓子,聲音略低沉:“你……你在胡說什麽!”

“沒胡說。”阿溪抓住連儀的手,克制住焦慮,“我覺得常迩很好,很喜歡她。難道你不喜歡嗎?”

連儀手一抖,抽離出來,按了按自己的眉骨,竭力讓自己顯得平穩:“阿溪,你到底怎麽了?”

阿溪這會兒也有點麻,索性也給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口,壓下那點心虛,才繼續:“常迩……她現在失蹤了,可是我覺得她還會回來的。兄長,你……你能不能,至少等到她回來?在她回來之前,能不能、不要……和其他姑娘、走得太近?”

連儀緩緩出了口氣,也實在笑不出來了:“我和關淇之間沒有什麽。你不要再胡思亂想。”

阿溪捏着杯子瞅他,心中并不信,仍是一臉憂慮。

連儀坐不住了,站起身來,說:“很晚了,你回去休息吧。”

“我……”

“我也該休息了。”連儀打斷了她,明顯是拒絕繼續交談。阿溪看了看他,終是退讓,起身道別。

待房門關上,房間重新恢複寂靜,連儀收回游走的思緒,正想再給自己倒杯水,冷不防,貼在牆邊的書櫃移開了。

暗道裏燈火不及,連儀卻能清楚看到姑娘雙手抱胸倚在壁上,正面對着剛才阿溪所坐的位置。

連儀碰到杯子的指尖微微僵住,不知道說什麽好。

他先前走出密室時和常迩算是不歡而散,因阿溪突然來了,他防着常迩冒然出現,從暗格裏投了一塊牌子示意有人在——這會兒倒寧願自己沒提醒。

連儀松手,直起身,略笑了笑:“你……還沒歇?”

常迩:“……”歇什麽歇?遲早被這對無良兄妹氣死——還是死不瞑目的那種。

“進來。我有話說。”常迩木然地扔下兩句話,轉身走回去。

連儀在原地默然半晌,輕嘆一口氣,提步跟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