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步
常迩得承認,自己和這對兄妹之間,現在是有那麽點解不開、理還亂。
然而再怎麽混亂,阿溪也不至于要深更半夜地跑到連儀這裏當起紅娘——且看她舉止,分明心虛。
唯一的可能,便如連儀所指出的,阿溪是拿她作為阻止連儀接近關淇的幌子。
至于起因……
“我剛才,想起來一件事,覺得或許該提醒你。”常迩面對連儀,神情冷淡,“你說關淇可能是南衡府的餌,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她不止是餌,也是一把刀呢?”
依照阿溪的性子,如果不是從關淇那裏“知道”她要對連儀不利,無論如何也不至于要平白折了自家兄長一段桃花。
這話讓連儀的思緒略微沉靜下來,随之而來的則有點微妙:“你這說法,倒是和阿溪剛才說的殊途同歸。”
常迩緩緩挑眉,一字一句抑揚頓锉:“你在懷疑什麽?”
“……”連儀沒有接話,跳過了這點,“沒什麽。你說的這個我也想到了,不過關淇是個難得的突破口,總是要接觸的——自然,我也會注意防備。”
常迩卻忍不住皺眉,又想起之前連儀那句“屍骨無存”,莫名煩躁:“‘溫柔鄉自古英雄冢’,連公子可千萬當心點,免得一朝色令智昏,把自己給賠上了。”
連儀僵了一下,爾後卻是氣笑了:“色、令、智、昏?”他擡頭盯住常迩,“如果要這麽說的話……現在,時時呆在我身邊的那一個,難道不是你嗎?”
常迩嗅到一絲危險氣息,眉擰得越發緊:“你什麽意思?”
連儀神色微冷:“要讓我色令智昏,輪不到她。”
常迩愣了愣,幾乎沒能從他這幾句話的邏輯裏走出去,再回神時,陡然像是透過白绫看到了連儀的目光,瞬間沒來由地頭皮發麻。
這讓她短暫地失去了語言能力。
連儀卻突然問:“剛才,阿溪問我的話,你都看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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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迩思緒遲滞,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連儀露出一點自嘲似的笑,自顧自說了下去:“阿溪說她很喜歡你,問我……問我怎麽想。”他停了停,神色忽地柔和下來,帶着一點不甘的甘願,“常迩,我也是,很喜歡你。”
常迩:“……”
她沉默半晌,緩緩開口:“連儀,我耳朵不好——但你說,你也……很喜歡我,這和阿溪說的,是一個意思嗎?”
連儀輕輕笑了笑:“你就當是吧。反正于你而言,大概也沒有區別。”
常迩:“……”
這話就實在是欲蓋彌彰了、自相矛盾了。
“你倒是把話說清楚。”在連儀似乎想離開時,常迩終于開口,聲音仿佛平靜,“阿溪說喜歡我,想讓我當她嫂子,你呢?難道想讓我當你妹夫?”
這話一出,常迩發現……自己似乎也不太清醒。
連儀定住,臉上淡然從容的面具裂開一條縫,随後深深嘆了一口氣,破罐子破摔了:“不是。我也希望,你能當她嫂子。”
故而,在妹妹石破天驚問出那句話時,瞬間心虛至極,幾乎以為自己被看穿。
“但我沒有妄念。”連儀臉上沒什麽表情,“你不必介意,大可以當我沒說。”說完他就想離開,這次常迩卻抓住了他的手臂。
無法掙開。
掌下的肌肉是僵硬的——常迩稍稍分了個神,認真看着連儀,問:“為什麽說是妄念?因為我是妖嗎?”
連儀視線偏開,輕呼一口氣,道:“不,是因為我自己。我這種人,注定生死難測,又能和誰長相厮守?”
他臉上的神情似曾相識,讓常迩的思緒回到了那夜的暗室。她曾看着連儀這樣走過幽長的暗道,看到他從暗格裏取出一塊木牌——那是一塊靈牌,寫着連儀的名。
當時只覺得古怪,直到此時,陌生的情緒從心髒漫過百骸——她想,那又如何?
你是這種人又如何。
“人間,好像是都喜歡白頭偕老。”常迩的語氣有些複雜,“這樣,不是剛好嗎?”
連儀一怔,臉上浮出茫然。
常迩的聲音仿佛落不到地上:“你很難和我長相厮守,我也沒辦法和你白頭偕老。我們如果在一起,算不算……扯平了?”
這結論是怎麽算出來的,連儀已經無法思考了。他克制着不動,呼吸放輕到起伏都有幾分疼痛:“常迩,我們人是要為自己說過的話負責的。你們妖,也負責嗎?”
——我看起來,像是那種不負責任的妖嗎?
常迩有點恍惚地想着,卻問:“你是不是能看到我?”
連儀輕點了一下頭:“嗯。”接着,白绫再次被常迩摘了下來。
“那你閉一下眼。”常迩的語氣溫柔近乎誘哄,在思考前,連儀已經自發聽從。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身前感知到的溫度卻有了變化,随後,唇上傳來溫軟濡濕的觸感。
連儀眼睫一顫,迅速睜眼,而常迩已經飛快退開,手也一并松了。
耳根似乎發熱,也不知連儀會不會看出來。
“這樣總能相信我會負責了吧?”常迩維持鎮定——想來這人從小眼睛有問題,也沒機會看雜書,好在她從前看過一點,比他經驗高出一點。
連儀怔怔盯着她,沒說話。常迩終歸也架不住了,推着連儀轉了個身,一路把他推出暗道:“你該休息了。”她把白绫塞回連儀手中,卻又被他反手抓住。
“你……不會是因為阿溪,才……”連儀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常迩看出他言外之意,頓時哭笑不得:“你當我和你一樣,連自己都能豁出去嗎?”連儀仍不肯松手,遲疑着追問到底:“那你為何……”
話沒繼續,只是都寫在神情中。常迩腦中有一壺水快要煮開,理智維艱:“你就……就當我見色起意!”說完,用力掙開手,把人給推出暗道,“啪”地關上暗門。
——
阿溪這姑娘,打小活潑。
自從和連儀相認,為了不給兄長添麻煩,每日裏裝得十分文靜模樣。
如今卻是不得不故态複蔭了。
“沒想到小姐和公子的感情會這麽好。”——連府的侍從們這兩天私下如是議論。
說來兄妹二人到底不是同胞,生辰相差不過半年,關系其實尴尬。衆人之前眼觀兩位主子,只覺得客氣有餘,親近不足。不料關姑娘一進府,阿溪仿佛是突然産生了危機意識,開始成日裏寸步不離地跟着連儀——即便她哥和關姑娘在水榭裏撫琴閑話,她也一定要帶着夏錦如影随行,并且坐到兩人中間,時不時還要在他們交談時插上三言兩語。
挺寬敞的水榭,擠着四人一兔,罕見的熱鬧。
頭兩天,連儀沒說什麽,但第三天,當阿溪再次聞風跟到時,他有些頭疼了。
“阿溪,你今日該去上詩文課。”
哪怕請來的三個老師跑了兩個,好歹還有個鐘生兢兢業業。
阿溪倔強擡頭:“我和鐘先生請過假了。”她快步走到連儀身邊,偏頭瞧着關淇笑,“關姑娘琴藝過人,我不想錯過這個學琴的好時機。等關姑娘走了之後,我自然會繼續學詩文。鐘先生也覺得這樣挺好。”
“機會難得,我也想多聽聽關姑娘的琴聲。”夏錦附合,神色誠懇。
連儀:“……”
關淇扯出一絲笑,有些勉強:“承蒙連小姐和夏姑娘厚愛。”
連儀緩緩一笑,話風一轉:“你有這個上進心,我甚感欣慰。只是,學琴也不是靠聽就能學會的。既然你有心,那就當場彈一曲,讓關姑娘也指導一二。”
阿溪聞言神色微僵,夏錦渾然不覺,眼中還有幾分期待。連儀又笑了笑,語調溫柔:“若是不願,便和夏姑娘一起回去吧。”
“……”
阿溪艱難地點頭了。
她拖着和心情一樣沉重的步伐走到琴臺邊坐下,十指按上琴弦。
夏錦坐了下來,目光專注。關淇讓出位置後退到一邊,有些好奇。連儀兀自攏了桌上茶盞,心平氣和地喝了一口。
五音一出,天地怫然變色。
夏錦凝固了,關淇也凝固了。
不遠處的侍從先前聽不清幾人的交談,此刻乍聞弦音,如遭雷擊,齊齊打了個哆嗦,再回頭認出琴案前坐着的姑娘,臉色都麻了。
然則連儀仿佛聽不到,另外兩人都不好阻止,阿溪硬着頭皮彈了一小段,停手時萬籁俱寂。
連儀放下了茶盞,從容自若:“關姑娘覺得如何?”
關淇:“……”
她神色恍惚地看向連儀,半晌,才道:“連小姐……天資殊異。”
連儀笑了:“阿溪是有天賦的,只是我之前沒能為她找到一個适合的老師。現在看來,倒恰是為了關姑娘虛位以待。正好阿溪也有心向你學琴,如此可謂恰到好處。只是不知你意下如何?”
他這話說完,關淇肉眼可見地僵住了。
阿溪愕然擡頭,先後看向連儀和關淇,爾後目光一閃,站起身,欣喜道:“關姑娘真的願意教我嗎?我知道我基礎不好,入門要比別人難一些,先前是兄長教我,只是他眼睛不便,教起來總是有些坎坷。要是關姑娘能教我,兄長和我倒是都省事了。”
關淇:“……”
阿溪的目光又轉到案幾上,眸中一亮,提着裙擺便匆匆起身走了過去,一邊倒茶一邊笑道:“是我禮數不周,倒忘了拜師應當敬茶。”她捧着茶迅速轉身,心緒激蕩,行動便不由得急促,“關姐姐,我……”
連儀臉色微變,指尖一動又頓住。
關淇心中正亂,見阿溪來勢匆匆不由往後稍退,不料阿溪走得太急,一腳踩在自己裙擺上,一瞬間驚呼着直向她跌了過去。她本就站得離欄杆極近,事發突然躲閃不及,接着便是一陣天旋地轉,等反應過來時,人已經被阿溪帶着翻過欄杆落到水裏。
連儀在聽到二人的先後驚叫後立刻站起身,面向落水的方向,面色沉凝。夏錦更是震驚,快步沖到欄杆邊:“阿溪!關姑娘!你們……”
阿溪抓着關淇從水裏冒出頭,兩人皆狼狽異常。
“對不起!我、我不小心把關姑娘撞到水裏了!”阿溪愧疚又慌亂,仰頭沖着水榭喊道,“你們別擔心,我這就帶她上岸!”
夏錦原本也無措,聽到這話才鎮定了點,趕緊轉頭對連儀說:“連公子,你放心,阿溪水性很好,她們不會有事的。”
連儀抿唇不語。夏錦看他神色,莫名心慌,只好又回頭看向水裏二人。
關淇顯然受驚,全然是被阿溪拖着向岸邊挪。此時水榭外的侍女也都反應過來,除了趕回去拿衣服的,都圍到了水邊準備接應。夏錦正要過去,卻被連儀叫住,一轉頭,便見連儀已經把自己的外衣解下遞來。
阿溪拉着關淇從水裏上來時,夏錦抱着連儀的外衣匆匆趕到。阿溪接過衣服,徑直披到關淇身上。
“關姑娘……對不起,都是我太冒失了。”阿溪懊喪道。
初春水寒,關淇臉色慘白,指尖捏緊了身上的衣服,牙齒正輕輕打戰,半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僵硬地搖了搖頭。
眼見關淇臉色不好,阿溪也有些緊張:“關姑娘,我送你回去吧。”
關淇聞言又僵了一下,看着她:“不必麻煩,連小姐還是回去吧,萬一受寒……”“不會的。”阿溪搖頭說,“我從小就不是嬌養大的,不至于。倒是關姑娘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還是趕緊回去換一身衣服,再叫大夫來看看,免得真病了。”
關淇默然,下意識擡頭,卻見水榭中空無一人。她不由一怔,問:“連公子呢?”
“兄長……”阿溪也回頭,這才發現連儀确實不在了,“阿錦,我兄長呢?”
夏錦茫然:“我也不知道。連公子把衣服給我之後就走了。”
——
朔一和常迩幾乎同時意識到連儀的去向有異。
“公子,你……不是打算回房嗎?”朔一看着這條路的方向,不得其解,一瞬間懷疑他家公子是不是記錯了路。
“先不回去。”連儀頭也不回,看着不打算多說。朔一讷讷應了一聲,不再問了。
就在這時,原本乖乖窩在竹籃裏的兔子野性發作,腿一蹬,落地而逃。朔一只來得及“哎”了一聲,兔子就已經消失在路旁的山石後了。
連儀終于停步:“怎麽了?”
“兔子……跑了……”朔一聲音艱澀又茫然。
連儀的呼吸亂了一瞬。他克制着沒有回頭,攥住指尖,緩緩說:“我在這等一等,你去找找。”
朔一聞言錯愕,然而瞧着連儀此時神色,有些心驚,自覺咽下勸告的話。
他引着連儀到旁邊石上坐下,竹籃一并擱在旁邊,認命地朝着兔子消失的方向去了。
朔一的腳步聲漸至于無,身後卻忽然響起布履踩在草葉上的微聲。連儀幾乎凝固,直到一只手從身後抓住他。
常迩出現在他身邊,匆匆拉起他隐向假山間,壓低聲音:“跟我過來,有話問你。”
連儀表現得緘默而順從,由她牽引着手如勾住了魂魄——然而,在他們的身形都藏入暗處時,連儀在沉默中突兀逼近,雙手同時按住常迩的頸和腰,帶着一絲戾氣銜咬住她的唇。
像獸類守着自己的獵物,無關性情,只出乎本能。
常迩睜大眼,反應過來後也不推拒。她放任連儀厮咬,直到能明顯感覺到對方氣息漸緩,才趁機往後讓了讓,稍稍拉開間距。
“我以為你真的跑了。”連儀沒有松開手,氣息不似平常沉穩。常迩有些郁悶:“我總不能當着朔一的面突然說話吧……對了,你去阿溪院裏做什麽?”
這條路通向阿溪住的地方,結合剛才在水榭發生的事,常迩直覺不妙。
連儀神色複雜:“你就為了阿溪?”
“……”常迩有些麻,“畢竟阿溪是我的救命恩人。”
連儀默然,道:“剛才在水榭的事想必你也看到了。阿溪顯然是故意把關淇推下水的。”
常迩心中一緊,也沒裝傻:“所以呢?”
“阿溪性格和善,不會害人。”連儀低聲道,“但她對關淇的敵意卻很大。我懷疑,她身邊被安插了人。”
故而,趁着阿溪人還沒回來,釜底抽薪。
常迩明白過來後頓覺頭大,一時間不知從何反駁,卻順着連儀的思路想到另一樁:“可如果真的是這樣,你現在就去查她身邊的人,不怕有人懷疑你的眼睛嗎?”
如果他只是假裝看不到就罷了,偏生這雙眼不同尋常。若當真現世,恐怕永無寧日。
連儀神色柔緩:“可阿溪是我妹妹,我絕不能讓她出事。”
常迩聞言輕嘆了口氣,心道你這妹妹的眼睛可比你還透徹。
“知道你關心她。但你們兄妹也才重逢不久,或許阿溪也沒你以為的那麽傻。她對關淇的敵意……說不定是她自己發現了什麽。”常迩想了想,說,“不如這樣,你先別急着親自動手,讓我去試試,如何?”
連儀唇角微壓:“你要去找阿溪了?”
那神情,仿佛常迩決定對他始亂終棄。
常迩每每在此時看不懂這兄妹二人的關系,只是眼下并非追究的好時機。她耍賴一般,雙手環住連儀的腰,腦袋埋在他腦前,語氣輕巧隐有笑意:“我會回到你身邊的。連公子莫非不相信我嗎?嗯……你不說話啊?那就當你同意了。”
連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