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車禍

在這人煙稀少又偏僻的沿河公路上, 此時無限單薄的護欄下面就是冰冷湍急的河水。

随着那輛黑色SUV猛然加快車速,“砰!”一聲刺耳可怖撞擊聲之後,緊接着就是令人頭皮發麻的剮蹭——

兩車緊緊頂在一起, 車速越來越高, 将對方擠向相反的方向。

簡辭登時變了臉色:“怎麽回事!他要把我們撞下去?!”

司機雙手捏緊車把, 在這種狀況下也并沒有慌亂無措。能給這樣身價的財閥開車,顯然是受過訓練的, 而并非是一般的普通人。

在急遽颠簸搖晃的車內, 司機本來還在試着加速甩開這輛車,祁修景一手攥住簡辭的手示意他不要怕, 同時冷厲道:

“別加速了, 撞回去。”

現在對方下了死手要把他們直接撞入河裏,再繼續加速甩開他們,結果有可能是全身而退, 但也可能是被對方徹底得逞, 最終損失最大。

這句吩咐仿佛是給了司機一枚定心丸, 狠心賭一賭或許更有機會脫險。

簡辭震驚:“撞回去?!”

祁修景将他攬入懷中:“別怕, 不要緊。”

簡辭卻更緊張了,不是為狀況害怕, 而是因為祁修景的姿勢分明就不是安慰, 而是一種保護, 牢牢用身體把他護住。

那輛黑色SUV相當有技巧, 先是猛一剎車, 然後借力再次猛沖!

如果不是占了勞斯萊斯車型沉穩性能極好的優勢,此刻絕對已經被撞翻進河裏了。

車速實在太高了, 撞擊又極其猛烈, 車窗已經被得一面碎裂, 一面滿是蛛網般的猙獰裂痕,急速略過的風聲在耳邊呼嘯,灌入氣流的車內左右搖擺不穩。

“砰!”又一聲巨響,不同的是,這次是車內車外同時傳來的,簡辭擡頭一看,鮮血順着祁修景的額角流下來。

Advertisement

“祁修景!”簡辭掙紮着想從他懷裏掙脫出來,但祁修景卻依舊死死摟住他、不許他亂動。

“沒事,在車窗上蹭了一下而已,你別動!”

祁修景的嗓音低沉而啞,似乎頭疼得厲害,不知道是因為外傷還是怎麽回事。

輪胎聲與刺耳尖銳的金屬重重摩擦聲令人一陣頭皮發麻,似乎有火花飛濺起來,夾雜着煙霧與刺鼻的味道。

簡辭的臉被迫貼着祁修景溫熱的胸膛,整個人被護住。

他隐約感覺有血流下來,祁修景呼吸有些重,似乎在極力忍受這疼痛,卻不像是因為頭上的撞擊外傷。

此時車速高到了極致,兩車再次相撞,這次車頓時失去平衡,不等他再開口,忽然傳來不堪重負的輪胎驟然爆開的巨響!

之後的每一秒都仿佛拉長鏡頭的慢動作,人在緊要關頭時的一切感受都都仿佛無限放大——

簡辭瞪大眼睛,銀色的勞斯萊斯竟直接在空中騰起,以恐怖的速度和角度翻轉!

“砰!”最後一聲巨響過後,是久到讓人膽寒的死寂無聲。

不知過了多久,簡辭睜開眼睛。

狹窄變形的車廂內滿是刺鼻的味道,渾身上下都錯位似的疼,似乎被卡住動不了了,但他試探性活動了一下,身上并沒有很嚴重的傷口。

這麽嚴重的事故中,這點撞擊挫傷和小小皮肉擦傷幾乎可以算得上是奇跡般的毫發未損了。

卡住他的并不是冷冰冰的金屬,而是一個幾乎已經沒有溫度的懷抱,将他緊緊護住。

簡辭驟然心底一沉,繼而急切往旁邊摸去:“……祁修景!”

沒人回應他,簡辭的指尖摸到濕滑黏膩的溫熱液體,腥甜的血液味道。

鮮血順着祁修景的鬓角流下來,甚至打濕了白色襯衣前襟的,在刺眼顏色的映襯下,他的臉色更白的可怕了。

簡辭的腦子已經完全停轉了,看着此情此景,他的心跳甚至比方才兩車相撞時更快。

顧不上手腳一動就疼的挫傷,簡辭從祁修景因昏迷而無力松開的懷抱中掙脫開,掙紮着去摸他的臉,不斷叫着他的名字。

這一切實在太突然了,恐怖得像是幻想。

簡辭從未想過自己會有潛力如此迸發的時刻,空白的大腦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但竟然憑本能生生從這金屬廢墟中開辟出通道。

當他回過神時,雙手已經鮮血淋漓,仔細看去,綻開的皮肉之間甚至有金屬碎屑與碎玻璃。

觸目驚心的猙獰傷口,此刻簡辭卻絲毫沒覺得疼,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麽做到的,竟憑一己之力将祁修景拽了出來。

“醒醒……祁修景,”簡辭聲音發顫,“祁修景!!”

滿地的鮮血并不是因為額頭的傷,祁修景的腹部自後至前貫穿了一道金屬,簡辭的手哆嗦着,不敢去碰那恐怖異常的傷口。

鮮血正不斷流淌,随之失去的仿佛還有祁修景的體溫和生命。

變形的護欄已然斷裂,車距離掉下冰冷河水中只有危險的一步之遙,萬幸最終停住。

簡辭的手機早就不知甩飛在哪裏了,顫抖着起擦着怎麽也擦不完的血,擡頭見這偏僻的公路上一個人也沒有,那肇事車輛早已消失。

忽然有開門的破銅爛鐵相撞的聲音,從變形不算嚴重的駕駛室傳來。

司機的運氣還算好,除了被彈出的氣囊撞得鼻青臉腫鼻血直流之外,車子前半部分受到的撞擊不算太嚴重。

随着他從翻轉的車上爬下來的動作,手機掉落在地上,屏幕已經稀碎了。

簡辭咬着舌尖逼迫自己冷靜下來,他迅速問:“你的手機還能用麽?打電話,打120——”

那碎了屏的手機在司機反複啓動兩次之後終于勉強能用,屏幕已然失靈,司機費勁戳着屏幕,終于打通電話。

簡辭的眼淚已經不知不覺流的滿臉都是,但他完全沒覺察到自己在哭,只是一手緊緊攥着祁修景的手,顫抖着又去看他的腹部貫穿的傷口。

常識告訴簡辭,這種貫穿傷是不能貿然拔掉刺入利器的,否則很可能大出血。

但即便不動,血也一直在流,一切陷入僵局,讓人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絕望看着。

祁修景的臉色白得令人膽戰心驚,簡辭從沒覺得時間過得這麽慢,等待救護車的過程是這麽艱難。

路邊冷風呼嘯,祁修景渾身都是冰的,他不得不将手覆蓋在祁修景的胸口,感受着他心髒微弱艱難的跳動。

這一切實在太突然太猝不及防,就像一場可怕而逼真的噩夢。

似乎只要簡辭閉眼不看不想,再睜開眼睛時,就能從家裏的大床上醒來,看到祁修景躺在他身旁、眉眼含笑地靜靜看着他,還會趁他睡着時悄悄親一下他的額頭。

簡辭從沒跟說過,其實自己被他偷親的時候經常是醒着的,只是出于某種微妙心态,不拆穿他也不想動,只想任由他這樣。

雖然不想承認,簡辭咬牙,其實很清楚那種微妙的心态是喜歡,他重生了一次,卻在這坑裏又摔了一次,又喜歡上了這混蛋。

忽然,一只冰涼的手擡起來,費力在簡辭的臉上安慰般撫摸了一下,擦去他臉上的淚痕,

簡辭一愣,立即擡頭,繼而震驚發現祁修景竟然醒了!

“你別動,別動,”簡辭攥住他的手,“你別害怕,很快救護車就來了,沒事,不會有事的……”

與其說是說給祁修景聽,倒是更像說給他自己聽。

祁修景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簡辭以為他會說諸如“別哭”之類的安慰話。

但出人意料的是,祁修景卻嗓音艱澀虛弱道:“對不起……阿辭……”

簡辭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

但直到救護車到來,車上祁修景仍舊攥着簡辭的手,不斷喃喃自語重複着“對不起”三個字。

祁修景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就在陌生又熟悉的兩車相撞聲音響起的瞬間,無數記憶忽然噴湧而出。

伴随着前所未有的劇烈頭痛,像是強行撕開血肉,攪動着将無數記憶強塞進去,以至于頭破血流的撞擊傷都讓他感覺不到疼了。

場景相似,又不完全相似:

出租車司機開着車,忍不住往後座看了好幾眼。

後面坐着一家三口,男人相貌極為英俊,女人也美麗非凡氣質出挑,孩子雖然還小,卻能看出未來青出于藍的樣子。

但司機反複往後看的原因卻并不在此——明明副駕駛是空着的,但一家人卻偏偏全都要擠在後座。

如果還有什麽更奇怪的,一家三口,坐在中間的居然是母親而不是孩子。

方才他的确拒絕了父母讓孩子坐在副駕駛的要求,這男孩實在年紀太小了,單獨坐在前面太危險。

兩個大人正蜜裏調油的親熱,竟然連這一會都不願分開,在孩子面前、在車上也繼續如熱戀的小情侶般親親我我。

男孩病态蒼白的臉上并沒有什麽表情,他的神色很淡然。

那不是這個年紀該有的樣子,麻木得像個漂亮冰冷的白瓷娃娃,與一旁嬉笑打鬧的父母形成鮮明對比。

目的地是小鎮旁新開發的溫泉度假村。

這裏很貧窮,一家三口并不像本地人,骨子裏似乎有什麽多年來熏陶浸染的貴氣,但穿着倒是都挺接地氣,男孩的衣服連袖口都已經破了,看樣确實不富裕。

大概是一家三口出去玩吧。

司機正想着,男孩忽然掩唇咳嗽起來,咳得很難受,但他的父母正歡快商讨着一會的游玩計劃,沒有看他。

司機多看了幾眼,兩人的目光在後視鏡中對上,男孩攤開自己手掌看了一眼,然後淡然問:“請問有紙巾嗎?”

這孩子的唇角和掌心,竟然都是方才咳出來的殷紅血跡。

司機被吓了一跳,連忙抽紙給他,然後對他家大人道:“你、你們兒子咳血了!……要不咱改道去醫院?”

兩人終于停止蜜裏調油,轉頭看了一眼孩子,似乎也沒想到這狀況,雙雙愣了一下。

但也僅限于“一下”,雖然是親兒子,但并不比陌生司機多驚慌多少。

女人一開口的确很擔憂,但擔憂的方向卻是:“這次出門我計劃了好久。咱倆都好久沒出去玩了,難道要泡湯了嗎?”

語氣很委屈,像是掉了糖的小女孩似的。

男人于是連忙哄她:“沒事寶貝,別哭別哭——”

司機嘴角抽了抽,他覺得咳血的孩子可能更需要安慰。

孩子明顯不太舒服,臉色愈發蒼白,攥拳的樣子像是忍着什麽痛楚,呼吸也很急促,但卻始終一聲不吭。

男人哄了好久,終于想起兒子了,随手摸了摸他的小腦袋,敷衍道:“修景,哪裏不舒服嗎?”

孩子的嗓音還很稚嫩,語調卻疏冷,他如實道:“心髒很難受,喘不上氣。”

司機一聽,心髒可是要命的大問題,這都咳血了,那必然是得趕緊去醫院了啊。

卻聽男人應了一聲,然後轉頭對女人道:“你看,只是老毛病啦,不影響咱出去玩的,寶貝放心。”

司機終于忍不住了:“這位先生,突然咳血可能還是得引起注意的,我覺得最好還是——”

女人有些煩了,皺起眉。但緊接着,她忽然高興一拍手:

“有辦法啦!司機師傅,你先把我們送去那個溫泉,然後再把我兒子送去醫院。親愛的,這樣這幾天就咱倆啦。”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馊主意竟然得到了孩子父親的贊同,顯然覺得很好。

“啊?”司機以為自己聽錯了,“不是,這孩子這麽小,而且治病要緊……你們不先去給他挂上號?咱先去醫院送孩子,再去泡溫泉吧?”

“但據說許願樹在中午十二點整挂上才最靈,我專門買了象征恩愛到老的同心鎖呢,萬一遲到了趕不上怎麽辦?”

“修景,你自己會挂號吧?你自己去吧,不然你爸爸又要吃醋啦!”

語氣分明是笑着的、活潑的,但說出來的話卻實在有些可怕。

司機:…………

這就叫“父母是真愛,孩子是意外”嗎?以前從沒覺得這句話這麽刺耳、這麽冰冷過。

如果還年輕、還沒玩夠,小情侶大可以繼續永遠如熱戀,那生什麽孩子?

孩子點頭,漠然表示自己可以挂號。

忽然,車左側傳來尖銳突兀而刺耳的鳴笛聲!

司機只來得及看了一眼,只見一輛載滿了沙石的沉重貨車猛然沖了過來!

這種嚴重超載的貨車在這樣一個開采石頭的小城鎮比比皆是,他們是不剎車的。

不是不想剎,而是沉重的慣性讓這種車根本就無法剎住。

孩子純黑色的寂靜眼眸中,清晰倒映着以恐怖車速沖過來的貨車,更清晰倒映着他父母被衆人羨慕的愛情與默契——

在愛人與孩子的生死之間,兩人果斷同時選擇了愛人。

這一幕化作詛咒般的夢魇,在許多年以來始終如蛆附骨如影随形,纏繞着祁修景:

在危急關頭的剎那間,人的潛力的确是可怕的無窮的。他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麽被甩向左側、被直面那輛貨車的。

但他的父母直到死亡也依舊熱愛而心有靈犀,同時将孩子甩向直面危險的左側,而将愛人推向右側。

兩人定格在永恒的熱戀之中,祁修景被至親不約而同地推出去放棄,然後親眼目睹父母變成緊緊相擁的、血肉模糊的屍塊。

陰差陽錯,他僥幸死裏逃生成了事故中唯一的幸存者,在生死之間昏迷了進一個月的時間後終于醒來。

沒人不知道沈家小姐和祁家少爺在私奔之後的幾年裏,究竟過了什麽樣的苦日子,能讓原本好好的孩子落下一身的病,或許是因為沒錢醫治?

但衆人廣為傳頌的故事中,兩人相互贈送的昂貴禮物、為對方準備需要付費才能浪漫的玫瑰花海,“生活艱辛貧窮,但浪漫至死不渝”的令人羨慕。

——只要不把兩件事放在一起想,确實是絕美的愛情故事。

“父母是真愛,孩子是意外”聽起來确實不錯,但萬事一旦極端,深情中不經意顯露出的确實冰冷薄情。

夫妻二人緊緊相擁雙雙喪命的慘烈車禍,年幼的孩子單是能搶救成功就很奇跡了,厚厚一摞病歷中,當時還沒人發現祁修景的心理出現了什麽問題。

甚至祁修景自己都是在很久以後才發覺,自從車禍之後,自己對和“愛情”有關的一切都是排斥的。

這種抵觸并不是情感上的抵觸,而是相當嚴重的、生理性的抵觸。

最初連看到電影中主角像他父母那樣擁抱、接吻的畫面,就像再次看見車禍現場那堆被沉重貨車壓爛了、永遠也分不清彼此的屍塊。

每當此時他都會頭痛欲裂、惡心嘔吐,甚至無故發起高燒。

後來在心理醫生的疏導和反複的脫敏下,這種死亡創傷帶來的應激反應才逐漸消退,能像個正常人一樣面對他人的親熱不露出端倪。

再後來,即便是面對有人對他示愛表白,他也能平靜掩蓋住生理上的不适,只淡然拒絕。

不僅是生理上的抵觸,理智上祁修景也是不願戀愛的。

在他心中,父母已然成了“愛情”的扭曲代言人,只能讓他對這種惡心的感情充滿反胃和厭惡。

一切在最終被一個叫簡辭的小學弟打碎,他笑起來眉眼彎彎,亮晶晶的大眼睛就像一只小狐貍。

祁修景終于明白,有些感情确實不是理性能克制住的。但當理性、感性與生理本能這三方發生沖突時,一切都混亂了。

他希望自己快刀斬亂麻拒絕簡辭靠近,卻鬼使神差地偷偷去簡辭的生日派對,在隔壁房間點了一模一樣的飯菜酒水——就好像自己也是被邀請的一員。

他的确想用冷漠态度讓簡辭知難而退,但見簡辭一邊哭一邊傷心扔繩子,不知出于什麽心态,他最終冒着雨翻了一夜垃圾桶,又把它撿了回來。

他不想傷害簡辭,但在覺察簡辭是故意暧昧觸碰他時,很久不犯的應激忽然又發作,在簡辭面前吐得一塌糊塗,無論如何都無法克服。

眼看着小狐貍耷拉着耳朵明顯受傷,祁修景想解釋自己并不是厭惡他,但話到嘴邊只剩冰冷沉默——

長痛不如短痛也好,既然不打算和他戀愛,讓他失望了才好另尋良人,免得吊死在自己這棵歪脖子樹上。

……

祁修景睜開眼睛,準确來說應該是疼醒的。

消毒水的氣味很濃郁,此刻似乎是半夜,病房內漆黑一片,靜悄悄的。

腹部的傷口鑽心似的劇痛,他一陣陣咳嗽起來,牽動的傷口更疼了,他忍不住悶哼一聲。

忽然,簡辭驚喜的聲音穿透黑暗寂靜:“祁修景!你終于醒了!別動別動,別扯到傷口,我這就叫醫生!”

興奮的腳步聲,然後是床頭呼叫鈴的聲音,祁修景忽然覺得有些不對。

“簡辭,你怎麽不開燈?”

簡辭聞言一愣,轉頭看向病房落地窗外的午後驕陽,怔愣幾秒,反應過來的瞬間驟然感覺渾身都涼了!

“祁修景,你、你……”

祁修景聽着簡辭“你”了半天,然後一只溫熱的手就緊緊攥住了他的手:“你別怕啊,沒事,肯定沒事……”

“現在是白天,對麽。”祁修景沒有對焦的眼睛閉上,又重新睜開。他何等敏銳,輕易就明白了究竟發生了什麽。

他看不到了。

醫生還沒來,簡辭自己已經完全慌了,但卻還絞盡腦汁試圖先安慰祁修景,幹巴巴笑道:“肯定不要緊,別擔心——”

祁修景的關注點卻完全不在這裏似的,他睜開眼睛,“看”向簡辭的方向,嗓音依舊是剛蘇醒的疲憊低啞:

“簡辭,過來讓我看看好麽。”

簡辭一愣,繼而有些莫名其妙,畢竟祁修景失憶之後向來膩歪粘人,一直是叫他“阿辭”。

但他沒在意,還是上前一步握住祁修景的手。

醫生很快趕到,告訴簡辭說祁修景能醒來就已經是徹底脫離危險了,這次可以徹底安心了。

“他的眼睛怎麽回事?”簡辭沒法安心。

醫生道:“是顱內淤血導致的,大概一兩個星期就能恢複,出血量不大也不需要手術。”

其實醫生在祁修景沒醒的時候,就已經和簡辭說過一遍了,但當時簡辭緊張地茶飯不思,整個人迷迷瞪瞪,什麽都沒聽到。

這樣的家屬确實不少,畢竟關心則亂。

大概是想讓簡辭放松,醫生離開之前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醫生笑道:“您和祁先生感情真好。”

簡辭聞言臉一紅。

說好了自己是來讨債當作精的,怎麽作來作去還作出感情來了?

上次也是這個醫生,當時他還當着人家的面惡狠狠潇灑說“他死了正好,我先提前買上保險。”,把塑料關系做到了極致。

萬幸那根斷裂的金屬杆沒有傷到內髒,但急性失血和腦損傷還是讓祁修景昏迷了六天。

這人才剛剛醒,虛弱到活動手指都難,卻執意非要摸一摸簡辭的臉……又或者說是把他渾身上下都摸個遍。

“你怎麽了?”簡辭無奈,“摸摸我有沒有缺胳膊少腿?好決定要不要棄暗投明,去找你的白月光學弟?”

這話現在純粹開玩笑了,雖然不知道不幹人事的狗男人以前怎麽想的,但他好歹已經知道白月光是子虛烏有的了。

祁修景抿唇不語,雖然艱難卻始終牢牢攥住簡辭的手不肯松開。

簡辭感覺到他就好像因為什麽原因而極度缺乏安全感,只要一松手,自己就會憑空消失似的。

忽然,祁修景開口道:“簡辭,對不起。”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或許是身體不舒服的緣故,他的嗓音聽起來有些發顫,像是蘊含了無比沉郁複雜的感情,簡辭無端有種他要哭了的荒唐念頭。

當然,這只是想想,這狗男人怎麽可能哭?

簡辭想了想,忽然震驚道:“為什麽對不起啊?我靠你該不會真有白月光吧?不然道什麽歉?”

祁修景沒說話,依舊緊緊攥着簡辭。

他不僅想起了以前的記憶,他還想起了很多本該不存在的記憶。

那些畫面就像一場恐怖的夢,卻又那麽刻骨銘心的清晰真實。

他這輩子極少有什麽恐懼的東西,但他卻恐懼到不敢去看簡辭的屍體,不敢去參加簡辭的葬禮——

向來理性的人可笑地自欺欺人,就好像只要他不看,那個愛笑愛鬧的青年就還活着似的。

可他比誰都清楚一切都來不及了,一切悔恨都像笑話。

他一步一叩首、走過高而長到像是沒有盡頭的臺階,恍惚間望向山頂,明豔張揚的青年站在上面,對他露出燦爛的笑容,揮着手喊道:“景哥!學長!”

他是真的希望這條路沒有盡頭,這樣就永遠能自欺欺人,不用面對幻象背後的真實了,又或者讓自己幹脆死在此刻才最好。

但當他真的強撐着最後一口氣爬上山頂時,僧人問他有何執念有何心願,剎那間,一切幻想煙消雲散。

祁修景茫然站在原地,沉默許久後終于可悲可笑地發現,自己甚至連心願都沒了。

人死不能複生,即使他再将這條石階走上一千次、跪上一萬次,他弄丢了的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祁修景自殺前的那段時間,總能看到簡辭出現在他身邊。

有時簡辭穿着校服,眼睛亮亮的看着他,有時候悄悄躲在角落裏吃着蛋糕,還自以為不會被發現。

但更多時候,簡辭流着淚站在懸崖邊,腳下是波濤洶湧的無盡深海。

祁修景想去抱住他,想去阻止這一切,但青年看向他時,眸中只有絕望與恨意,毫無留戀地跳了下去。

……

病房內,簡辭被祁修景攥着手,哪裏也去不了,只好無奈哄他:

“狗男人,你講點道理行不行?我都說了暫時不離婚、不跑路,你老不松手是什麽意思?”

放在平時的話,早就順口大聲罵他了。

但一來簡辭心軟,人暫時瞎了,沒有安全感也能理解。二來如果當時沒有祁修景死死護着他,他也不會有機會這樣活蹦亂跳。

“你看看,人家護工都把飯放桌上了,”簡辭耐着性子坐下,摸了摸祁修景金貴的腦袋,“松開你的狗爪子,我去拿飯。”

簡辭總算順利将盒飯拿過來。

他吹了吹白粥,轉身要喂給祁修景,忽然被眼前的一幕震住了:

祁修景俊美的雙眼無神看向天花板,眼眶發紅,淚水打濕濃密長睫,然後順着眼尾一滴滴落下。

簡辭愣在原地,難以置信道:“祁修景,你……哭了麽?”

作者有話要說:

來晚啦!評論區随機掉落紅包!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