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兩大箱子
忠勇侯繼續說道:“這小子年紀不大,畫畫倒不差,那畫兒,真不像是他這年紀能做出來的……”
周杲認真聽着,忽然鄭重地道:“祖父要是喜歡,孫兒以後天天給祖父畫。”
忠勇侯愣了一會兒,摸摸孫子的頭,輕聲道:“你有這份心很好,可祖父更想杲兒好好讀書。”
周杲小腰板挺得直直的,主動說起自己近日所學詩書。
周暄起初還側耳聽着,後來便覺着沒意思了。
大約高氏也嫌無趣,結束了假寐狀态,招呼丫鬟上前,扶她起身,只說一聲:“我乏了,你們也早些散了吧!”也不理會在場諸人,帶着丫鬟婆子,搖搖擺擺離去。
衆人有些讪讪。——盡管這樣的情況,已經不是頭一遭了。可以說,幾乎每次忠勇侯府小聚,都是這般收場。他們也都知道,高氏不愛熱鬧,能耐着性子坐上半個多時辰,已經很給他們面子了。
忠勇侯重重地哼了一聲,高聲道:“那就散了吧,散了吧!”他的視線掃過一衆晚輩,忽道:“老大老二留下,到我書房裏來!”言畢,将袖子一卷,端了酒壺,大步離去。
許是夜間光線不足,隐約聽見他“哎呦”一聲,約莫是腳下絆到了什麽。緊接着,聽到他氣呼呼地道:“不用你們扶,我又不老……”
父親被祖父喚走,楊氏母女自然不能就此離開。姜氏命人将宴席撤去,換上熱茶,拉着楊氏話家常,并吩咐她的兩個女兒好生招待堂姐。
周暄不願與那對雙胞胎相處,就對姜氏笑道:“我就在這兒陪着娘和嬸子不成麽?看妹妹們也乏了,讓她們自己回房休息吧,可別為難她們了!”
姜氏不過是順口一提,她何嘗不知女兒與周暄不睦?不過這一對姐妹花生得花容月貌,在她面前又乖巧嘴甜,還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比起周暄這個外人,她當然更心疼自己女兒了。她笑了一笑,就着燈光打量女兒,見她們果真一臉不情願,心下一嘆,溫聲吩咐女兒:“既如此,你們回去吧,好生歇着。”
兩姐妹對視一眼,齊齊施禮退下。
一步廳裏,除卻侍立的丫鬟婆子,便只剩下了她們妯娌和周暄。姜氏是周忌續弦,更是比楊氏小了十五六歲。姜氏進門時,楊氏早跟着周恕搬出府了。
姜氏出身官宦之家,容貌豐美,又是将來的侯夫人,是以她內心不大瞧得上大嫂楊氏。但是她畢竟是官家小姐,規矩學得極好。雖然不喜歡,面上仍對楊氏甚是恭敬。
兩人不鹹不淡地說了會兒話,姜氏忽然轉了話題,壓低聲音道:“可确定是周家的骨肉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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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氏微愣,周暄也疑心自己聽錯了。楊氏疑惑地看了看姜氏的神情,才道:“弟妹此話何意?”
“沒什麽。”姜氏笑了一笑,“不過是瞎操心罷了。大侄子和他媳婦兒成親也有七八年了吧,肚子一直不見動靜。有好消息,本該即刻修書回家報喜,怎麽偏生孩子落地才……”
楊氏霍地站起,打斷了她的話,一字一字道:“弟妹說的沒錯,你确實是瞎操心了。那就是我的孫子,是周家的骨肉。弟妹若真閑得慌,不如多看看書。我記得你不是要給我那兩個侄女改名嗎?想好改什麽沒有?”
提到女兒的名字,姜氏當即變了臉色。當年她進門後,于第三年便生下了這對雙胞胎。她初為人母,欣喜無限。而作為父親的周忌卻神色淡淡,也不見有多歡喜,只出了會神兒,給兩個女兒分別取名為周一弦和周一柱。
姜氏當時只道他不喜女兒,失望之下随口謅的名字。後來才知道,周忌的原配夫人小字華年。姜氏那時才将将二十出頭,傷心失望意難平,大鬧了一場,阖府皆知。最後還是高氏強令周忌跟她賠禮,周忌承諾永不相負,此事才算結束。不過彼時那兩姐妹都四五歲了,姜氏又覺得女子的閨名并不重要,反正沒幾個人知道,也就沒真的改名。
如今楊氏提及此事,無疑是揭她舊日傷疤。見姜氏神情不虞,楊氏才感到暢快了些。她咳了一聲,慢悠悠地道:“剛才喝了酒,這會兒有些乏了呢。暄兒陪娘出去走走。弟妹就不必送了,好生歇着吧!”
周暄應了一聲,沖姜氏福一福身,陪母親走了出去。
走出一步廳好遠,楊氏猶不解氣,口中兀自說道:“那當然是我們家的孩子,是我的親孫子,難道你哥哥會騙我不成……”
周暄知曉母親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并不用她出言寬慰,便只含笑聽着。
楊氏心裏明白,兒子兒媳直到孩子落地才報喜,是害怕有意外,也怕她擔心。歷來女人生産是一大難關,何況兒媳路氏的身子骨并不算頂好。她也不是沒想過給兒子納妾,教兒媳借腹生子。但她深知他們夫婦感情甚篤,且他們還年輕,有的是機會。這不,孫子不就來了麽?
如今孫子出世,楊氏歡喜不已,又覺得自己的決定正确無比。姜氏卻說出這樣的話來。她也就不留情面,專挑姜氏的痛處下手。
看姜氏不開心,她也就高興了。
“再過一年,你哥哥任期就滿了,這次最好能留京,咱們也能天天見你侄兒……”楊氏暢想着美好的未來,不知不覺已經和女兒到了府外。她們母女倆幹脆先上馬車,在車上等周恕。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周恕就過來了。他直接掀簾上車,吩咐車夫駕車回去。
與他夫妻多年,縱然馬車內光線黯淡,楊氏也一眼看出了他神色有異,她停住話頭,問道:“老爺子說什麽了?”
周恕看她們母女一眼,勉強一笑,溫聲說道:“沒說什麽,不過是說了官場的一些事兒,有些感慨罷了。”
他也不問她們母女為何早早地就在馬車裏等他,沉默了一會兒,又道:“老爺子給取了個名字,叫瑛。”
“周瑛,瑛哥兒……”楊氏念叨了一陣兒,撇了撇嘴,說道,“那就叫瑛哥兒吧!”她不大喜歡忠勇侯取的名字。按說,她孫兒該有更好的名兒才是。
名字是按族譜取的,周恕也說不上喜歡不喜歡。他瞧着自己的女兒,小小的,安安靜靜坐在角落裏,想起忠勇侯方才在書房說的話。
忠勇侯說,他的三個孫女都到了該議親的年歲,要他們謹慎些,切莫稀裏糊塗地就給姑娘們訂下親事。女子嫁人是一輩子的事,嫁的不好,興許就成了怨偶,一生凄涼。
周恕自小生母不詳,由嫡母養大,長大成人後方知自己生身母親是誰。他對父親的感情,還沒有對嫡母高氏深厚。但今夜忠勇侯這一番話,卻教他感慨良多。他盯着女兒瞧了好一會兒,心說,也不知将來是誰娶了她去,可會好好待她……
今天發生的事情太多,若在平時這個時辰,周暄恐怕已經去見周公了。但此時,她只得竭力支撐着,不讓自己露出疲态來。她還不知道,她的父親此刻正計較着她的終身大事。
好在侯府與尚書府離得極近,不一會兒就到了。周暄這才重新提起精神,回去休息。
本以為會一夜無夢,直到天亮。沒想到,次日清晨,她竟是從睡夢中驚醒的。她醒來時,臉上濕漉漉的,連枕上都是淚痕。但是究竟夢到了什麽,她卻記不大清了,只恍惚覺得那夢很長很壓抑很不快活。
因為有這個夢,她郁郁不樂了好一會兒,還是連翹喜氣洋洋地跟她提起她剛出生的小侄子,她才又展露笑顏。
母親楊氏挂念杭州那邊,要派秦管事護送李媽媽前去照顧路氏和剛出生的周瑛,并捎帶了各色東西。
周暄也興致勃勃,将自己幼時喜歡的玩具收拾出來,想讓秦管事一并捎給她小侄子,也算是她這姑姑的一點心意。
她親自動手,連翹在一旁不停地問:“小姐,這個也給嗎?”“還有這個、那個……”
連翹說的多是周暄的心頭好,其中包括不少貴重之物。周暄點頭:“給,都給……”
如此這般竟裝了兩只大箱子,周暄心道,可惜不能早知道侄兒出世,不然我這做姑姑的,肯定提前給他做兩身衣裳。轉念一想,要不,先趕做兩個香包,叫秦管事帶過去?
想法雖好,可惜楊氏催促得急,她香包還沒做好,秦管事他們就上路了。周暄只得寄希望于下次。唯一給她安慰的是,她那兩只大箱子,也要跟着秦管事去她侄兒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