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成為朋友後,青蕙和辛霓一起制定了很多細小的相處規則,比如上廁所時一定要一起,吃零食時一定要把第一口讓給對方,禮拜六要穿同樣顏色的衣服……她們互相交換秘密,無聊的時候去做一些瘋狂的事情,通過“犯罪”讓彼此的關系更加緊密。

慢慢的,辛霓知道青蕙的理想是成為一個作家,當然,精明的青蕙表示在成為作家前,她必須變得有錢。辛霓看過青蕙寫在日記本上的故事,主角是一位傾國傾城的公主,行文套用了《源氏物語》優雅綿長的風格。那個故事瑪麗蘇得厲害,全文通篇都描述那個叫蕙的少女如何美貌,如何征服了四海列國的皇親貴胄。從未讀過言情小說的辛霓覺得新穎極了,她覺得青蕙未來一定會成為簡·奧斯汀那樣的名作家,從而對青蕙更加崇拜。而青蕙漸漸知道辛霓除了讨厭趙彥章,還有些別的秘密,比方她一直努力想嫁給英國的威廉王子,比方她正在為漸漸發育的胸部發愁,那讓她覺得自己不再純潔……

青蕙對辛霓的改造欲望源于一件小事,那天她們并排躺在青蕙的小窩裏聊天,青蕙突發奇想地從箱子裏翻出些絲巾、衣服:“我們玩Cosplay吧,Cos一個名人,讓對方猜。”

青蕙興沖沖地穿上牛仔短褲和運動文胸,把指甲和眼皮塗黑,抱着吉他扮布蘭妮,然而直到她把整首Toxic唱完,辛霓還是咬着食指作滿頭霧水狀。

“這樣不行啊。”青蕙意興闌珊地扯掉假發,看向辛霓的目光裏有些同情,有些隐憂,“不知道布蘭妮,不知道Fin.K.L,不知道《仙劍奇俠傳》,連首流行歌都不會唱……時間久了,我會煩的。”

然後她強迫辛霓像她那樣把指甲染成紅色,強迫辛霓試穿她新買的黑色內衣和迷你裙,強迫她學畫那種楚楚可憐的下眼線。

辛霓總是半推半就地跟着做了,然後從這些事情裏獲得一種奇妙的、叛逆的快感。

漸漸的,青蕙不再滿足于對她做細枝末節的改造,她決心要帶辛霓出去看看。

青蕙是個行動派,不久她就在大屋東南角找到了一個破綻。她苦苦等到一個辛慶雄出國的空當,想辦法甩掉辛霓的保姆,拉着她一徑兒跑到大屋東南角的女牆下。女牆下有一個高出地面的土包,土包最高處恰好有棵桃花樹。

“看到這棵樹沒?沿着它爬上牆,一會兒我去牆外接着你。你敢嗎?”

辛霓眼睛一亮,旋即又搖頭。

“是不想還是不敢?”

“不……”辛霓嗫嚅着,遲遲答不出來。

青蕙撫額:“天哪,你沒救了。”

“我爸爸說外面很危險。”

青蕙哂笑:“哪裏沒有危險?這大屋底下搞不好還是個地震帶呢!”

末了,她又殘酷地補上一刀:“阿霓,你真可憐,沒有童年,看樣子也不會有青春。”

辛霓的目光一點點暗淡了下去。

青蕙的耐心用盡,她以身作則,動作輕靈地爬上桃花樹,輕輕一攀就上了女牆。她騎坐在女牆上,俯視着內心做殊死抗争的辛霓:“翻過這座牆,你就是新的辛霓;不敢翻,你就永遠是你爸的小傀儡。阿霓,不要讓我瞧不起你!”

辛霓心底那點對外界的好奇,以及随着青春期而來的叛逆心被煽動起。她不想當傀儡,更不願讓青蕙小瞧了去,于是笨手笨腳地學着青蕙的樣子爬上女牆。

青蕙滿意地點點頭,潇灑地跳下去,在牆外彎下腰:“別怕,你踩着我的背慢慢下來。”

那牆并不高,坐在上面的辛霓先是有些頭暈目眩,然後,她看到了一個新綠濺濺、詩情畫意的新世界。

她緩緩站起身,眼前的世界變得更大,頭上的天藍得濃烈,遠處的河流像條閃着光的白帶子,她看見如蛛網般密布的街巷,看見林立的高樓,看見遠方如織的游人行蹤。

這些景象她都曾在飛機上俯瞰過一次,但那對她而言是渺遠的,不可接近的,和一幅畫、一幕背景沒什麽區別。但現在看來,一切是那麽的不同,她一伸手就能戳到這個立體的世界。

她的心怦怦跳着,既不敢往外邁步,又不甘願縮回去。

“快啊,下來!”青蕙在底下招手。

辛霓垂着的手漸漸握成拳頭,心底那點小小的“野”轟轟燃起:她要去外面看看,她要逛八佰伴,按自己的心意穿專櫃裏的漂亮衣服;她要跟青蕙去樟樹街吃木槺布丁;她還要去逛風光旖旎的威尼斯街……

想到這裏,她顫顫悠悠地把腳探出牆外。

脫離辛家的勢力範圍後,兩個少女出籠雀兒一般拉着手往城市深處跑去。

她們的時間不多,青蕙要用有限的時間帶辛霓好好感受下外面的世界。

她果然帶她去吃了超美味的木槺布丁,帶她試了一大堆時尚女裝,給她噴了一身甜膩膩的少女香水,還帶她做了水晶甲……她甚至自掏腰包請她去看了蝴蝶館,蝴蝶館裏數千只不同種類的蝴蝶把辛霓驚豔得目瞪口呆。

玩得累了,青蕙便帶辛霓去中央廣場的海棠樹下小坐,一人捧一只豬扒包啃。

過于漂亮的兩個少女引得游人紛紛側目,情窦初開的少年們幾乎挪不開腳步。

咽下最後一口食物,青蕙側目對興奮得臉紅紅的辛霓說:“帶你去做頭發吧!”

這一回,辛霓猶豫了:“還是不要了,爸爸會不高興的。”

“就做一次性的,美一個鐘頭,回去就洗了。”

見她還在猶豫,青蕙抄起她的胳膊,不由分說地帶她進了對面的發廊。

理發師溫柔的手指穿過辛霓的如瀑青絲,隆隆作響的吹風機将她的黑長直吹成甜美優雅的公主卷。鏡子裏的辛霓變了個樣,滿身堆砌着廉價的時尚元素,像日本雜志的模特,又像唱片封面上的少女偶像,但無論像誰,只要不是過去的自己,辛霓都是滿意的。

那天以後,她們一逮到空當就偷偷溜出去玩。她們辛辛苦苦将這樁快樂事瞞了兩個月,竟一點風也沒透出去。

這一日她們逛膩了手信街,一時不知往哪裏去,青蕙突發奇想要去看看賭場。

辛霓吓了一跳,連連搖頭,辛家的賭場在鏡海遍地開花,萬一闖到自家賭場那就等于自投羅網了。

“我知道你擔心什麽,我們就去最大的那家,那家的老板絕對不是你爸。”青蕙拉起她的手,不由分說地攔下了一輛計程車。

不料趕到那間賭場,她們卻因太年幼被安保人員拒之門外。她們一邊同他交涉,一邊伸着脖子往裏頭窺視。那賭場瑰麗如西斯廷教堂,天頂上繪着油畫,千萬盞水晶燈将場面照得金碧輝煌。賭場裏面極大,縱深一眼望不到盡頭,大廈裏竟有運河,河上有外國船夫一邊劃着貢多拉一邊唱着中國的民謠。遠處似有香港來的巨星站臺,人山人海簇擁着,端的紙醉金迷。

青蕙踮腳張望,指着那明星激動地叫出名字來。見那安保還攔着,青蕙定了定神,拿食指将長發绾去耳後,擡起波光潋滟的眸子:“哥哥,我們是他的粉絲,從內地過海追來的,到現在午飯都沒吃。你好心放我們進去,晚點我請你吃宵夜。”

她的眼睛像有了鈎子,一下子将那保安道貌岸然的外皮鈎破了,他臉上的一本正經被猥瑣取代:“晚上去哪裏找你們呢?”

“維多利亞咯。”青蕙拉起他的手,在他掌心寫了個數字,“這是房間號。”

說完,她推開酥在原地的保安,牽着辛霓便往賭場裏跑去。

跑出了十幾米遠,辛霓忽然掙開青蕙的手,神色恹恹地停下了腳步。

“又怎麽了,我的大小姐?”青蕙回頭看她。

“我不要你牽我。”辛霓把手放到了身後。

“你嫌我剛才抓那個人手了?”青蕙洞悉她的心思,語氣變得冷冷的,“那又怎麽樣,不就是美人計嗎?”

“青蕙,好女孩應該矜持。”辛霓的表情像個老學究。

“為什麽要矜持?四大美人裏的貂蟬、西施、王昭君,哪個是因為矜持出名的,還不是因為會施美人計才名留青史?什麽是好女孩?好女孩是上能把美人計施展到公子王孫那兒,下能把美人計施展到販夫走卒那兒——這和大丈夫能屈能伸一個道理。”青蕙說這話時,傲慢得像女王。

“可我覺得這樣是不真誠的。”辛霓在言辭上的氣勢不如她,只好蹙着眉讷讷反擊。

“大小姐,求求你快點,別耽誤我看偶像。”見辛霓還不動,青蕙一扭頭,“我不要管你了。”

辛霓有些害怕,只好亦步亦趨地跟着她擠進人群裏。臺上,巨星落力演出,又是唱又是跳的,臺下的人群群情亢奮,叫嚷着、呼號着。在這股熱浪裏夾得久了,辛霓心裏頭那點興奮、快樂、新奇全蔫兒了下去。焦慮、不安、忐忑從內心幽暗處探頭,她微蹙眉:“回去吧,爸爸今天可能會回家吃飯。”

青蕙光顧着看明星,心不在焉地敷衍道:“再等等,別擔心,你爸那麽忙,不一定回家吃晚飯。”

然而這一回青蕙完全錯估了。等她倆看完演出,前腳剛踏出賭場側門,一輛保時捷就緩緩滑到她們跟前。

車門打開,裏頭的趙彥章一字一句地恭請:“大小姐,三爺在等你回家。”

大屋的正堂裏,着暗青色綢衣的辛慶雄靠在藤椅上,打量着被帶回來的兩個少女。

辛慶雄有了年紀,身材有些發福,臉部的肌肉随着法令線走向垂下,但他那雙眼睛,還和年輕時一樣銳利光亮、不怒自威。

他的身側,管家捧着家法伺立着。

“去哪裏不好,要去逛賭場。”辛慶雄聲音不大,像是自言自語。

鏡海的賭場,哪一間沒他的眼線?兩個小丫頭剛出現在大門口,就被恰巧過去辦事的趙彥章發現了。

“爸爸,對不起,是我非逼青蕙帶我出去的。”辛霓搶先攬罪。

“噢?”辛慶雄把玩着手裏的核桃,“你什麽時候生了這樣的膽子,我都不知道?”

辛霓低下頭,看着腳尖,雙手緊緊攥成拳頭。

青蕙倒是早料到今天,不慌不忙地說:“是我帶大小姐出去的。”

辛慶雄目光移過去,對上她的桃花眼。此刻她端着架勢,眼神凜冽,高傲得像只天鵝。她以為自己看上去凜然不可侵犯,殊不知在男人眼裏,女子無所依傍的高傲不但沒有防禦力,反而會讓人生起狠狠摧折的欲望。

辛慶雄此刻就起了摧折她的欲望,他眼睛一動不動地直視她,眼神并不陰沉狠戾,相反十分平靜,但那雙微微眯縫的眼睛偏讓青蕙聯想起捕食前的老虎。

青蕙十分膽寒,卻咬緊牙關,死死地回瞪着他。她不停地給自己鼓氣:她是對的,是站在正義這邊的,她絕對不會輸給邪惡的力量。

約莫過了兩分鐘,辛慶雄不動聲色地笑了,笑得極隐晦,只嘴角的皮肉微微一動。

明明只是個乳臭未幹的小丫頭,卻敢用這樣的眼神挑釁他。

他起身,從管家舉着的托盤裏,拿起一個較細的、用來懲罰女眷的“家法”。

“爸!你打我吧!”辛霓差些哭出來,“是我錯了。”

辛慶雄走到她身旁,低頭嗅了嗅,她身上沾染了太多外界的味道。他叫了保姆來:“帶大小姐去洗澡。”

辛霓看了看一旁的青蕙,又含淚看向父親:“我等會兒自己洗。”

“知道怕了?”辛慶雄揶揄女兒,“知道怕,以後就要乖一點。”

辛霓連連點頭,希望用乖順減輕爸爸的憤怒,繼而免去對青蕙的責罰。

但她的希望很快落空,兩個保姆架着她,将她帶離正堂。

屋子裏頓時更安靜了。

辛慶雄把玩着手上的藤條,繞着青蕙緩緩轉了一圈:“說說,為什麽擅自帶大小姐出去?”

“因為我覺得她可憐。”

“可憐?”辛慶雄雙眉倒豎。

“是的,可憐。”青蕙很平靜,“您看過《楚門的世界》嗎?我覺得阿霓就是個真人版的楚門。她從一出生就被你關在這個大屋裏,你為她建立一個看上去完美的烏托邦,然後設定好她的人生,限制她的自由,泯滅她的自我。你以為這是愛,可在我看來,這只是占有欲和控制欲的表現。這種可怕的‘愛’,任何一個正常人都不能接受,更不用說到人權的範疇了。”

這番話,青蕙醞釀已久,說出來的時候一氣呵成,非常有氣勢。

然而辛慶雄絲毫沒有被她的氣勢和正義感撼動,他将雙手背到背後,饒有興趣地說:“我碰巧還真看過這部電影。你想做一個救楚門出去的英雄?但你有沒有想過楚門離開那個虛假世界後,會發生什麽呢?

“出了那個攝影棚,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楚門,他一輩子都會因為楚門這個身份被人追捧、議論、左右,他不但得不到自由,連那點清淨都沒有了。”

青蕙變得啞口無言。

“你知道外面有多少我的仇家嗎?你知道外面有多少想對富家子下手的綁匪嗎?當籠子裏的鳥是無趣了點,但也好過飛出去被貓吃了、被鷹叼了。你說是不是?”

辛慶雄擡手,舉鞭,堅硬的鞭子穩穩抵在青蕙細白如瓷的後頸上。薄薄的白色衣衫下,少女朦胧的曲線美得驚人。

“阿霓是我的女兒,當我的女兒,就得認這個命。”

鞭子貼着她的脊柱一寸寸下滑,停在她的腰窩上。

“誰要是想幫她改命,就要看看自己有沒有那逆天的本事!”

他的聲音驟然間變得陰冷可怖,激得青蕙所有的毛孔都張開。

鞭子“啪”的一聲迅疾抽在了她的臀上,她被抽中的地方猶如被火舌舔了一下,一陣焦灼發緊,然後才是轟然炸開的疼痛。

青蕙悶哼了一聲,像被狠刺一般重重地打了個戰。

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

刮骨的疼痛層層疊加,青蕙死死咬住嘴唇,她忍住不呼痛,連搖搖欲墜的淚水都一并忍住。

許是覺得無趣,抑或是乏了,辛慶雄再揚手時,把鞭子丢回了托盤。

随着腳步聲的遠離,青蕙軟軟癱坐在地上。她沒想到他的懲罰方式是這樣的,這裏頭的暗示讓她不寒而栗,她瑟瑟坐在正堂昏暗的燈光下,隐隐覺得自己真的闖大禍了。

第二天,東南角的桃花樹被趙彥章潑了汽油,一把火點了。大火燒了很久,滾滾黑煙遲遲不散,等到火熄,那棵樹已通體焦黑,面目全非。

這就是趙彥章,他明明可以利落地将那棵樹砍了,扔出大屋毀屍滅跡,但他偏要用一把火慢慢燒,燒得犯錯的人心慌意亂,燒完了還要懸屍原地,永久性地警示。

然而等他辦完一切準備離開時,卻在大屋門口撞見一直在等他的青蕙。青蕙什麽都沒有說,将一只紙盒遞給他。他面無表情地将盒子打開,目光一滞:裏面裝着一件熨得紋絲不亂的襯衣,一串嬌俏生動的重瓣小蒼蘭花靜靜躺在疊好的襯衣上。

看着那柔弱美好的生命,剛剛放完火、施完暴的趙彥章側過臉去,像挨了一記不疼的耳光。

經過那次鞭打,青蕙的膽是寒了,辛霓再求她帶她出去,她便把辛慶雄的那一番道理說給她聽,勸她說,阿霓,外面的世界是危險的,你要懂得認命。

辛霓也勸自己認命,但呼吸過外面的空氣,她覺得大屋裏到處都是讓人窒息的腐朽味;吃過外面濃鮮嗆口的排擋,下人們一傳二傳三傳上來的精美食物變得難以下咽……她像是被魔附了體,困在陣法裏團團轉,卻又無力自我解脫。

辛慶雄看出了她的狂躁,專門空出了一天,親自帶辛霓去了老街市。他在老熟人那裏買了對豬肺,并借他的廚房一用。他在腌臜的後廚,用小刀一點點将豬肺外有肉有筋骨的那層膜剔下來,細致地淨、切好、腌至變色。然後點了只小碳爐,架上放了大料和黃酒的石鍋,下入食材慢慢地炖。

已經有隔閡的父女守着那石鍋,沒有半點語言交流。石鍋裏漸漸有了食物的香氣,随着時間流逝,香氣越來越濃、越來越烈。

辛慶雄找來筷子,揀了一點,吹涼了遞到辛霓嘴邊。辛霓本在負氣,又嫌食材惡心,可眼見着爸爸費心費力地精工細作,又不忍拒絕,強忍着吃了一口。

意料之外的美味,既有肉的鮮嫩,又有筋骨的柔韌爽脆。

辛慶雄笑看着她,目光裏有深深的愛憐:“你爺爺以前就在這個攤位賣肉,那時候家裏窮,賣肉的吃不起肉。我七八歲時饞肉吃,沖你奶奶發脾氣,你爺爺沒了辦法,就像這樣給我做了豬肺捆吃。我吃完後,氣就消了。”

這時辛霓才知道爸爸如此大費周章,原是想讓她消氣。她眼睛裏含了淚:“爸爸……”

“你要是喜歡外面的味道,爸爸每個月都給你做一次豬肺捆,你想吃了,就讓人從冰箱裏找來做撈飯吃。但你不能多吃,下水這種東西太粗俗,女孩吃多了會口重,就沒辦法香噴噴的了——就像威廉王子也不能天天吃大蒜一樣。”

“爸爸,我現在不喜歡威廉王子了,我長大了。”辛霓一面抽泣,一面哀哀地說。

辛慶雄明白她的意思,卻裝作沒有聽懂,伸出拇指将她的淚擦了。

小雪那天,青蕙接到一個陌生來電。彼時她正和辛霓一起翻漫畫,她一聽到那端的聲音,慵懶的身體突然繃緊。她手忙腳亂地下地出門,連拖鞋穿反了都未察覺。

那通電話耗時很長,長到辛霓不得不把那本漫畫再看一次。青蕙回屋子裏時,臉頰紅得厲害,潤澤的眼睛裏有了一抹異樣的光亮。

辛霓默默期待青蕙向她解說這通電話,但是她沒有,一直都沒有。

那個冬天,青蕙變得心神不寧,手機成了她不可離身的要物,任何一個來電或是提示音都會讓她眉開眼笑,然後失魂落魄。她習慣性地在談話間隙打開手機,看一眼再合上,這個動作反複久了,她會神經質地發怒,想盡辦法找碴和辛霓吵架。

那樣子的青蕙看上去不再聰明,也不再強大。

辛霓知道她在等一個人的消息,而這個人稀釋了她和青蕙的親密無間。

青蕙的等待感染了辛霓,她也漸漸開始期待這個人的出現。

春天的時候,這個人終于從青蕙的口中冒了個頭。青蕙是這樣說的:“阿霓,如果有一天,我需要你幫助,你會不會用盡全力幫我?”

還不待辛霓開口,她又自問自答:“可就算你用盡全力又怎麽樣?你到底不是你爸爸。”

辛霓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她知道她離那個人近了,但她表現得很平靜:“很大的麻煩嗎?要不要我叫趙彥章出面解決。”

“他啊……”青蕙沉吟道,“唉,還是算了。”

“不要算了,你告訴我,興許我有辦法呢?”辛霓抓住她的手,急切地說。

青蕙有些病急亂投醫:“我有個朋友……”

電話鈴音非常不湊巧地響起,是那個人的電話。她們的談話因此中止,從此以後,她們也再沒有過有關“那個朋友”的交談。

6月,辛霓将滿十六。在辛霓看來,十六歲也好,十七歲也罷,哪一年都沒有什麽不同。但在辛慶雄看來卻不同,中國男人自古便對女子的“二八年華”有種暗昧的癡迷和偏愛。《聊齋》中的花妖狐怪,哪一個都是二八佳人,連李白筆下一個匆匆一瞥的當垆女子,也必然要是“紅妝二八年”。

辛慶雄決意讓世人都記住辛霓最絢爛嬌豔的碧玉年華,他借了配有高爾夫球場和泳池的豪華游輪,将她十六歲的生日派對辦在了海上。

鏡海各大家族都來了人,各界名流也紛紛來捧場。生日派對前的那幾日,游輪從鏡海出發,經香港到高雄。白日裏紅酒啵啵地開,夜裏煙火砰砰地放,連綿不絕的笙歌聽得人耳朵長繭,白花花的泳衣美人看得人眼睛起膩。

生日當天,直升機降在游輪上,帶來了巴黎定制的禮服。辛霓滿懷期待打開盒子,裏面果然躺着兩件一模一樣的禮服。辛慶雄居然遵循了她的心意,同意她把風光分一半給青蕙。

青蕙拿起其中一件貼在胸前,走到鏡子前張看。若說她不喜歡這樣的華服,那是假的,但若要她提起十二分的興致,她又有些做不到。再好的東西,若是從一個同性那裏領受的,便總有些受辱的感覺。

晚宴開始時,兩個女孩雙生花一樣從地下升到中央舞臺上。主持晚宴的是位名嘴,一番熱鬧的開場白後,他突發奇想地插入了一個小游戲。他指着香槟塔後的姐妹花,讓衆人猜猜誰是辛大小姐。

辛霓一向深居簡出,沒有幾人見過她的真容。面對兩個同樣美麗、同樣高雅的少女,衆人有些犯了難。争議了片刻,有人提議讓兩個女孩為大家彈一曲肖邦。

辛霓和青蕙對視一笑,先後去鋼琴前奏了一曲。辛霓的鋼琴彈得不可謂不好,但比起青蕙,免不了稍遜風采。這下所有人都有了主意,齊齊指認青蕙就是大小姐。

“名嘴”沒想到自己玩砸了,正尴尴尬尬不知道如何收場。一個人卻幫了他的忙,那人指着青蕙:“這位小姐天閣生得太高,雖然聰明卻并不是天生貴人相,相反七歲後多受經濟之苦。”

衆人循聲看去,見說話的是近些年備受珠三角達官貴人追捧的風水大師易邵明。

易邵明又指向辛霓:“這個肯定就是大小姐了,你看她天閣生得既滿又闊,且三停平均,是貴得不能再貴的貴人相。你們不好好帶眼識人,偏要拿什麽肖邦斷人貴賤,無怪外面那些小家小戶的人家,豁出家底也要送兒女學鋼琴、學畫畫了。”

“名嘴”趕緊接過話頭:“大師不愧是大師,一眼定乾坤吶。”

一席話說得青蕙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禮服裙擺不覺被她死死揪住。

好在蛋糕車來得很及時,燈光熄滅得也很及時。八十人列席的交響樂隊奏起生日快樂歌,既盛大又可笑。興致全無的青蕙在燭光裏鄙薄一笑:殺雞焉用牛刀。

吹滅蠟燭,切完蛋糕,場面就又歸還給了成人。

辛霓無心流連,牽着青蕙去追往門外退去的易邵明。

辛霓如小粉絲一般堵住易邵明的去路,仰臉請求:“易大師,你當我老師吧。”

易邵明打趣道:“大小姐以後的志願是給人看相?”

“我喜歡易學,你願意教我嗎?”辛霓無比誠懇地說。

易邵明沒有當真:“好多人都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但是第二天他們又找別人學魔術去了。”

辛霓有些着急,為了證明自己,她說:“我能背《周易》裏的所有卦象,還能背邵康節的《梅花易數》。”

易邵明有些訝異:“這可了不得。”

辛霓笑得很清淺,青蕙第一次從辛霓眼睛裏看到了一點陌生的深意。她忽然意識到,正如自己對辛霓有所保留一樣,也許辛霓的心裏也有一個她未曾能涉足的地方。

易邵明對辛霓有了興趣,主動同她聊起了邵康節。

青蕙不喜歡易邵明,更對這些陳腐的東西沒有興趣。她向來不信命,因為她的命不好,她只信“我命由我不由天”。

她掙開辛霓的手,以打電話為由,往大門外走。

出了大廳,她腳步頓了一下,回眸看住裏頭的衣香鬓影。

醉意熏熏的辛慶雄遙遙看見門外少女的身影,比起一年前初見,她圓潤了很多,像只成熟的蜜桃。因為這點圓潤,繃在她身上的禮服顯得有些緊窄。辛慶雄的目光緩緩滑過她被勒得十分禁欲的身體曲線,産生了……同她說十六歲生日快樂的欲望。

等青蕙的身影從門外消失,他低聲跟陪他跳舞的美貌女子說了“失陪”,眸光幽深地跟了出去。

在角落品酒的趙彥章看見這一幕,也放下酒杯追了上去。

甲板上,青蕙尋了處護欄趴上去,她懶懶将高跟鞋踢去一旁,出神地望着腳下的海面。通過船尾紅色的燈光,可以看見黢黑海面上噴出的層層白浪。

他的電話為什麽還沒有來?他是不是忘了她的生日?

她一點點解開頭上的盤發,賭氣似的将那些昂貴的插針一根根丢進海裏,丢一根,笑一回。

一把插針丢完,她終于沒了耐心,從手包裏拿出手機,那樣巧,鈴聲響了起來。

這一次,她沒有急着接,目光脈脈地盯着屏幕上的那三個字。

鈴音響到了頭,斷了,又重頭響一次。

她終究不敢懲罰他太久,一面按住被海風撩得紛亂的長發,一面接了電話。

他跟她說了生日快樂。

起先她一直在羨慕嫉妒辛霓,但這一瞬她忽然不羨慕也不嫉妒了,她發自內心地滿足。

這時,一絲酒味從背後傳來。

她的大腦被快樂麻痹,連回頭看一眼的工夫都沒有。

“我想你。”她柔聲說。

那酒味越來越近、越來越濃,仿佛還混着一股似曾相識的味道。

青蕙騰出點意識,遲鈍地追溯曾在哪裏聞過這氣味,猛然間,她想起了什麽,心驚肉跳地回頭,朝來人看去。

一雙手猝不及防地捂在了她的嘴上。

辛霓終于說服易邵明收她做弟子,她第一時間想要把這個消息同青蕙分享。她提着禮服跑回派對現場,遍尋青蕙不得,一邊撥着她的電話一邊往房間走。

電話占線,房間裏也沒人。

她對青蕙的行蹤做了分析,挂了電話,穿過挂滿彩色氣球的甲板走廊,走到了光線暗淡的後甲板上。那裏仍然沒人。但她沒有回頭,而是憑直覺走到了一面護欄處。

她還未低頭,就看見了柚木板上有一處閃着零星的光。她蹲下身撿起來一看,是一枚螢火蟲狀的水晶插針,剛從巴黎運來的大牌高定,只有她和青蕙有。

她打了個激靈,匆匆起身,一邊繼續撥青蕙的電話,一邊繞過甲板小跑步尋找。

青蕙的電話仍在占線中,她的心跳冷不防加快,小跑步變成了疾步奔跑。

她感覺青蕙遇到了危險,盡管她沒法确定到底發生了什麽。她跑到客艙的樓梯口處,手腳并用地往上爬,她想得很清楚,來賓都集中住在頭等艙和一等艙,那兩層太過燈火通明,太過人滿為患,不大可能容得下意外的發生。而三等艙以下道阻且長,又過于黑暗逼仄,也不符合意外發生的條件。

她沿着陡而窄的樓梯下到二等艙,不期竟在艙口撞見了趙彥章。

趙彥章頹廢地靠在艙壁上,猛烈地吸着煙,廊燈光照在他的臉上,使他的臉白得吓人。辛霓差點叫出來,她下意識地捂住自己的嘴,良久才将手移去胸口,她自我安撫地拍了拍胸口:“趙彥章,你怎麽在這裏?”

但這并不是她真正關心的,她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你看到青蕙沒有?”

趙彥章悶悶地咳了一聲,像是有煙嗆進了他肺裏,他露出痛苦扭曲的表情:“沒有。”

“青蕙不見了,你幫我去找她。”辛霓一邊說,一邊往幽邃的船艙走廊裏張望。

因為沒有人住的緣故,廊燈光調得很暗,白慘慘地亮着,走廊裏黑一段明一段,有種望不到頭的森然。

辛霓有些害怕,幸喜趙彥章在這裏,她邊撥青蕙手機邊對他下令:“你去挨個找找看,要快一些。”

青蕙的電話仍在通話中,辛霓焦躁地挂掉電話,轉而去撥爸爸的電話。

電話撥通的一瞬,辛霓忽然将手機從耳邊拿下來,仰面看向趙彥章狐疑道:“你有沒有聽見什麽?”

趙彥章目光閃爍:“什麽?”

辛霓指着前方,不确定道:“鈴聲……就一聲……”

她再一次把手機移去耳邊,電話仍在連接中,卻始終沒人接聽。

“趙彥章,你剛才有沒有聽見那邊有鈴聲響?”辛霓指着前方某一處蹙眉問道。

“沒有……”趙彥章的臉越發的白,白得發青,“我什麽都沒聽見。”

“不可能。”

辛霓不信自己幻聽,她陡然生出一種孤勇,一頭紮進黑暗裏,她一邊跑一邊大聲叫喊:“青蕙,你在裏面嗎?青蕙,是不是你?尹青蕙!”

趙彥章沖上去抓住她,狠狠将她按去牆上,他捂住她的嘴,重重喘息:“冷靜一點,你的朋友不可能在這裏。我要是你,會去泳池那邊看看。”

辛霓對上他的眼睛,他的眼神色厲內荏。

“泳池不是關着嗎?”

“今天開通宵。如果泳池那邊沒有,去高爾夫那邊看看,今天所有地方都開通宵。”

“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辛霓松了口氣,終于有閑心關心他,“你為什麽一個人鬼鬼祟祟地在這裏?”

趙彥章啞着嗓子,咬牙切齒說:“我、吸、毒、啊!你見過誰在大庭廣衆下吸這個?”

辛霓鄙棄地看了他一眼:“你什麽時候有這種下流愛好了?我勸你早點戒了,免得像我哥哥那樣掉進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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