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不一樣的煙火
他們的船最後是被警察用拖輪拖回岸上的,因為祁遇川處理得當,漁船的發動機并沒有因此失靈。
辛霓卻發起了高燒,以致祁遇川不得不反過來照顧她。他的腿傷略好了些,有時候不拄拐也能拖行一段距離。他左臂脫臼的地方原本近乎痊愈,卻因暴風雨時用力過猛且沾了冷水,留下一道可能終生反複的隐痛。但無論怎麽說,他總算脫離了行動艱難的窘境,有了照顧辛霓的能力。
辛霓的高燒來勢洶洶,每每用過退燒藥後,也只能勉強降到三十九攝氏度左右。祁遇川不得不時刻留在她附近監測體溫。她大多時候都在昏睡,情形時好時壞,壞的時候,渾身大汗,呼吸急促;好的時候,則能睜開眼睛看一看他,管他要水、要粥。祁遇川一遍遍用溫熱的毛巾擦拭着她的額頭和頸動脈,反複太多次,他被迫産生了一種彼此要這樣相依為命,直到天荒地老的錯覺。
第三天淩晨五點,辛霓的燒終于退去。祁遇川長長松了一口氣,對微眯雙眼朝他微笑的辛霓說:“一會兒喝完粥,你馬上坐輪渡過海,回鏡海去。”
辛霓使勁咳出聲音,楚楚可憐地說:“你不要趕我走,我還沒有完全好呢。”
“好,那就中午走。”祁遇川态度很堅決。
“我走了你怎麽辦?”
“我的傷已經沒有大礙了。”
“可是,如果沒有我幫你,你一個人怎麽出海,怎麽賺錢?”
“這些不需要你操心。”
“幫人幫到底,行百裏半九十算什麽?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走。”
祁遇川點了點頭,忽然探手将她從床上拉起來,扛在肩上:“看來我只好親自送你了。”
辛霓吓得叫出聲來:“祁遇川,你瘋了!醫生說你不能負重。”
“沒辦法,誰讓你太不聽話。”
辛霓的眼淚頓時落下:“你放我下來,我自己走……我自己走就是了!”
聽她表了态,祁遇川把她丢回床上,目光冰冷地盯着她的行動。辛霓不得不磨磨蹭蹭地穿鞋、洗漱、喝粥,直拖到窗外天光大亮。實在拖無可拖,辛霓才萬分沮喪地說:“你送送我吧。”
“好。”
“我是說,起碼要送我上火車。”
“好。”
“最好……”
“你有完沒完?”
“哦。”辛霓委屈地扁了扁嘴,泫然欲泣地往門口走去。
一路無言,辛霓好幾次回頭去看慢慢跟在她身後的祁遇川。在她第六次回頭時,祁遇川忽然停下腳步。
辛霓心中生出些僥幸:“你是不是改變主意了?”
“我只是想最後給你個忠告。”
“什麽忠告?”
“不要回頭。”
“欸?”
“你有沒有聽過‘不能回頭’的傳說。”
辛霓自然是聽過的,很多國家都有。希臘神話中,俄耳甫斯之妻因為一回頭,永遠留在地獄。《聖經》裏的羅得之妻因為回頭化身鹽柱。中國神話裏的奈何橋也是只準前行,不可回頭的。她不知道祁遇川為什麽會同她講這個。
好一會兒,祁遇川才非常冷淡地說:“走了就是走了,只能一往無前,回頭只會徒增煩惱。就像做夢,再美的夢,醒了就再也進不去了,只能等下一個。
“不要回頭,回頭會生執念,人一執就迷,一迷萬惑,永無解脫。”
祁遇川從未同她說過這麽多話,每一句話都像一柄匕首,刺入辛霓心底。她真真正正地哭了起來,哭得渾身顫抖。
良久,她擡起迷離的淚眼:“沒有用,我從一開始就回頭太多次了。”
祁遇川心跳一滞,他憶起她曾數次被他氣得轉身離去,卻又最終回頭。他的忠告,來得太晚。
辛霓緩緩走到他面前,含淚逼視着他:“祁遇川,你難道沒有一點不舍得?”
他眉頭微蹙,不敢正面與她對視:“沒有。”
“我不信!佛經裏說,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愛也。連僧人都怕在同一棵桑樹下連宿三晚而産生情意牽挂,我不信你比出家人還無可戀、無可欲、無可求!我不信你會對我沒有一點點不舍得!”
祁遇川的聲音有些枯澀:“就算不舍得又怎麽樣?你能憑着一個‘不舍’留住一切嗎?別傻了,走吧。你有你的人生,你未來的人生裏不應該有我這樣一個人。”
辛霓眼眶中的熱淚再度落下,萬念俱灰地轉身。就在這時,一道聲音從他們頭頂響起。
“各位村民注意,下面廣播一則通知:據氣象局消息,今天早晨7時到明天傍晚,受引潮力影響,沿海地帶将出現近18年來最大天文潮。屆時,海面偏北風6級,陣風7級,潮差預計2.6米,所有船只不得離港。詳細信息請密切關注海洋氣象廣播電臺,頻率6820千赫……”
他們都愣在了原地,辛霓早一步反應過來,她欣喜若狂地回頭,脆生生地說:“祁遇川,這次是老天不讓我走的。”
祁遇川回過神來,垂眸望着她那張近在咫尺的、志滿意得的臉,那張臉上明明還挂着剛才的眼淚。一瞬之間,他的心念轉了幾輪,神情也變了幾輪,最終,他聽從了自己的心:“我忘了初一會有潮……不過,你就算躲得了初一,也躲不過十五。”
他的決絕無情,輸給了天命。
她眼睛一亮,先他一步往回跑去:“先過了初一,再說十五!”
海上果然起了大潮,随大潮而來的還有狂風驟雨。整個上午,祁遇川都待在沙發上看電視,辛霓挖空心思找了幾個話題,想和他聊天,他都愛答不理。無奈之下,辛霓只好去廚房準備午餐。
飯菜上桌後,辛霓剛準備動筷,就聽窗後的巷道裏傳來一陣淩亂有力的腳步聲,夾着男童雀躍的聲音:“趕海去啰!”
辛霓頓時來了興致:“祁遇川,趕海是什麽?”
祁遇川的心思其實并沒有在電視上,他回過頭淡淡說:“趕在潮剛落下時,去海邊撿海貨。”
辛霓心不在焉地吃了幾口飯:“能撿到什麽呢?”
“海蛎子、螃蟹之類,運氣好的話,可以撿到海參和鮑魚。潮越大,東西越多。”
辛霓果然坐不住了:“我們去趕海吧!”
祁遇川伸出筷子夾了一點菜心放進口中,預料之內的難吃,但他什麽也沒說,神色如常地細嚼慢咽。
辛霓胡亂吃幾口飯,想象了一下,去儲物間找來小桶、膠鞋、手套等裝備:“等你吃完飯,我們馬上就走。”
祁遇川毫不猶豫地回絕:“要去你自己去。”
辛霓抿着唇想了會兒,嘟囔着:“那樣的話,也許我會被海浪卷走,也許我會被螃蟹夾破手指,也許我會不小心被蛇咬,也許我會碰到一只毒蟲,也許我會因為太貪心迷路,也許我會掉進暗礁裏,也許……”
祁遇川忍無可忍:“好了,不要也許了。”
大潮過後的海岸潔淨如洗,宛如鏡面,長達數公裏的海岸線上,到處可見來趕海的村民和趕來覓食、洗浴的海鳥——這場面自然又是另一種壯觀。
辛霓新奇極了,光着腳踩入沙中,試圖去親近離她最近的那幾只紅嘴鷗,倒是不情不願而來的祁遇川比較務實,須臾就從泥沙裏挖來小半桶貝類。
他二人一前一後沿着海岸線往南前行,辛霓很快就被海灘上稀奇古怪的海貨吸引,一心一意地撿起東西來。在祁遇川的指點下,她不久就能找準花蛤的呼吸孔,也知道怎麽對付緊緊吸附在礁石上的小鮑魚。
三十分鐘後,人群漸漸被他們甩在了身後,于是,能撿到的東西越發新奇。繼撿到海龜、海參、海膽之後,辛霓又從一個小水窪裏發現了一條幾寸長的怪魚,她剛伸手觸着它,它便忽然膨脹成一個球狀,圓鼓着眼睛和嘴唇從水中浮出,死了一般靜靜地漂在水面上。若非親眼見到,辛霓完全無法相信世界上還有這樣狡猾的魚,她被那魚渾身是氣、死不瞑目的蠢萌樣子逗得花枝亂顫。不遠處的祁遇川見她對着一個水坑樂不可支,不動聲色地走近一看,閃電般抓住她伸出的手:“不要碰它,有毒!”
辛霓有些後怕:“這是什麽東西?”
“河豚。這東西牙齒很鋒利,能夠咬碎貝殼和珊瑚。”
“這麽危險?”辛霓有些不甘心地蹲下,目不轉睛地盯着那只河豚,“可是真的好可愛哦。”
祁遇川看了她一會兒,俯身将那只裝死中的河豚捉住。他輕輕用手一撚,那只河豚頓時又脹大幾圈,整個肚子鼓成氣球狀。從辛霓的角度看去,它俨然成了一只無比肥圓憨厚的笨鳥。辛霓忍俊不禁,再度笑出聲來。
待她笑夠了,祁遇川随手将它丢入一側的袋子中。
收獲已豐,兩人停下遠行的腳步往回折返。這時,辛霓看見遠處的碼頭邊,幾十條漁船已離開港口,朝海上駛去。
辛霓腳步放慢,直至完全停止。
“怎麽了?”祁遇川順着她的視線往海面看去。
“廣播不是說這兩天潮汐和陣風頻繁,禁止出海嗎?”辛霓剛經歷了險些置她于死地的大風浪,那種膽寒的感覺尚未消退,“我聽說上次的風浪打翻了一艘漁船,有三個人失蹤了,他們為什麽還要冒險出海?”
祁遇川不帶一絲感情色彩地說:“漲落潮的時候,魚群比平時活躍,這種時候去‘搶風頭’‘趕風尾’,收獲會大上幾倍。至于是不是安全,不在他們考慮的範疇之內。”
“如果換作平時,你沒有受傷,是不是也會這樣去做?”
“當然。”
辛霓哀其衆不幸,眼圈微微泛紅:“為了投一次機賭上生命,值得嗎?”
祁遇川知道她心裏想的是什麽,卻感性欠奉:“投機中賺來的錢,是搏命錢,先要搏命,然後才有金錢。”
辛霓低下頭,找了很久,找不到一個立場去說服他,一無所有的人,除了命,還能拿什麽下注?
海浪開始往上漫湧,所有人都開始往回撤退。辛霓擡起頭,直視他的雙眼,誠摯地請求:“祁遇川,離開這裏,去鏡海,或者別的什麽地方吧!”
辛霓一心想着他的安全,卻不知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太多的地方,興許比海更可怕。
“會有這一天。”祁遇川的眼神變得不可捉摸,謎一樣游離。
大潮汐過後,海上的輪渡複航。沒等祁遇川開口,辛霓很自覺地先去找他定了歸程,她指着電視裏的新聞:“英仙座流星雨,看完今晚的流星雨,我就回去。”
祁遇川用看騙子的眼神看着她:“你确定不會看完流星雨,又想過重陽節?”
“我保證!”辛霓舉起手發誓。
在滿足她離開前最後一個心願這件事情上,祁遇川表現出了最大的誠意。鑒于漁村所處地勢過于低窪,海面上又易起夜霧,剛過傍晚,祁遇川就騎車載她坐輪渡過了海。
他載她跑到幾十公裏外的一帶環山前,加足馬力,沿着盤旋的山道向上攀爬。彼時太陽已經西落,他們越往上爬天幕就越黑,等車開到山頂,辛霓訝異地看見頭頂的一撇彎月,和尚未完全沉入海中的太陽。
天很快完全黑了下來,夜色沉郁,他們并肩站在山巅上,看向遠處的神情都有些惘然。在上山之前,辛霓覺得她同祁遇川的離別是世間最大的事,然而站在這處看去,世界那樣大,他們是那樣小,她的那點離愁自然就更微渺了。
于是,她收起滿面愁容,一如既往地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自己的瑣事。祁遇川聽的時候多,說的時候少。聊着聊着,辛霓驚覺祁遇川連她的理想型是《傲慢與偏見》裏的達西都知道了,她卻對他一無所知。她趕忙掐斷話頭,将話題往祁遇川身上引。
今夜,祁遇川待她也不似往日陰沉,她問的那些淺顯問題,諸如喜歡什麽顏色,生日哪天,最喜歡的食物,最讨厭的食物,他都一一答了。更深入的那些,諸如理想是什麽,做過最後悔的事,他便極敷衍地搪塞過去。
他每答一句,辛霓就高興一分,她珍而重之地将他答的每一句話放進心裏,妥帖收藏。
随着時間流逝,辛霓看見整片星空車輪一般從東方升起。她見過日出、月出,卻不知星空也是那樣慢慢升起的。那片璀璨明麗的星輪從他們眼前、頭頂碾過,瞬息點亮整片夜幕。
原本潇潇的夜色忽然有了種“喧鬧”感,辛霓目眩神迷地望着那片星空,喃喃道:“好美。書上說,北半球的星空沒有西半球的好看,真希望有天能看看比現在還漂亮的星空是什麽樣的。”
祁遇川從背後給她披上防寒外套,語氣很肯定:“你會看到的。”
“是嗎?”辛霓回眸,望着他的眼睛,明亮的月光下,他黑白分明的眸瞳毫無雜色,也尋不着常人的七情六欲,辛霓怔怔地看了幾秒,粲然一笑,“祁遇川,你眼睛裏也有一片星空。”
祁遇川垂眸,将眼底的星輝斂去。
辛霓回頭,指着南邊的天空:“我教你認星座吧!那個蠍子一樣的星座是天蠍座,也就是你的星座。天蠍座和獵戶座是宿敵,你升我落,永不相見。天蠍座附近最亮的那顆星叫北落師門,北落師門很孤獨,周邊沒有別的星辰陪伴,卻也很耀眼,古代有大戰事前,都會通過它來占蔔吉兇……”
她正陶醉于解說,突然,一顆極長極光亮的火流星從天邊劃過,這顆流星出現時,辛霓毫無心理準備,被驚得目瞪口呆。
幾秒後,流星的尾跡消失,辛霓反應過來,懊惱得直跳腳:“忘記許願了!”
祁遇川在一旁的山石上坐下:“又不是只有這一顆,你大可以準備成百上千的願望,一會兒慢慢許。”
然而他估錯了,那顆流星過後的一個多小時裏,他們都沒有等到“星如雨下”的景象,只偶爾有幾顆暗弱的流星轉瞬即逝。對着那樣的流星,辛霓實在提不起許願的欲望,精神氣一點點委頓下去:“好失望,什麽都看不到。”
祁遇川本就無所期待,自然無所失望,他從衣袋裏摸出支煙點上:“再等等吧。”
“祁遇川,你居然抽煙?”他們一起相處那麽多天,她從未見他抽過煙,“會得癌!”
祁遇川吸了一口,朝夜空緩緩吐出煙霧:“偶爾,解悶。”
辛霓郁郁然:“原來你跟我在一起很悶哦?”
祁遇川嘴角一挑:“沒有,真的。”
“那只許抽一根。”
“好。”
等祁遇川抽完一支煙,辛霓忽然說:“算了,我們下山吧,随便去哪裏都好。”
“沒關系,我陪你等。”
辛霓裹緊身上的外套,看着只穿了件薄襯衫的祁遇川,搖了搖頭,意興闌珊地說:“走吧,等下次。”
祁遇川低頭思忖了片刻,沒有說話,轉身發動了車子。
下山後,摩托車在高速上風馳電掣。輪渡早已停航,回去斷無可能,辛霓一路都在揣測祁遇川會帶她去哪裏。
一刻鐘後,車子停在了海底隧道前,祁遇川回過頭:“把你要許的願望準備好。”
“什麽?”辛霓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
祁遇川發動車子,排氣管湧出雄渾有力的聲浪,爆發出哈雷獨有的壯烈激情。
辛霓一縮,不由自主地抓住他的衣服:“祁遇川,進隧道幹嗎?”
“看流星。”
“欸?”辛霓大惑不解。
“你的手呢?”
“嗯?”
“抱着我。”
辛霓遲疑了一下,伸手環住他的腰。
“再緊一些。”
辛霓不得不将臉貼在他肩上,抱得更緊一些。摩托咆哮着馳入隧道,辛霓心如擂鼓、手腳僵硬地抱着他。很快,伴随高速沖擊力而來的快感蔓延,辛霓感覺自己飛行在九霄雲外,那種感覺難以形容,卻令人無比着迷。
她的身體漸漸放松,緊閉的眼睛緩緩睜開,那一霎,她透過霧氣蒙蒙的頭盔罩,看見隧道裏千千萬萬道五色燈光向她身後劃出流星一般的線條。那是她此生見過最震撼的畫面,比世間最盛大的星雨盛大,比世間最絢爛的煙火絢爛……
車子駛出隧道後,很久才進入一座小鎮。夜太深,主街道上能看見的旅館都已客滿。祁遇川回頭看了眼緊緊裹着防寒服的辛霓,掉轉車頭駛回先前路過的一間網吧。
網吧裏煙霧缭繞,熱浪滾滾,坐滿奇形異狀的少年。那些少年很敏銳地捕捉到了辛霓的身影,紛紛從屏幕後擡起亢奮的眼睛,貪婪地盯着她的臉和小腿。辛霓緊緊跟着祁遇川的腳步,緊張不安的彷徨眼神從那一衆人臉上匆匆掃過。
祁遇川感覺到了什麽,頭也沒回,直接将跟在他身後的辛霓拉到身邊,緊緊牽着她的手往二樓步去。二樓被隔成了兩排包間,包間之間狹窄陰暗的甬道上鋪着一條髒得看不清顏色的地毯。辛霓心跳得厲害,像做錯事了一樣低着頭,任他牽着往前走。大約是那地毯彈性太好,辛霓感覺自己一腳沉重一腳虛浮,暈乎得幾乎走不穩。
祁遇川在最裏頭找到了一個看上去略微整潔的包間。所謂包間,不過是個小小的格子,裏面有一臺電腦,一張可以說是床也可以說是沙發的東西。見辛霓一直愣愣的,祁遇川伸手将她身上的防寒大衣脫下,鋪在床上:“将就幾小時。”
辛霓乖順地點點頭,在他鋪了衣服的地方拘謹地坐下。祁遇川點開電腦桌面上的浏覽器,開始不間斷地搜索,他的興趣點一直很專一,浏覽的全是金融類的新聞、消息。好幾次,辛霓在他點開的網頁配圖上看見幾張熟悉面孔,不禁又朝他那邊挪了挪,想看看他們身上的舊聞新聞。
祁遇川完全沒有要顧及她的意思,鼠标滾輪滑動得飛快,幾十秒就換一篇。半個多小時後,他的目标轉去了國外的網站。辛霓見他在看《華爾街日報》的網絡版,不太相信他能看懂,指着某一段問:“這段說的什麽?”
祁遇川沒有絲毫停頓:“9月,大通銀行宣布以三百六十億美元換股價收購第五大金融集團JP摩根,新公司JP摩根大通公司總資産達六千六百億美元,規模僅次于萬國寶通和美國銀行……”
辛霓不得不重新認識他:“你的英文這樣好?哪裏學的?”
祁遇川一如既往地敷衍:“聽多了就會了。”
他敷衍的态度讓辛霓再一次覺得他們之間的不對等,他待她的心态就像不得不照顧小屁孩的那種大人,他心情好了跟你說一通天文地理,心情不好了就覺得你連“老虎為什麽在籠子裏”“旋轉木馬真的是馬嗎”都不配知道。她憋着點氣,從他身邊撤離,悶悶地坐在角落裏。
“困了就睡會兒。”祁遇川心不在焉地說。
辛霓不答,整個人向左邊斜躺着倒下。
祁遇川回過頭,瞥了眼她仍耷拉在地上的雙腿:“好好睡,你這樣,明天會渾身酸疼。”
辛霓半瞑着的眼睛瞪圓,斜了他一眼:“不要你管,我從小到大都這樣睡。”
祁遇川眉一蹙,剛想開口,隔壁的包間裏忽然傳來一道斷斷續續的女子呻吟聲,那聲音的主人似乎已竭力壓抑,既低微又沉悶,但在這樣的靜夜裏,卻顯得更加清晰、暧昧。他先一步反應過來,擡手在牆壁上敲了幾下,提高聲音:“隔壁的,你們挪個地方,這邊有小孩子。”
那邊的聲音驟然靜了下來。
祁遇川松了口氣,側身看了眼辛霓,她仍然保持着那叛逆少女的睡姿,雙眼緊閉,但她的臉到耳朵尖都紅透了。
也就靜了幾秒,隔壁報複性地發出更加肆無忌憚的歡愉聲。
祁遇川拿起一旁的耳機丢在辛霓旁邊:“戴上。”
辛霓抓過耳機戴上,宏大的交響樂蓋住了一切。她心慌意亂地躺着,心跳在忽高忽低的提琴協奏裏時緊時慢。她時而為自己聽懂了剛才的聲音羞恥,時而又為祁遇川那句“小孩子”羞惱,時而又不自覺地去揣測那聲音什麽時候停止,祁遇川是否會尴尬。
想到這裏,她忐忑地睜開眼睛,眼波朝他所處的位置轉去,他面色如常地看着新聞,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明如鏡,似乎一點也沒有受到幹擾。
隔壁的響動徹底平複後,祁遇川将音樂換成柔和安靜的鋼琴,自己則點開一款游戲玩了起來。辛霓知道那款熱門網游,她曾經見青蕙玩過。和別的玩家不同,青蕙不熱衷打怪升級,反而喜歡馭着坐騎滿地圖穿梭,尋找最好的風景。某一日,青蕙曾驚喜地告訴她,自己誤打誤撞跑進了一個不為人知的隐藏地圖,那個地圖裏有一片布滿熒光蘑菇的森林,美得叫人心尖發顫。
不久,辛霓發現祁遇川似乎也無意于升級打怪,他所操縱的那個角色騎着一頭白獅,穿過生靈塗炭的戰場,穿過繁花遍地的溪谷,緩緩地朝地圖的正北方行走,直到最後,停止于一處斷崖邊。
祁遇川靈魂出竅一般專注地盯着屏幕,直到窗外有了點天光,他才從虛拟的世界抽身,回頭看向辛霓。
她依然保持着那個別扭的姿勢,像是沉沉睡去。他久久凝視着她的睡顏,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上前俯身,一手穿過她的頸下,一手穿過她膝彎,像抱嬰兒般将她打橫抱起。與此同時,沉睡中的辛霓倏然睜開眼睛,雙手勾住他的脖子。她沒有給彼此一秒鐘遲疑,毫不猶豫地吻上了他的雙唇。
非常純淨的一觸,快得有些不真實,和情人間的吻不同,那更像一種祝福的儀式。
祁遇川挺得筆直的脊背有些發僵,胸口起伏不定,遲遲沒有将她放回床上。他的目光從她的眼睛滑到微微翹着的紅唇上,良久,他喉頭微微一動,聲音低沉地問:“你幹嗎?”
那一瞬的勇氣回落,辛霓目光閃爍,她原只是堵一口氣,想證明自己不是個純良無邪的“小孩子”,但被他那樣緊地逼視着,她只能用孩子樣天真的眼神給自己解圍:“告別吻。”
“告別的話,好像不是吻這兒。”
辛霓臉漲得通紅,眼神卻不甘示弱:“現在是了。”
因為高速堵車,他們回到龍環島時,上午已經過半。
摩托車停下時,他們同時看到小院門口那道纖弱的身影。
辛霓拿下頭盔,難以置信地看過去,錯愕大過驚喜:“青蕙?你怎麽在這裏?”
青蕙的頭發變回了黑色,臉上化了很精致的妝容,這使她看上去氣色好了不少。除了氣色之外,辛霓感覺到她還有別的地方變了,但她沒法很快找準具體是哪裏變了。青蕙擡起眼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來接你回家。”
盡管早有準備,但聽到“回家”二字,辛霓的眼睛還是暗淡了下去:“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上島問問有沒有你這樣一個人,很快就知道了。”青蕙主動上前,牽住她的雙手。
辛霓有滿腹的話想問她,卻礙于祁遇川在旁,又将話頭止住了。
這時,青蕙留意到她身後的祁遇川,禮貌地一笑:“阿霓的朋友?”
辛霓回過神來,略有些歉疚地補充介紹:“這位是祁遇川,我的朋友。祁遇川,這是我的好朋友尹青蕙。”
青蕙盈盈如水的目光在她與祁遇川之間逡巡了一番,再度朝他微笑致意:“幸會。”
祁遇川一句話也沒說,面無表情地越過她,去開院門。
青蕙面不改色,親密地挽住辛霓的胳膊:“你瘦了。吃了很多苦吧?”
她見辛霓滿腹惆悵,郁郁寡歡,以為她在心裏埋怨自己,柔聲解釋:“你還在為那天我失約的事情生氣嗎?”
辛霓聽了這話只是搖頭。
“你怪我沒有早些來接你?”
辛霓心裏想的卻是要和祁遇川別離,她思緒萬千,卻無從傾訴,聲音幹澀地答:“沒有。”
“阿霓,實話告訴你,這幾天我一直在上海。”
“啊?”辛霓停下朝屋裏走去的腳步,“為什麽去那麽遠的地方?”
“那天你在電話裏說,想在外面待兩天,讓我務必想辦法拖住李管家。我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麽事情,但不想違背你的意願。可如果我們兩個徹夜不歸,你爸爸的人一定會把鏡海翻過來。我絞盡腦汁地想,也想不出讓李管家閉嘴的辦法。所以,我就去了上海。
“到了上海之後,我用公用電話通知李管家,說你心情不好,想來江南看山水,請他告訴三爺務必放心,我一定會好好陪伴、照顧你的。”
“然後呢?”
“李管家不疑有他,恐吓了我一大通,讓我馬上帶你回去。”青蕙微微一笑,“我想,最近你爸手下的人都去上海了吧?”
“怪不得,怪不得這麽清靜,原來是你調虎離山了。”辛霓且喜且憂。
她們走進屋中,青蕙站在客廳裏,環視了一周,神色有些狐疑,她壓低聲音:“這些天,你一直跟那個人住在這裏嗎?”
青蕙話裏話外的意思讓辛霓有些難為情,她赧然點了點頭。
“為什麽耽擱這麽久?”
一向對青蕙知無不言的辛霓沉默了,莫名的、無意識的,她不想讓她知道有關祁遇川的事情。那些是她最珍而重之的東西,她不想攤開在任何人面前談,也不想聽任何人指摘評價。
靜默之間,祁遇川從樓上下來,他走到辛霓面前,将一個盒子遞給她:“一會兒我不送你了。這些蜘蛛膠,你帶回去煲湯。”
辛霓雙眼含淚,竭力讓自己的聲音平靜如常:“這麽貴重的東西,你還是自己留着吧。”
許是顧忌青蕙,許是免她再增離愁,祁遇川語氣很疏離:“送給你的,你就拿着。”
辛霓接過盒子,一行眼淚無聲地從臉頰滑落:“祁遇川,再見。”
祁遇川動也不動地站着,沒有看她:“再見。”
辛霓轉身走向門口,走了幾步,又站住。
“怎麽了?”青蕙目光有些閃爍。
辛霓卻沒有回頭。
那一路,辛霓都沒有回頭。
輪渡過海時,辛霓緩緩打開祁遇川給她的盒子。
“好可愛!”青蕙一眼就看見盒子一角放着的那個東西,那個曾讓辛霓數度失笑的河豚。
風幹的河豚鼓着圓滾滾的肚子,嘟着肥圓的小嘴,活像一只滑稽的胖鳥。“胖鳥”的頭上,戴着一頂用鮑魚殼打磨出來的圓帽。那樣滑稽的小東西,逗笑了青蕙。
驟然明亮的日光裏,辛霓迎風望着越來越近的彼岸,再一次知道,世間有很多無可奈何的事,正如她無法讓輪渡停下,無法讓海水倒流一樣,她無法回到他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