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

“我不會見他,我不可能見他——永遠都不可能。”

辛慶雄坐在太師椅上,面前筆記本電腦反射出的白光裏,他的面部表情顯得犀利而不可測。本埠最熱門的BBS上,人工置頂着一條加HOT的百頁大帖:俊男情挑辛慶雄愛女,金融巨子康卓群頭頂綠雲。帖內附上幾十幀辛霓和男子甜蜜約會的照片,主帖的導語寫得亦很聳動香豔:現實版鐵達尼,富家女一夜傾情無名輩,豪放大演包房密會、停車場癡纏、游艇培欲,金融巨子康卓群慘遭綠雲壓頂,悲情離場……

辛霓怯怯地看着他,再度低聲請求:“爸爸,求你見他一面,他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

那個帖子她看過,照片尺度談不上多大,但足夠讓辛家和康家難堪。她沒想到鏡海的狗仔這樣厲害,從和祁遇川重逢到今天,不過短短一周,他們的戀情就以這樣的方式被踢爆了。

“彥章,你馬上讓人去處理這些照片。”辛慶雄紋絲不亂,心平氣和地對趙彥章做了吩咐,轉臉去問身邊的李管家,“小李,這小子什麽底細,你查清楚了嗎?”

“這小子叫祁遇川,今年二十二歲,五年前出現在龍環島,捕魚為生。目前是和義勝凸眼東的‘賬房’,一直在幫凸眼東管理和義勝的財務。這小子很會玩股票和期貨,拿和義勝的錢在世界範圍裏做多、做空,幾乎沒有失手過。這幾年,他又幫凸眼東在內地做成了幾個大項目,很受業內人尊重。”

辛慶雄聽完,緘默了良久才問:“什麽叫‘五年前出現在龍環島’,你查不到他五年前的底?”

“是。他是一個叫祁阿四的漁民在內地的私生子,五年前,他子承父業回龍環島捕魚。在此之前,沒人見過他。”

“祁阿四人呢?”

“五年前,祁阿四帶祁遇川回來祭祖,祭完祖,他就回內地去了,目前音信全無。”

“一個漁民。”辛慶雄眯着眼睛斟酌,“凸眼東是什麽來路?”

“這人二十年前在三爺底下一個堂口做過事。他當時是阿超的心腹小弟。阿超在越南出事時,是這個人把他撈回來的。三爺你因為這個親自見過他,還跟他喝過一杯酒,你想想,就是眼睛往外凸,看上去很兇的那個。”

“哦,有點印象。這人有勇無謀,沒想到出去後還搞出點小名堂。”

“這些年三爺的壽宴,他都來賀壽,只不過位置坐得低,三爺你沒留意過。”

辛慶雄眼角抖動了幾下,目光越發陰冷,他滑動鼠标将祁遇川照片又看了幾眼,挑起眼皮盯着辛霓,不動聲色說:“你說你要嫁威廉王子,現在威廉王子有了,你卻選了個臉比彥章還黑的。”

辛霓預想過辛慶雄的反應,斷不應該這樣冷靜戲谑,他的這種冷靜讓辛霓害怕。

“我這一輩子,最耿耿于懷的就是自己出身不好,把你養在深閨裏好好栽培,結果剛放你出去沒幾天,你就幹出這麽荒唐的事。我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基因裏帶的低賤,是什麽都改造不了的。”

這樣侮辱性的話語,讓辛霓既羞且憤,垂在身側的兩手下意識揪緊了裙擺,她哽咽着,淚眼中的父親變得一片模糊:“爸爸,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是真心相愛的。”

聽到“真心相愛”四個字,辛慶雄被真的觸怒:“真心相愛?你認識他多久?要不是小李去查,你連他到底是誰都不知道吧?”他“啪”地合上電腦屏幕,快速撚動手裏的手串。他的臉越來越紅,氣喘也越來越粗,額上冒出一層密密麻麻的虛汗。

“爸,你怎麽了?”辛霓臉色大變,上前半跪在辛慶雄膝下,捉住他的雙手。感覺到他的手和雙腿難以自抑地震顫發抖,辛霓吓得不知所措。

李管家連忙找出随身攜帶的急速降壓藥給辛慶雄服下,又從辛霓掌中接過辛慶雄的雙手,熟稔地按捏起他的掌心來。

辛慶雄漸漸平靜下來,他斜倚在椅子上,沒有說話,低垂的眼睛裏充滿憂傷、惆悵、頹唐。

趙彥章從門外走進這駭人的寂靜中來,小心翼翼地說:“三爺,網站那邊删帖了。我已讓警局那邊施壓,禁止照片流通傳播。”

辛慶雄微微點了點頭,恹恹問:“康家那邊什麽态度?”

“康先生那邊不接電話,康家的律師一早致電過來約我們見面。”

“我們的股票跌了多少?”

“開盤後就急挫10.7%。”

“康家的呢?”

“康家的股票繼12日下跌7.38%後,今天再跌到9.5%,不過這種新聞傷不了康家的根本,反而對我們才是真的不利。”

辛慶雄将水杯遞回李管家手中:“你打電話給柳東陽,讓他先安排危機公關。康家那邊,你找人去說和,能挽救一點是一點。”

趙彥章窺了窺辛慶雄的臉色:“董事會那邊很不滿,您可能要親自去公司做個交代。”

“我這就過去。彥章,你送大小姐去機場,務必親眼看着飛機起飛。找人在倫敦24小時盯着她,不許回國。”

辛霓欲哭無淚,定定站在原地。

辛慶雄雙手撐着扶手,艱難地起身,待喘息平定後才說:“拍到這麽勁爆的照片,不賣給雜志社,也不找我和康家,這個發帖的人有很大問題。彥章,把這個人找出來。”

送走辛慶雄,趙彥章嘆了口氣,看了眼渾身僵硬的辛霓:“大小姐,走吧。”

“讓我再見他一面。”

“大小姐,為了那個人好,我建議你不要在這個時候再觸三爺的逆鱗。”

辛霓審時度勢,含淚點頭:“好,我跟你走。”

保姆早已将辛霓的行裝收拾妥帖,很快,辛霓就上了前往機場的車。她緊緊握着手機,竭力想讓自己平靜些,但眼淚還是無聲地落了下來。

一個鐘頭後,車子抵達機場地下停車場時,趙彥章下車繞去後排,躬身為辛霓打開車門。這一段路,足夠辛霓眼淚流空,已趨于平靜的她麻木擡頭,不料一眼就看到趙彥章脖子上那根暗藍色的領帶——很眼熟,無論是暗紋和質地都很像青蕙在白馬尾街留意過的那條。

狐疑一閃而過,但此時的她腦子混沌一片,并沒有心力深入探究一條領帶。

上了停車場的電梯,辛霓恍惚地問:“你估計我們的股票最終會跌到多少?”

“很不樂觀,估計會一直跌到停牌。”

“怎麽會這樣嚴重?”辛霓不敢相信,情不自禁地重複了一遍,“怎麽會?”

“大小姐可能不知道,兩個月前,我們的股價有過一次大漲,那次大漲完全歸功于和康家的一個大型合作。如今得罪了康家,康家勢必撤資。這樣一來,我們的項目極有可能擱淺,如果我們的股價一直這樣跌……”

“你別說了。”電梯門打開,辛霓的腿幾乎邁不開步。如果股價這樣跌,肯定會有人來打狙擊,康家如果再趁亂下手報複,也許用不了多久,辛家的半壁江山就會化為烏有。

辛霓越思越恐,越思越心疼父親,她顫手去撥辛慶雄的電話。鈴音到了頭,那邊才接通電話。辛霓哽咽着說:“爸,我不去倫敦了,我這就去跟康卓群賠罪。”

辛慶雄許久沒有說話。

就在辛霓絕望得快要崩潰的時候,那邊傳來了一道異常平靜的聲音:“阿霓,做得出就要擔得起,你已經選擇了不要康卓群,那就硬氣到底,徹底不要。”

辛霓沒想到他竟會這樣說,無語凝噎了半晌,低低地叫了一聲“爸”。

“我已經不生你氣了。這一路,我想了很多,想得最多的,就是你生病時的事。如果你不幸福,爸爸賺再多錢也不會高興的。”

辛霓的心好像被什麽刺中,握着手機放聲大哭:“爸,對不起、對不起!”

“你去英國冷靜一段時間,不要主動聯系那個小子。你要看看他的行動,這樣你會更明白,他是不是值得你愛。”

電話挂斷,辛霓勾着頭,死死咬住唇,無聲哭泣。趙彥章從上衣左上的口袋裏摸出一塊手帕,遞給辛霓。遲疑了一陣,他破天荒地伸出手,在她肩上拍了拍。辛霓心中一暖,恍恍惚惚地接過手帕,捂住發紅的鼻子,朝趙彥章看去。辛霓覺得趙彥章哪裏有些不同了,似乎變得更柔軟、更感性一些了。她的目光再次落到他領帶上,繼而又緩緩移到他臉上。身處重壓之下,他卻并不似以往那樣眉頭緊蹙,全身緊繃。他的心神似乎有一部分抽離了出去,那抽離的部分使他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她剛準備開口問他些什麽,手機卻冷不防響起。她彷徨地望着屏幕上的“祁遇川”,呆了良久,接通電話。

“阿霓,你在哪兒?”

“我在機場,去倫敦。”

“那些照片我看過了,我去找你爸爸談。”

“……”辛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失神地站定原地。

“乖乖在倫敦等我,過些時間,等事情平息,我接你回來。”

他的語氣有種超乎尋常的篤定,讓辛霓莫名安定,仿佛靈魂歸位,她用哭得有些發啞的嗓音低柔地說:“好。我等你。”

辛慶雄的名侖集團總部位于花園道行人天橋系統附近,大廈左邊是“四大家族”之首申家的兆新大廈,右邊則是天橋系統和公園。當初他花天價舊改這一帶,将名侖總部建在這裏,就是看中此處龍強過虎的風水吉象。自名侖搬進新總部後,辛家的家道、事業果然一路繁榮昌盛。如果不是這個叫祁遇川的衰仔出現,辛、康兩家結為秦晉之好,辛家的事業版圖将能在他有生之年再擴大一倍。

辛慶雄坐在碩大的皮椅裏,緊緊盯着面前坐着的年輕人。二十二歲的男仔,賣相确實不錯,冷冰冰、硬邦邦的,冰塊似的好看。只是派頭大過身份,容易讓老人家不喜歡。

盡管恨不得這個年輕人全身毛孔都流血,但辛慶雄終究是個識大體的人,沒有将一肚子火發出來,只是沉着臉問:“說吧,一而再再而三找我,你想談什麽?”

“我想請你同意将阿霓嫁給我。”祁遇川開口時,彬彬有禮。

辛慶雄倒吸了一口氣,嘴角動了動,咬牙切齒地一笑。他從皮椅裏站起身,親自打開投影儀:“你不是我的股東,但我忽然想給你看點東西。”

“名侖今年第三季的淨利潤同比增長将近40%,股價穩步上漲,業績可以說無可挑剔,股東們也都很滿意,高高興興地等着年底的分紅。但是從這個月20日起,名侖的股價持續暴跌。兩天前,股東大會剛通過救市計劃,馬上就遭人強勢做空,一萬多手、一萬多手,不斷出現在名侖的賣盤上,股民惶恐不已,連我們的股東都在想方設法地減持套現。因為他們用腳指頭都想得到,做空名侖的是康家,得罪了康家,名侖死定了……

“到今天為止,名侖市值蒸發三十八億,股價重回三年前的水平。三十八億,你才出現三天,就讓我損失了三十八億……我現在就想知道,這三十八億,有多少進了你的口袋?”

一直垂眼凝神傾聽的祁遇川擡眼直視辛慶雄:“辛先生,你什麽意思?”

“我聽人說你很會玩,這幾年,你一個人賺的錢比和義勝上千號人賺的還多。我是不是可以做個合理的推斷:你在某個契機下認識了我女兒,對她展開追求,然後找人拍了照片,通過破壞辛、康兩家的合作,狠挫兩家股價,從中狙擊獲利。”

“如果是你推斷的這樣,我就不會出現在這裏。”祁遇川神色很淡然。

辛慶雄擡手制止他:“我不關心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你說什麽,我都不會信你。我之所以要浪費時間跟你說這麽多,是為了讓你明白自己有多不祥。我這個人很迷信,你一出現就讓我倒了這麽大的黴,我除非瘋了,才會同意把女兒嫁給你。”

見他态度激動,祁遇川嘴角旋出兩只小小的笑窩。他不再糾纏這個話題,起身徑直走到辦公室南面擺放的沙盤旁:“辛先生,不如我們先不談股票,來談談你的陽光城。”

辛慶雄這三年一直在籌備一個大規模養老地産項目——陽光城,這個項目所需資金太過龐大,且回報過慢,并不被外界看好。他曾拿這個項目找過賭王、四大家族,也找過國外的一些投資公司,均沒有得到回應。辛霓和康卓群相戀後,辛慶雄拿陽光城游說康卓群,康卓群愛屋及烏,竟說動康兆霖投資開發深圳陽光城。

康兆霖進場後,其他資本也紛紛跟着入場陽光城計劃,名侖股價一夜暴漲三成。在康家的推動下,名侖于上月順利同深圳政府簽署了合作框架協議。然而,據業內消息稱,那個帖子出來後的第二天,名侖就收到康氏的撤資通知。

康家離場,深圳政府那邊出于多方考量,也勢必不會讓名侖輕易進入實際拿地階段。這樣一來,陽光城的前期投入不但會打水漂,後續的發展也失去了保障。加上康家二房锱铢必較、有仇必報的個性,以後少不得要在明處暗處動名侖。歸根結底,這裏頭的關節才是名侖股價暴跌的原因。

祁遇川将整個沙盤細細審閱了一遍,冰冷的目光中竟有一些被撼動的情緒:

那是一座全無污染,綠化面積達到50%的溫馨養老社區,主體建築有三種,豪華型獨立屋、舒适性花園公寓和平價老年屋,而這些住宅又根據功能不同,分為自理型住宅、半自理住宅,每棟樓都自帶公園。社區舍棄了傳統的中央護士站,而是分片區建設多個小型護士站。公共設施集中在社區中心花園附近,有恒溫泳池、主餐廳、酒吧、圖書館、藝術沙龍、便利店。

“在親眼看到這個沙盤前,我以為康卓群是被荷爾蒙沖昏了頭腦,才會拿幾十億去做一個投資大、回報慢、周期長、未來不明朗的地産項目。他是華爾街出身,最擅長賺快錢,如果拿着這幾十億做杠杆,能在很短時間內撬動幾百億的資金,讓他迅速在康家站穩腳跟。”祁遇川專注地看着那個沙盤,“但現在我忽然明白他為什麽會去做這件事。”

陽光城凝結了辛慶雄近五年的心血,也是他步入晚年後最大的執念,他有了傾聽祁遇川意見的興致。

“這個項目很有情懷,也有點英雄主義。從細節來看,這個項目代表目前養老地産的最高水平。也許在未來,它能夠成為一個被廣泛借鑒的模式。”祁遇川像是自言自語一般,“不過,養老地産也許未來可期,但目前并不盈利。你為什麽要用現在的錢,去做那麽遙遠的東西?”

“就像你說的,因為情懷。年輕時,我也想着怎麽撈偏門賺快錢,但年紀大了,想得更多的卻是能夠留下些什麽。”祁遇川先揚後抑的态度激起了辛慶雄的述說欲,“你可能知道,陽光城是個半公益項目。它意在給老人提供最高端的民生設施,最宜居的健康環境和最貼心的服務。雖然設施高端,卻只收取中段養老機構的入住價格。我目的是規範這個行業,對養老行業起一個正面引領作用。這十年來,我一直在做公益事業,陽光城将會是我耗時耗資最大的公益事業。住在陽光城裏的老人,定期會有免費的體檢、廉價的基礎治療,我可以保證他們會生活得很自如,很有幸福感。”

祁遇川審視着辛慶雄:“如果我是投資人,我會為你鼓掌,但絕對不會拿一分錢給你。做好養老項目非常複雜困難,你能解決住房與飲食方面的問題,卻掌控不了政府因素,這類項目必須要得到政府的支持。另外,你拿什麽來保證醫療服務的提供?這些東西環環相扣,哪一個環節出問題,都可能讓你的陽光城成為一座空城。再者,中國人的傳統是居家養老,願意去養老機構的都是孤老人群,可能用上半個世紀,也不能扭轉這種舊觀念。”

辛慶雄沒想到他竟會這樣毫不客氣地直指問題核心,一雙粗而短的眉緊緊皺起,神色越見倔強:“你沒有做過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中國目前是全球老年人口最多的國家,超過六十五歲的老人有1.55億,到2020年,老年人數量會擴大到2.6億,到時候全中國五個年輕人供養一個老人,年輕人在高房價下自顧不暇,養老會成為一個重大的社會問題。

“生意人,最忌諱的就是只看眼下。目前做養老地産,可能五年、十年內都無法盈利,但我們會得到什麽呢?相對便宜的地和社會的認知、認可。地是有形的實惠,社會認可是無形的實惠。把陽光城這個公益模式做好,我相信未來會有很多地方政府拿出優惠政策邀請我們……”

祁遇川點了點頭,沉思了片刻,走到沙盤不遠處的沙發上坐下,仰頭問:“回到資金上來,如果一直得不到支持,你目前的資金能不能對陽光城業務分解達到有效支撐,你考慮過資金鏈斷裂的風險嗎?”

如遭致命一擊,辛慶雄的臉色一霎灰敗下來,頓了頓,他避重就輕地答道:“未來五年,我會把大部分資金注入到陽光城的項目上。陽光城落成後,我可以用這個平臺去做境外融資、銀行貸款,這樣來做第二期、第三期。”

“為夢想孤注一擲,換傳記好看?”祁遇川嘴角浮現戲谑的笑意,“你連我都說服不了,怎麽去說服外面的股民陪你玩?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以投資的東西太多了,美國的CDO,冰島的地熱能源開發,哪一樣不是唾手可得的財富?”

他的神态讓辛慶雄前所未有地憤怒:“你以為我真的不懂這些怎麽玩?在泡沫裏大撈一筆走人,那誰來為以後的崩盤埋單?會是政府還是銀行?還不是千千萬萬的普通人來埋這個單。年輕人是應該像你這樣輕狂,有進取心,但老家夥不同,人老了就會有敬畏心,敬天敬地敬人敬鬼神——如果不是因為這份敬畏心,你今天都沒有機會活着跟我講話。”

“道不同不相為謀。”祁遇川的表情恢複先前的淡漠,“說說我和阿霓的婚事吧。”

“你走吧,這件事沒有商量。”

祁遇川坐在沙發上,好整以暇地說:“你的股價我來救,康家我來搞定,陽光城我幫你建。給我三天,那三十八個億,我分文不少地給你賺回來。多出來的部分,就是我娶阿霓的聘禮。你看怎麽樣?”

辛慶雄像聽到了什麽笑話,露出想笑的表情,卻又笑不出來:“你說什麽?”

“我想你剛才已經聽得很清楚了。”

“你開什麽玩笑?”

祁遇川從沙發裏慢慢起身:“我有沒有在開玩笑,明天開盤後,你就會知道。”

深夜十一時,鏡海市下了一場冬雨,難以入眠的辛慶雄掀被下床,站在窗邊抽了一支雪茄穩定情緒。外面風雨琳琅,讓他神思有些恍惚。他自小就不喜歡下雨天,彼時他住在街市陋室,只有三尺寬的一張床板。一下雨,全世界都濕濕潮潮,污水橫流,越顯得腌臜。功成名就後,天地間的雨陣又會影響他出海、打高球的作樂計劃。此刻,他卻恨不得這場雨永永遠遠地下下去,明天的太陽永遠不要升起。

正恓惶間,他透過窗戶看見兩個人正冒着暴雨奔跑,他盯眼一看,竟是趙彥章和李管家。他心裏一凜,暗想大事不好,連忙換下寝衣去門口接應。趙彥章沖進大廳後,迫不及待地高聲說:“三爺,康家出事了!”

“哦?”辛慶雄的心髒有力地搏動了一下,他有預感,趙彥章帶來的是個好消息。

“就在一小時前,內地最大的BBS上發了一條帖子:杭州一名婦女為了減肥美容,過量服用博亞經典産品中藥酵素口服液,導致急性腎衰竭。”

“怎麽會出這樣的事?”辛慶雄第一時間去書房打開電腦。

“那個帖子附帶了病人的信息和診斷報告,看上去很真實,更加離奇的是,這個帖子剛一發出,就有多方勢力介入炒作,短短一小時就收到了近千回複,也很快就有了上萬條相關搜索。”

辛慶雄在搜索頁面鍵入關鍵詞,除了原帖和鋪天蓋地的轉發,內地幾家門戶網站竟也在深夜出了博亞酵素致腎衰竭的新聞。

“不止內地的網站,香港、臺灣、鏡海各地最大的論壇上,這條新聞都在很短時間內成了最熱門話題,輿論導向對博亞很不利。你看——僅這一頁就有三個人附和,喝了博亞酵素後感覺到神經串痛。他們懷疑博亞重組後,酵素的配方有所改變,增加了有腎毒性、肝毒性和致癌性的中藥。”

辛慶雄在趙彥章的指引下,将重點回複逐一看完,嘴角一點點向上挑起,忽然笑出聲來:“你猜博亞明天的股價會跌多少?”

趙彥章臉上也恢複了往日的精神:“那就要看康卓群做危機公關的能力了。”

一夜無眠。

次日早上八時,一個自稱生物制藥專家的網友在論壇裏發出一段視頻,視頻顯示,往小白鼠體內注射博亞酵素的三分鐘後,小白鼠四爪朝天,抽搐而亡。

這段視頻一經發出,被驚呆的中立網民紛紛倒戈,群情激奮地對博亞制藥口誅筆伐。

八時半,網上出現第一篇來自杭州本地日報的相關報道,十分鐘後,蹲守報刊亭的趙彥章發現《鏡海早報》的頭條竟也是博亞醜聞。

早盤九點四十七分,博亞股價開始斷崖式下跌,從開盤的7.25港元跌到6港元,再跌到4.97港元,最高單筆賣出量達10萬手。與此同時,連日來做空名侖的空方攻勢驟然降低八成。

早間十時,博亞總裁康卓群召開緊急發布會,力證博亞的中藥酵素沒有任何毒副作用,并表示已派出專家赴杭州調查事故起因,會盡快給公衆一個滿意答複。

早間十時零七分,鏡海街巷裏星羅棋布的股票行裏突然湧入大量古惑仔,這群人開戶後立刻瘋狂買進名侖。炒家們好奇打聽,被告知“和義勝的財神爺說動辦事人傾全社團財力買進名侖,全鏡海所有幫會聞訊後都在跟風買名侖”。

早間十時十七分,繼大批散戶齊心做多名侖後,突然有主力資金進場建倉拉高名侖,名侖在沒有任何利好消息的情況下,股價快速順勢上漲,跌破所有人眼鏡……

這一天的峰回路轉,讓辛慶雄驚心動魄之餘,別有一番感觸。股市收盤後,他第一時間讓李管家去請了Sunrice全球總廚大獎新封的廚神,又派趙彥章親自去三角洲接祁遇川赴宴。

祁遇川到的時候,廚神已做完所有菜。大屋宴客廳的長桌上,席面考究又別致,最顯眼的便是一瓶好年份的赤霞珠。見着祁遇川,辛慶雄笑逐顏開,以平輩的态度客客氣氣地招呼他上桌。

祁遇川态度不失小輩的恭敬,神情卻很淡漠。酒過三巡後,辛慶雄趁着氣氛熱絡些,将談話引到正題上:“今天上午十點三十分,有主力資金來為名侖護盤。我們查過,背後的莊家是一家叫樂天的美國對沖基金公司。截至今天停盤,樂天低位吸納了名侖5.9%的股份,成了名侖的股東,當然也順勢擡高了名侖的股價,救名侖于水火。現在我很想知道,樂天和你到底是什麽關系。”

祁遇川在辛慶雄的眼神注視下,很爽快地承認:“樂天是我三年前在美國成立的。”

“你的樂天有多少人?管理多少資金?”

“十二個操作員,管理兩億美元。”

“今天一戰,你的錢恐怕已經花光了吧?”

“不但如此,還借了很多。”

“那明天怎麽辦?和我一起死?”

祁遇川低頭一笑:“我們都死了,阿霓怎麽辦?”

辛慶雄從他自若的态度中找到信心和希望,下意識地探身上前,湊近他問:“你的後招是什麽?”

“我們先不談後招,來談談名侖來年的發展計劃。名侖的大型項目除了陽光城,還有什麽?”

“目前百億級的大項目,只有陽光城。其餘項目……”辛慶雄有些難以啓齒。

祁遇川打斷他:“讓我來說。名侖集團下屬有五十二個企業,涵蓋地産、博彩、電子元件、玩具、服裝、印刷等十八個行業,除了地産和傳統的博彩,你其他的生意占據集團資源超過70%,貢獻利潤卻僅有10%。所以,這樣龐大的名侖其實只是個不健康的胖子。如果我是你,我會做的第一件事,是對名侖做大規模的瘦身,只留下幾個主業。”

辛慶雄聽得冷汗淋漓:“你從哪裏知道的這些?”

“這并不是你目前需要關心的。”祁遇川停頓片刻後,一雙淩厲的眼睛正對向辛慶雄,“你需要關心的是,砍掉那些業務後,除了地産業和讓你發家的博彩業,你還能做些什麽吸引人的朝陽産業。”

“高科技、互聯網和新能源……這些都不是我擅長的領域。”

“我給你一個建議,投資內地的太陽能光伏行業。我這裏有一些切實的數據,根據歐洲光伏工業協會預測,到2030年,太陽能光伏發電在世界總電力供應中的占比将達到10%,到2040年,占比會達到20%,而這個世紀末,太陽能發電将占到60%。

“從1998年到2001年,光伏組件在內地的銷售以平均26%的幅度高速增長。自去年年初,內地發改委實施“送電到鄉”工程後,光伏組件的銷售量激增4倍。也就是說,如果現在去投資一家研發、生産、銷售太陽能系統工程的企業,回報率很快就會高于現在最熱的房地産。”

辛慶雄頻頻點頭,一雙眉卻蹙得更緊。在旁邊陪桌的李管家窺見辛慶雄的神色,笑着接過祁遇川的話茬:“是個大好的方向,只可惜現在我們朝不保夕,哪裏還有餘力去投資?就算有餘力投資,也很難在短時間內找到投資對象。”

這時,祁遇川忽然笑了,像春風拂過冰河:“大盛電力,一家只有十個人的電力公司。團隊的領導裴建華多年來一直在澳洲從事太陽能光伏的研究。兩年前,他拿着一項專利到處拉投資。從一家公司拿到資金後,就回國創辦了大盛。這兩年,大盛沒有急着盈利,把大部分利潤都用于擴大研發中心、産品研發上……”

趙彥章眼睛一亮,即刻打開手提電腦,迅速搜索有關大盛電力的一切消息。

“就在這周……”

趙彥章情不自禁地接過他的話:“大盛電力宣布研發出一項降低光伏發電成本的前沿技術!”

祁遇川含笑點了點頭:“不錯,如果你能夠在這個時候收購大盛……”

辛慶雄大喜過望地站了起來,這個消息讓他了起一身雞皮疙瘩,恨不得立刻飛去內地,但這驚喜只持續了兩秒,他就意識到名侖也許撐不過明天。剛提起的那口氣又緩緩洩回腔子裏,巨大的失落裏,他頹然地坐回原地。

李管家賠着笑:“唉,就算有了投資對象,也鞭長莫及啊。從接洽到達成合作,總得拖個一年半載。更何況現在是賣方市場,選擇權在他們。我們沒有什麽機會。”

“機會就在眼前。”祁遇川慢條斯理地打開他随身攜帶的文件夾,取出合同并馬克筆,推到辛慶雄面前,“已經蓋好章了,只要伯父簽完字,大盛就改叫名侖·大盛了。”

辛慶雄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他接過那份合約,快速浏覽完:“怎麽會?”

“當年投資裴建華的人是我,我對這家公司的發展有決策權。”

突如其來的轉機讓辛慶雄既驚且喜,又滿腹狐疑,他露出笑的表情,笑容卻有些發僵,幾秒鐘後,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後生可畏。”

李管家帶着些讨好的意味附和:“是啊,難怪大小姐會舍康卓群選你。”

祁遇川的表情溫軟了下來,他笑了一聲,一本正經地為辛霓辯解:“阿霓選我,也許單純是因為我比康卓群會捕魚。”

衆人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辛慶雄在衆人的談笑風生中,将合約細細看了幾遍,爽利地簽字,推還一份給祁遇川。最後,他對趙彥章做了個吩咐:“明天早上八點,公司開發布會,提前宣布明年的發展計劃。”

說完,他斟滿酒,敬向祁遇川:“遇川啊!你這算是拿自己的全部身家救了名侖。這份大恩,我會銘記于心。”

祁遇川從容舉杯,同他輕輕一碰:“伯父,你不用跟我見外。”

辛慶雄覆住祁遇川的手,輕輕拍了兩下:“你說得對,我們不需要見外。伯父很好奇,你這樣有本事,為什麽要去跟着凸眼東混?”

“伯父剛才問我為什麽會那麽清楚名侖的狀況,這就要歸功于社團成員廣多,消息靈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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