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龍舌蘭的謊言
依照蛇頭的吩咐,這群偷渡客一上岸就找到當地的駐軍,以受到迫害為由尋求政治庇護。那幾年,美國的法律對這類人很包容,他們很快被駐軍空運去了西雅圖的移民監獄。
半年後,接受完調查的辛霓被蛇頭保釋出獄。她有了個稅號,也有了在這片土地合法生存的機會。
她不想再跟過去的任何人牽扯上瓜葛,為防有人循着這條線找到她,一攢夠機票錢,她就去了曼哈頓。也正是在那裏,她遇見了新生後最重大的轉機——陳致。
和她接觸的任何一個男人都不同,陳致是那樣的真實。他有一些煙火人間裏的俗氣,有一些自以為是的精明,有一些八面見光的滑頭,但若是你能收服他,他又有一片足夠動人的赤誠天真。
那天在馬裏蘭州,他向她求婚,她不鹹不淡地回了一個“好”,內心其實是當了真的。他們是那樣的互相需要,他想要她的全部,那個“全部”剛好是她不吝惜的;她想要他給的一點溫暖,那點溫暖也恰好是他最不欠缺的。這樣互惠互利的結合,也許不夠純粹,卻是能天長地久的。
從舊金山回到曼哈頓,他們的婚事就提上了議程。陳致心裏固然風急火燎的,可婚禮的細節和日期怎麽也定不下來。他什麽都想給她最好的,酒店看了十幾家,婚紗從Vera Wang看到Elie Saab,總能挑出配不上她的地方。如此一來,原本迫在眉睫的事情又有些遙遙無期了。辛霓本就無所謂婚姻,她由得他作天作地,只要他高興就好。
進5月後,辛霓将買鑽石送的那只杯子找了出來。她以陳致的名義,将它委托給了蘇富比。蘇富比辦事處的人在接受委托前,對辛霓拿來的杯子做了番鑒定,最後報了個一千萬美金的估價。
乍然聽到那個數字,陳致難以置信:“多少?”
工作人員重複一遍,起身握住陳致的手:“謝謝您對我們的信任。相信這只天青釉的汝窯杯會是今年春拍的寵兒!”
陳致忍到出門,忍到車駛離約克大道,才如夢初醒道:“一千萬美刀,你撿了這麽大一漏?你一點也不激動?”
“在馬裏蘭州時已經激動過了。”辛霓莞爾一笑。
“你那時候就知道這杯子值一千萬美元?你城府夠深的!”
“不止,拍出價至少是一千五百萬。”
陳致有些失态:“我幹了小半輩子也不過這點身家,你買個杯子就賺回來了?簡直天方夜譚。”
“少見多怪。早些年有人花十塊錢在潘家園地攤上買了只海螺,轉手一千萬人民幣拍出去了,知道那是什麽嗎?”
陳致搖頭。
“那是密宗的法螺,而且還是只極稀罕珍貴的右旋螺。如今怕是一千萬也買不到了。”
“你學考古的?”陳致一直沒放棄對她身世背景的探究。
“不是。”
“祖上是做這個的?書香門第,家學淵源?”
辛霓仔細想了想,認真地答道:“我祖上是殺豬的。”
“噗!”陳致沒忍住笑出聲來,“你逗我玩兒呢!”
“你這個人,真假好壞都分不清。”
“那一千五百萬你打算怎麽花?”
“買票。”
“什麽票這麽貴?”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那只汝窯杯最終以一千八百萬美元天價拍出,趁着新聞熱度,辛霓又以陳致的名義将錢悉數捐給了一家笛鸻保護基金會。陳致的照片很快上了新聞頭條,而他的身份也從中餐廳老板變成了來自東方的神秘“老錢”。
“一千八百萬都捐給了鳥?”陳致哭笑不得,“如果要做慈善,華人街還有很多學校需要改善,貧民窟裏還有小孩等着救濟。”
“比起貧民窟,你想認識的上流人士似乎更喜歡去風景漂亮的笛鸻保護區打發時間。”
陳致緘口,他明白了她的意圖。
不出幾日,那家笛鸻保護基金會的CEO向陳致發來晚宴邀請。
陳致看完那封熱情洋溢的邀請函,又看看落款的Edward Adam Trandahl——他自然知道這是誰,美國政府換屆後産生的政商界新貴,金融類媒體熱烈吹捧的對象。
他伸手攬住辛霓:“一千八百萬美刀買張門票,你真舍得。”
辛霓回頭,語氣裏難得的溫柔:“你不是想進上東區嗎?”
原來她不想欠他。陳致的目光一下暗淡了。
辛霓看透了他的心思,嫣然一笑道:“只許你三書六聘,不許我備一份嫁妝?”
這是她頭一回就兩人的婚事吐露心聲,陳致頓時動了情,将她環緊,下巴輕輕抵在她頭頂。辛霓收起笑,靠在他懷裏,目視着落地窗外的草坪,眼神落去鐵藝栅欄處,她想,明年要在那裏種上一叢月季。
為赴那天的晚宴,陳致砸三十萬買了高定禮服,又請了紐約最有名的禮儀專家貼身惡補美國社交禮儀。盡管上東區的“新錢”們以驕奢放縱為樂,以酗酒爆粗為個性,但作為還沒有進門的新人,他必須讓自己看上去“上流”。
赴宴當天,辛霓将自己親手做的一只領結系在他脖子上,踮腳吻了吻他的臉頰:“好運。”
晚宴在Trandahl先生的私邸舉行。
陳致抵達時,那座維也納宮殿式的大別墅已化為璀璨光河。他跟着引路人信步穿過花園、人工湖,在香花燈燭間歷階而上。所過之處,不乏女賓向他側目張望。她們都是自己丈夫的耳目,打探着男士不便打探的信息:新血的穿着、氣度。
陳致走到Trandahl近前時,Trandahl像剛知道他到訪似的,停下與客人的交談,熱情地迎上前一步:“陳,你的到來讓這裏蓬荜生輝。”
Trandahl引着陳致,朝底下衆人做了一番生動的介紹。
陳致微笑聽着,雖然Trandahl的介紹浮誇得厲害,但他明顯對他做過一番調查。
Trandahl叫來侍者,親手為陳致斟上香槟:“歡迎你,華人世界的新朋友。”
Trandahl夫人亦向陳致敬酒:“陳先生,感謝你為改善笛鸻栖息地所作出的貢獻。”
一席話下來,他們與陳致俨然成了至交好友。
很快有新面孔來找陳致攀談,陳致一一将來人應酬了去,方又舉着杯子去尋找他的獵物。
他的目标是人脈豐厚的“老錢”。認準目标後,他用神秘的東方作為切入點,引起了那幾人的談興。他恰到好處地提到一些駭人聽聞的秘術,又把從辛霓那裏現學的古董知識做了番巧妙的賣弄。他們很快将陳致定義為一個表面平平,實則擁有大量收藏品的隐形巨富。
約莫九點,夜空裏飄起毛毛細雨,但這一點也不影響如火如荼的晚宴進程。衆人或移至游廊,或移至湖畔的陽傘下交談。樂隊報複性地演奏起激情澎湃的交響樂,企圖用雄壯輝煌的樂聲掃去糟糕天氣的影響。
一個篇章的奏停,莊園的大門再度打開,一輛黑色蘭博基尼無聲地停在了門外。
那輛車一直停在門口,車燈亮着,只有雨刷在車窗前機械地擺動,像一頭忽然闖入的獸。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輛車吸引了過去,包括陳致。
Trandahl先生舉着傘,帶着侍者快步拾級而下,小跑到那輛車前。
車門打開,Trandahl先生将傘遞到後座門口,一個身影躬身而出,于傘下站定。
Trandahl的侍者撐開傘,巧妙地将Trandahl換出來,谄媚地舉着傘引來人進去。
所有人都在張望着,陳致也不例外,他站在高處,眯着眼睛打量。
遠遠看去,只見那人身姿挺拔,步伐快而有力,舉手投足間有一股陰沉的肅殺之氣。
Trandahl走得沒他快,幾乎小跑步才能跟上他的步伐。二人步上臺階,走到燈火明亮處,所有人才訝異地發現,來人竟生着張華人面孔。
衆人面面相觑,這張臉從未在曼哈頓出現過。他看上去很年輕,還是個華人,他們猜不出Trandahl如此殷勤的理由。
Trandahl并沒有隆重地介紹來人,輕描淡寫一句話:“這是我的中國朋友祁先生。”
陳致打量着祁先生,猜測他的來歷。
感覺到陳致的目光,那人側過臉,瞥了陳致一眼。他的眼神并不淩厲,卻叫陳致莫名驚悸了一下。
陳致正尋思是否要上前打個招呼,那人反倒先一步朝他走來。
Trandahl跟上前介紹:“祁,這是陳先生。”
陳致朝那人伸出手,含笑致意:“我叫陳致!”
來人擡手握住他的手,聲音冷淡卻不疏離:“祁遇川。”
他态度并不輕慢,甚至可謂謙和有禮,氣勢上卻壓人一頭,總讓人有些不舒服。
隔這麽近,陳致将他看得分明,他很年輕,不過二十七八歲。他似是潮州一帶的人,膚色偏黑,深目削頰,一張臉斧劈刀裁般剛毅英俊。
陳致正琢磨如何搭話,祁遇川反倒先開口:“陳先生的領結很別致。”
他的聲音難得的好聽,并沒有南方口音。
陳致沒料到他的着眼點竟在這上頭,愣了愣,想起辛霓一針一線做這只領結時的樣子,神情都溫柔了幾分:“內人做的小玩意,祁先生要是感興趣,改天我讓她做一只送你。”
祁遇川舉杯向他敬酒,眸色幽深:“好。謝謝。”
因為離得近,陳致将他看得分明。他的眉眼間距很近,且生得深刻,黑夜裏對視,只覺得陰翳非常,半分人情味也無。陳致第二次被那森寒的眼神震懾,竟讷讷起來。
祁遇川将杯中酒一口飲盡,再不理會陳致,轉身便走了。
自從祁遇川到了以後,Trandahl先生再無應酬旁人的心思,他将場面留給夫人,客客氣氣地引着他去了樓上。
陳致掂着杯子仰望樓上,暗想,也不知道這祁先生能給Trandahl什麽利好,惹他這樣低聲下氣。
宴會結束,陳致已有些微醺。他輕飄飄地坐在後座上,眼睛微瞑,嘴角噙着笑意。
這大約是他人生中最風光的一晚上,過了今晚,他将要去上流人的世界開疆擴土。他耳畔還有舞曲的餘音,眼前仍然回放着衣香鬓影的淩亂殘片。他忽然想到那個讓他風光打了折扣的祁先生,緩緩睜開眼睛,将那只領結摘了下來。
煙灰色真絲和皮革拼接成的蝴蝶結,上面恰到好處地點綴着瓷片,明明用材繁複,看上去卻簡約優雅。他的阿霓總是給他驚喜。
想到辛霓,他不免開口催促司機:“再快一點。”
司機提高速度開了一陣後,不安道:“陳先生,後面好像有人跟着我們。我們快他也快。”
陳致一凜,回頭看去,果見一輛悍馬跟着他們的車。陳致遲疑了一下:“出了高速口再看看。”
結果是虛驚一場,出了高速口,那輛悍馬忽然提速超過他們,絕塵而去。
回到別墅時,辛霓正斜靠在沙發上看書。
“這麽晚還不睡?”陳致走到她腳後坐下。
“等着分享你的好心情。”辛霓合上書,支着頭看他。她神情有幾分困倦慵懶,看上去平添風情。
陳致便将宴會上的細節一一道來,只是抹去了祁遇川。
“Trandahl很喜歡你給我做的領結。不如你再尋個閑暇做一只,做下次拜訪時的禮物。”
辛霓一下子沒了談興,直起身懶懶說:“不要。我可不是賣藝的。”
她從沙發上起身,往樓梯口走去。陳致快步追上她,從背後抱住她:“對不起,我糟蹋了你的心意。”
辛霓回身,伸出食指在他額頭上點了一下:“知道就好……晚安。”
說完,她輕輕掙開陳致的擁抱,扶着欄杆朝樓上走去。
陳致睡到次日中午才醒,他穿着睡袍,懶懶走到窗邊。
窗外的大草坪上,辛霓正在給新種的泰國球蘭搭爬藤架。
他笑吟吟地看了她半天,方才去洗漱更衣。慢吞吞地将自己收拾齊整,陳致去廚房找了三文魚和蟹子醬,準備開火做飯。
辛霓蹑手蹑腳走到他身後,伸出半張臉瞄流理臺上的食物:“中午吃什麽呢?”
“三文魚蟹子飯。”
“我還想要個奶油蘑菇湯。”
“遵命,女王大人。”陳致回頭,擡手擦了擦她臉上的塵土,“髒兮兮的。以後這種事情交給工人做就行了。”
“那我幹什麽呢?坐在沙發上啃指甲嗎?”
陳致微微一笑:“上樓洗澡,一會兒開飯了。”
臨出門前,辛霓返身補了一句:“再加一個水果沙拉。”
陳致心情大好,一邊嘩啦啦放水料理食材,一邊吹起了歡快的口哨。
他正要往水果裏拌起司,突然,一個硬邦邦的東西抵在了他的腰椎上。他緩緩擡眸,透過玻璃窗看到五個荷槍實彈的黑衣男子無聲立在他身後。
他的臉“唰”的一下白了,冷汗涔涔地從額上冒出。
這樣大的陣仗,看來并不是小混混入室搶劫這麽簡單。這一刻,他只祈求樓上的辛霓千萬不要出現。
他懷疑是最近的風頭引來的禍患,他緩緩舉起手:“我的收藏品都在曼哈頓的公寓裏。如果你們想要,我這就帶你們去取。”
他話音剛落,就被身後的人用膝蓋撞得跪倒在地。電光石火間,陳致就被人用繩子五花大綁起來。那些人将他押回客廳,将他摁坐在沙發裏。
陳致自沙發裏掙紮而起,冷不防倒抽了口冷氣,只見昨晚那位祁先生好整以暇地坐在對面,面無表情地打量他。他的身後,站着十幾個黑衣男子。
陳致聯系昨夜種種,很快明白是那只領結招來了禍患。
他剛準備開口,祁遇川豎起食指貼在唇上,對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他不緊不慢起身,朝辛霓所處的二樓走去。
辛霓泡在兌了紅花緬栀精油的浴湯裏,浴缸邊的蘋果音響裏播着音樂,她的神思在水、香氣、缥缈的樂聲裏放松、晃蕩,就在她幾乎入定時,一道腳步聲自卧室門口響起。
她心跳漏了一拍,和陳致相處多日,他從未有過這樣逾矩的行為,她感覺事态異常,繃緊身體,刺探性地詢問:“陳致?”
她悄無聲息地爬起來,伸手去夠浴袍,發現浴袍竟未帶進來,她懊悔得恨不得打自己一個耳光。
來人走到浴室外,在斜對面的陽臺靠椅上坐下。就在辛霓的緊張抵達峰值時,陽臺上傳來“嗒”的一響,緊接着,一股淡淡的煙味傳來。
辛霓的心“咯噔”一下:陳致不抽煙的。
“陳致,打擾女士洗澡是不禮貌的……”辛霓故作淡定地麻痹來人,凝神屏氣地拿過手機,暗暗撥了911。
這時,陽臺上的人開口了:“你打算什麽時候回家?”
他語氣平靜,像在同她閑話家常。
“咚”的一聲,手機自辛霓驟然僵硬的手裏滑落進浴缸。她全身的血液霎時凝固,雞皮疙瘩爬滿四肢。她抱着浴巾,本能地往牆壁裏縮,恨不得憑肉身鑽進鋼筋水泥裏。
浴簾被拉開,祁遇川陰雲密布的臉一點點出現在她眼前。
切實看清了祁遇川,辛霓反而沒剛才那麽怕了。一股滔天的恨意從她心底猛地蹿起來,他為什麽還要再出現?他為什麽還要來打擾她九死一生才得來的平靜?世間每天都有那麽多人死去,為什麽死的那些人裏偏沒有他!
她用能想到的最惡毒的詞,在心裏默默地詛咒他。如果可以,她願意拿一切換這個人從眼前消失。
祁遇川盯着她因恐懼和仇恨變得扭曲的臉,鋒銳逼人的雙眼裏有了一抹辛霓從未見過的森然。
她的手腕不由自主地開始發抖,她對自己說,看到了嗎?這才是真正的祁遇川!他終于要揭開溫情的畫皮,露出冷酷、邪惡的真面目了。
祁遇川在浴缸邊緣坐下,伸手鉗住她的下巴,托起:“問你呢,打算什麽時候回家?”
辛霓咬着牙,恨恨地瞪着他:“我哪裏還有什麽家?”
祁遇川托着他下巴的手略一用勁:“我想聽的不是這個。”
辛霓倔強地掙了掙,毅然道:“我不會跟你走。要麽你殺了我,帶我的骨灰回去。”
祁遇川慢條斯理地說:“別動不動就打打殺殺的,我是個合法商人——你不走也行,底下那個男人我帶回去教訓教訓。”
“禽獸!”辛霓急怒交加,肩頭微微發顫。
祁遇川将煙摁熄在煙灰缸裏,返身回卧室,挑起床上的浴袍遞到辛霓面前:“我給你穿還是你自己穿?”
辛霓僵僵地站在那裏,這時,她想起自己是個受害者,她或可用這種身份打動他。她的表情軟了下來,語氣也軟了下來:“祁遇川,念在過去那一點點情分上,你放過我們吧。”
“誰們?”祁遇川聲調一揚,額角暴起青筋。他強忍着無名之火,冷冷說,“要能放得過,我就不來了。”
辛霓壓抑着痛苦,顫聲诘問:“我還有什麽值得你算計的?”
祁遇川失去耐心,将手裏的袍子一扔,捉住她兩條手臂一提一帶,将她扛在了肩上。
“放開我!”辛霓瘋狂地掙紮踢打,卻被他重重地丢在了床上。
辛霓抓過被子捂住自己,忍淚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
祁遇川寒着臉朝門口走去:“我給你一分鐘穿好衣服。晚一秒,你就去給底下那個男人買棺材。”
辛霓一邊發抖,一邊找了條裙子胡亂套上,深吸了口氣出門。
祁遇川回頭,見她已經平靜下來,他滿意地點頭:“跟他道個別,好聚好散。”
辛霓木木然跟着他下樓。
見到被五花大綁的陳致,辛霓心中一陣酸楚。她走到他身邊,千辛萬苦将繩索解開,擡起手想觸他的臉,卻又頓住。良久,她嘴角勉強一勾:“說了我是個會害人的畫皮鬼,你偏不信。”
陳致知道自己留不住她了,眼淚驟然落下。
“陳致……家裏的花記得澆水,萬代蘭和球蘭怕澇,每天拿水壺噴噴葉面就好。春天別忘了在東邊的栅欄下種上月季,這是我想做又來不及做的。上次旅行買回來的古董都是真的,你留着或是賣了——陳致,我要走了,奶油蘑菇湯我喝不了了。”
聽到最後,陳致泣不成聲:“你還會回來嗎?”
辛霓點點頭,強笑指着窗外開得正好的龍舌蘭:“等龍舌蘭再開的時候我就回來。”
聞言,在旁邊玩着打火機的祁遇川擡頭,幽冷地看了眼辛霓。
那年在北京,他們逛完頤和園,随便進了一間叫龍舌蘭小館的餐廳用餐。辛霓見店內四處陳列着龍舌蘭,不禁好奇地詢問店主為什麽獨愛這種花。店主告訴他們,龍舌蘭一生只開一次,花開必死,象征忠貞的愛情。熱戀中的他們聽了,四目相對,心中別有一番情緒激蕩。
多麽美麗的謊言,然而陳致的表情像是信了。
祁遇川看不下去,他疾步出了門,他怕再待下去會忍不住一槍崩了陳致。
兩個着黑衣的男子一左一右鉗住辛霓,将她往門外帶去,其餘人魚貫往外撤。
等衆人跟上來後,祁遇川突然停下腳步,伸手朝屬下要了把槍。他利落地裝彈上膛,瞄準那盆龍舌蘭。幾道槍聲後,那盆龍舌蘭七零八落地掉下花架。施完暴,他把槍往旁邊一抛,頭也不回地走了。
傍晚,他們抵達祁遇川租住的別墅。沿途有管家、用人為他們開門。祁遇川将辛霓交到一位女管家手上:“去給她弄點穿的。不要讓她離開這間屋子一步。”
女管家溫馴地點頭,好像完全看不出這是非法禁锢。
祁遇川進浴室快速沖了個澡,換了衣冠出來。深煙灰的襯衣搭銀灰褲子,幹幹淨淨,玉樹臨風,一掃先前的禽獸面目。
辛霓坐在飯廳裏,機械地用餐。
祁遇川在她對面坐下,沉默地注視她,揶揄道:“這麽食不下咽,是缺道蘑菇湯嗎?”
辛霓手一抖,圓睜眼睛瞪他。
“戳中痛處了?”祁遇川靠在椅背上與她對視,目光帶着幾分輕佻,“送你條忠告,和禽獸正面相遇後,一、不要試圖逃跑,你跑不過它;二、不要瞪它,也不要張牙舞爪吓他,否則激起了獸性,你的下場會很慘。”
辛霓胸口劇烈起伏幾次後,抿緊雙唇,緩緩垂下眼簾。
祁遇川很滿意她的乖順,推開椅子起身:“我現在要出去一趟,沒空跟你算賬。你好好待着,要什麽就按鈴。怎麽享受被人伺候,你應該不用我親自教?”
祁遇川前腳出了門,辛霓馬上去客廳抓起電話撥陳致的手機,卻收到只能撥打內線的提示。她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踩着厚厚的絲絨地毯,走到窗邊。透過落地窗,她看見他的車出了大門。院子裏,有巡邏的保镖,猜不到具體有多少個人頭,但看住她是沒有問題的。
她回到卧室,在床上坐下,在電視的聲光裏出神。
不久,高效的管家送來衣服首飾,衣服都很一本正經,睡衣的尺度卻很大。
将衣服挂好後,管家微笑着掩上房門。
“稍等。”辛霓叫住她,也露出些笑容,“如果可以的話,請給我一本《聖經》。”
很合理的要求,管家想了想,沒有拒絕。
天黑的時候,管家給她送來一本袖珍《聖經》。非常小巧的尺寸,确保她沒法子掏空它,藏把錘子進去。
整個夜晚,辛霓都在讀《聖經》,她不是基督徒,但這本書能讓她冷靜。
時針指向淩晨一點,精疲力竭的辛霓終于忍不住倒進衾枕裏。
她又回到可怖的淺睡眠裏。只是這一次,她的夢裏沒有了祁遇川,眼前時而是陳致倒在血泊裏的慘狀,時而是一些支離破碎的血色畫面。
她清楚地知道那些是夢,但眼角還是沁出了點涼涼的眼淚。
天快亮的時候,祁遇川才回來。他推門的聲音非常小,辛霓卻條件反射般地抖了一下。她立時清醒過來,紋絲不動地躺在床上,全身感官被調動了起來。
祁遇川嗅見身上的煙酒味,去浴室簡單沖了個涼,披了件黑色絲質睡袍出來。他将臺燈調出微弱的橘色光,俯身拿去枕在辛霓臉下的《聖經》。辛霓仍勉強裝睡,頸部卻本能地冒出雞皮疙瘩。
他拉開薄被,在她身邊躺下。想了會兒事,他長臂一舒,勾住她的後頸,冷不防将她從枕上拎到自己腹上。辛霓掙脫他的手,擡手一耳光打在了他臉上。他吃了痛,猛地坐直身子,三下五除二撕去她的睡裙,利索地抽下睡袍腰帶将她的雙手反綁去身後。
他們赤身對坐着,額頭抵着額頭。見她死死勾着頭,他探手穿進她濃密的發叢,攥住一把頭發收緊手,迫使她擡頭迎面向他。她合着眼睛,雙唇緊抿,一副無情無欲、心如死灰的樣子。祁遇川眉一挑,加大手中的力道,将她的臉扳到他的唇邊。他很用力地吻了下去,舌尖情色地撬着她的唇。他很懂怎麽讓她開口,沒費多少功夫就得償所願地咬住了她的下唇。他吸血鬼一般啃齧着她的唇,手緩緩沿着她的脊柱往下游移。
他的指腹上均有薄繭,擦在她皮膚上的觸感讓她聯想到蛇的腹壁。她驟然出了層冷汗,敏感地挺起身躲避他的觸摸。她越是躲閃,他下手的方式便越旖旎,躲到最後,辛霓不得不像貓那樣縮進他的胸口。
聽見她細碎壓抑的喘息,他再也沉不住氣,一個翻身将她按去床上。他将她擺成他喜歡的樣子,挺身進入。他用力地、瘋狂地吻她,大約是想讓她覺得痛,他的每個動作都透着狠戾。辛霓疼得一陣陣哆嗦,心理上的屈辱比這摧肝裂膽的痛更要命。她想哭,卻不想用這種方式讓他獲得取悅,她倒抽着氣,咬唇冷笑:“祁遇川,你這麽饑渴,是從尹青蕙那裏得不到滿足嗎?”
他的動作果然頓了一下,燈影下,他深刻英俊的面龐有些抽搐,緊接着是更加狂野放縱的淩虐。如果說之前他還有幾分克制,此時的他便如出柙之獸。劇烈的擺動超出了辛霓的承受範圍,她疑心再這樣下去自己會死,身體本能地便撤掉了抵抗。理智潰退那一霎,她的肉身一下子沉淪進一個不受精神幹預的、暈暈然的世界。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粗暴的動作停了下來。他從她身體裏退出,在床的另一側躺下。
純白的大床上,他們隔得遠遠的,靜默地躺着,辛霓背向他側卧,蜷縮如蝦米,呈防禦姿勢。祁遇川仰面朝天,全身放松,一臉虛空。
他們看上去和諧而寧靜,但這寧靜讓祁遇川覺得冷。像是為了力證什麽,他突然再次将辛霓壓去了身下。辛霓抖了抖,立刻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伏在她身上,極輕柔地朝她唇上吻去,沒有進一步深入,就這樣同她唇貼着唇,鼻息聯着鼻息。十秒、二十秒……燈光下,她緊擰的彎眉不由她控制地舒展開來,卻在最後關頭着緊地蹙了一下,蹙成一個有些可憐的紋路。她的睫影在暈紅的臉頰上微微顫動,連帶着他的心也以同樣的幅度顫了起來。他動了情,面紅耳赤地吻向她耳後的敏感帶。辛霓輕呼了半聲,一下子抓緊他的手臂。他在崩潰邊緣極力地克制,抱着她菲薄的肩膀,貼着她耳朵半是迷亂半是傷感地呢喃:“我很想你,真的很想你……”
一滴眼淚從辛霓眼角滾落,她竟不知道“我想你”這三個字竟會比“我愛你”更有沖擊力。她動搖了,也就在那一剎那,他重新進入她體內,沒有任何阻滞,只有溫柔的接納。他們同時靈魂出竅般愣了一下,他沒有給她反應過來的機會,急切地同她擁作一團纏綿起來。
辛霓睜着眼睛,感覺周圍的一切都在旋轉,連天花板上的浮雕都在瞳孔中扭曲變形,她沉淪的那部分越歡愉,她清醒的那部分就越羞恥。翻雲覆雨間,她的手指觸到枕畔的經書,她像在深海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下意識地輕輕念誦起裏面的詞句。
祁遇川停下動作,細細辨了一會兒,聽出她念的東西後,他狠狠用了一下力,徹底擊潰她的抵抗。水乳交融後那一瞬,祁遇川伏去她身上,一手同她十指緊扣,一手搭在了那本經書上。待喘息平穩,他貼着她的耳朵低聲告誡:“這本書,你只用記住一句話:除了我以外,你不可有別的神。”
說完,他擡手一揚,将那本書抛進窗外的游泳池裏。
辛霓沒有說話,死過去一般直挺挺地躺着。她終于明白為什麽爸爸總說女人靠不住,因為女人的靈魂是有通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