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永夜之行
祁遇川在正午的陽光中醒來,他探手摸到辛霓不在,倏地從床上翻了起來,赤着腳滿屋子尋她。他明明知道她插翅難逃,但經歷過一次失去,他難免神經過敏。
他在頂樓的陽光房裏找到她。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裙子,踮着裸足将泡了水的《聖經》一頁頁貼在玻璃上晾曬。他暗暗松了口氣,走到她身旁,同她并肩仰望玻璃牆上密密麻麻的書頁:“我奶奶也信這個,她不識字,卻能把這本書背下來。我是聽着這本書長大的。說來也奇怪,這上面所有字我都認識,卻怎麽看也看不懂。”
這是祁遇川第一次跟她提起他的家人,他的眼睛裏有一絲罕見的暖意。辛霓淡淡地回道:“因為你不‘認識’神,神也不願意讓你領受。”
祁遇川仰起頭,眯着眼睛看外面的白亮日頭:“你們認識神,又得了什麽好處?”
辛霓無視他咄咄逼人的态度,不疾不徐地說:“沒什麽好處,但當你一個人走夜路時,神的話語就會變成腳前的燈、路上的光。”
祁遇川聽了,像是有所觸動,陰郁深沉的臉上有了絲感情波動:“等你走慣了夜路,你會發現你什麽都不需要,你自己就是光。”
如果換一個人對辛霓這樣說,辛霓會在心裏笑他矯情,但這話是祁遇川說出來的,她內心其實是震顫的。她默默将一頁聖經貼上玻璃,沒有回頭:“祁遇川,你到底是什麽人?你的家人呢?”
聽她這樣問,祁遇川略顯遲疑,但過了一會兒,他還是開了口:“我的家人都已經死了,若你問的是血緣意義上的家人,我還有一個哥哥活着。”
辛霓想到了什麽,手頓在了半空,緩緩回過頭,用一種極富穿透力的眼神望着他。
“他的名字叫高衍。沒錯,就是你最好的朋友,高衍。”
這個名字如驚雷般讓辛霓震顫,她恍然大悟了。她張了張嘴,卻什麽也說不出來。那種感覺就像她一直在一座歧路衆多的迷宮裏繞行,繞得筋疲力盡近乎絕望時,突然看見一扇黑沉的大門朝她打開。但這扇門的打開不但沒有解除她無路可行的恐懼,反倒引起她新的恐慌。
“第一次知道高衍的存在,是我十一歲那年冬天。我記得那天是冬至,我媽和我外婆包了餃子,炖了羊肉湯等我爸回來吃飯。湯熱到第三回 ,我爸回來了,帶着一個很瘦的男孩。他跟我媽說:‘靜雪,我們離婚吧。曹楊街那兩套房子給你,凱旋路、長樂路的鋪面也給你,你帶小川他們搬出去。’他的解釋是,他找到此生最愛的女人了,那個女人未婚生了他的兒子,吃了很多苦。他想彌補她,所以必須離婚。
“我外婆聽完氣得發了瘋,大罵他沒良心——我爸是入贅進我家的,他能有後來的成就,多是靠我外公在世時的提攜。我爸鐵了心,任憑我外婆怎麽哭鬧辱罵,都堅持要我媽同意離婚。
“我媽同意了,她雖然軟弱,但當了一輩子官家小姐,那點傲骨還是有的。她沒有帶我搬去曹楊街,而是帶我們回了連雲港老家。回去不久,我媽就得了抑郁症。那時候,我們什麽都不懂,也不知道那種病會死人,只眼睜睜看着她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陰郁。第二年冬至,她又包了餃子,炖了羊湯,她靜靜看我吃完,摸了摸我的臉說出去買點黃酒。但她騙了我,她沒有去買黃酒,而是去了鐵路上。我擔驚受怕地等了一夜,天還沒亮,就等到警察讓我去給她收屍的消息。”
祁遇川面容很平靜,像說一個陌生人的故事:“你知道卧軌自殺的人,最後是什麽樣子的嗎?他們會被火車鏟飛出去,分成幾部分挂在樹上、山石上……”
辛霓駭然捂着口鼻,哀求道:“你別說了!”
“看到她屍體那一瞬,我只有一個念頭——複仇!但那時候的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複仇,只能壓抑着心裏燃燒着的火,按部就班地讀書、生活。我媽過世不久,我外婆就病倒了,拖了半年,她也跟着走了。料理完她的後事,我回了上海。當時我的想法是,無論如何也要求我爸收留我,只要能留下,我就有報仇的機會。
“我回上海那天,我爸請我在外面吃了個飯。不久他告訴我,他已經安排好司機送我回蒼南,讓我即刻啓程。就這樣,我被他趕出了上海,回到了奶奶家。我奶奶家在蒼南縣漁寮鄉,那是一個和龍環島類似的漁村。漁村的生活很清貧,我和奶奶相依為命,生計困頓。那時候我才徹底将我爸看透,他不單是對我媽和我冷情,他對一切沒有利用價值的人都冷情。我越來越替我媽不值,報複的欲望也越來越強烈。
“終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去了上海。我白天都潛伏在曹楊街的舊居裏,一到晚上就去別墅附近轉悠。有天,我剛走到別墅門口,天上下起了暴雨,我被淋得渾身濕透,卻看見赴宴而歸的他們三人。兩年多不見,高衍變化很大,長高很多,也不再畏畏縮縮。我爸是真疼他,下車時,自己淋着雨幫他撐傘。見到他們一家其樂融融,我熱血上了頭,提着一把水果刀就往那邊走去。就在這時候,一個人從背後拉住了我。
“那個人是尹青蕙。她制止了我,拽着我一路跑進一個屋檐底下。我大聲地喘着氣,像條要死的魚。她牽起我的手,對我說了兩個字‘別怕’。”
聽到這裏,辛霓有種說不出的憋悶感,她無法厘清那憋悶感的由來,只不動聲色地攥緊了手。
“我沒想到她會在這個時候出現,更加沒有想到她會管我的閑事。我借着路燈光看了她一眼,那是我第一次正視這個女孩。我對她的記憶很淡薄,我知道有這樣一個女孩住在我家,也知道我房間裏每天變換的插花出自于她的手。我們或許打過一些交道,但那些記憶模糊不清、閃爍不定……
“我不清楚她攔下我的用意,但直覺她對我沒有威脅。她用一種成年女人的淡定口吻對我說,不能這樣沖上去,這樣除了驚動他們,讓報仇變得更加無望外,沒有任何用處。我很震驚,懷疑地看着她。她又跟我說,如果我想報仇,她能幫我做任何事。這樣一個鄰家小女孩卻對我說出那樣陰沉的話,這讓我有些驚異。我懷疑她的動機,一句話也沒有說就走進了雨裏。她沖上來,拽住我的衣角,哭着對我說,她喜歡我,她願意為我做任何事,哪怕墜入地獄也心甘情願。
“我看了她很久,她的臉上沒有任何矯飾、僞裝的痕跡。我相信了她,有些感動。我們重新回到屋檐下,想了一會兒,我問她能不能設法把高衍騙去郊外。那時候,我已經完全冷靜了下來。我很清楚我不可能從我爸和那個女人身上找到報仇的機會,但如果是對付高衍,我有十足的把握。我最初的想法是殺了他,讓仇人嘗嘗失去摯愛和希望的痛苦。
“青蕙沒有任何猶豫就答應了,我反而躊躇起來,我一方面迫切地想報仇,一方面又不想把一個無辜的少女卷進罪惡裏。她看出了我的猶豫,滿面淚痕的臉上露出一個笑容,她問我知道什麽是最完美的愛嗎?我茫然地搖頭。我連愛是什麽都不知道,遑論完美的愛。她告訴我,她所領悟的完美之愛要像虎與伥,彼此終極地占有,終極地死心塌地。
“那年她才十三歲。我不敢相信一個孩子竟然有這樣暗黑、扭曲的內心,但定神一想,想着要殺人的我不也才十四歲嗎?于是,我把自己的計劃告訴了她。她提了幾個意見,然後和我定下了具體時間。當她再次望向我,我握住了她的手。從那天後,我們認定彼此交換了真心,從此肩膀并着肩膀,軟肋貼着軟肋。”
辛霓有些聽不下去了,她仿佛也走進了那一天的雨幕,站在旁觀者的位置,看着他們如何歃血為盟,如何攜手并肩。
他的敘述仍在繼續,她怔怔站在那裏,硬着頭皮聽他繼續往下說。
“那天的計劃很順利,青蕙不費吹灰之力就把高衍騙到了指定的地方。我從背後蒙住了他的頭,綁架了他,把他帶到一片廢墟裏。我把他綁在電線杆上,摘下他的頭套,想讓他死個清楚明白。出乎我意料,高衍竟然很平靜。他連着對我說了三聲對不起,除此之外,他什麽話都沒有說。他既沒有解釋他那三句對不起的深層含義,也沒有要求饒的意思。如果他多說一句話,我也許會被激怒……但他沒有。我拿着刀逼近他,刀架在他脖子上時,真正被吓到的人反而是我自己!
“我幾次舉起刀又放下,當我最終把刀丢下時,我恨透了自己。我突然撲過去,揪起高衍的頭發,發瘋一樣将他的頭往電線杆上撞。我掐着他的脖子,哭叫着讓他還我媽的命來。打到最後,我意識到我媽媽再也回不來了,而這個罪并不該由高衍來背。我收了手,跪在地上大哭……
“冷靜下來後,我有些後怕。我不知道該怎麽處理高衍,殺他已經不可能,可是放他走,我會有很大麻煩。高衍看出我的心思,和顏悅色地跟我保證,如果我放了他,他一定不會把這件事說出去。我別無選擇,猶豫了一會兒就上前去解他的繩子。誰知我剛打開繩子上的第一個結,一群警察就沖進來把我按住了。我自以為設計得天衣無縫,卻沒想到綁架高衍時留下了目擊者。
“我被高燕瓊告上了法庭。我奶奶聞訊趕來求我爸出面斡旋,也求高燕瓊看在我年少沖動,最後懸崖勒馬的分上,放我一馬。高燕瓊鐵了心要送我進監獄,無論我奶奶怎麽求,都不松口。我奶奶甚至對他們下了跪……我爸迫于無奈,做了個折中處理,他為我請了當時最好的律師來打這場官司。
“律師告訴我,鑒于我僅實施了綁架行為,而未索財,應當視為沒有實施全部犯罪行為,加上我沒滿十六周歲,他估計量刑不會太重。如果我有辦法讓高衍出面證明我曾有釋放人質的舉動,他就可以為我辯稱‘犯罪中止’,并有很大把握讓法庭認可。這樣一來,我就有可能免除牢獄之災。
“律師為我奔走了幾次,但到最後,高衍還是沒有出庭為我作證。我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被送去了少管所。少管所的日子很不好過……”
豈止是不好過?進過少管所的人永遠無法想象一群少年,竟會有比成人更邪惡殘酷、更人性崩壞的內心。剛進去那幾天,他被孤立在一個角落,每天聽那群少年高談闊論自己在外面犯下的輝煌事跡。他們的罪名各有不同,有的是搶劫殺人犯,有的是行兇滋事犯,有的是慣偷,有的是強奸犯。
最初靠近他的是那個十六歲的慣偷,他對他編造了一個凄慘的童年,用一些相對善意的舉動贏得了他的同情和信任。苦悶的他對他兜了底,并将他引以為朋友。但沒多久,他就發現那個朋友的目的是為了騙取他的食物。他拒絕這種利用,同他斷了交。那人轉身便将他的底子抖了出來。
一個連綁架都未遂的人,自然成了狼群眼裏的羔羊。他們不再忌憚他眼底的黑暗,開始明目張膽地毆打、欺辱、虐待他。他從沒放棄過反抗,因此常年遍體鱗傷。看守所裏肮髒悶潮,他的傷口總是發炎、化膿,與此同時,他的身上總是不間斷地往外冒出大片大片的濕疹。他在灼熱的痛與癢中掙紮了半年,像是受到了馴服,他內心時刻叫嚣的仇恨、悲憤漸漸平複了下去。他開始想要活下去,活得舒服一點。想在監獄裏過得舒服點,他就必須比那些人更狠。他逮着了個機會,對那個騙過他的慣偷下了手。積怨如火山爆發,他野獸一樣騎在他身上毆打他,用牙齒撕咬他。那幫少年受到了挑釁,一窩蜂撲上來群毆他。他豁出命一般和他們對打,數不清的拳腳落在他身上。他一次次被打趴在地上,一次次又朝那群人撲去。打到最後,連那群人都膽寒了。其中一個人叫了獄警……
他被送去獄內診所隔離治療,挂了五天鹽水,渾身上了多處夾板。他有了一周的自由和安适。正是那一周,讓他刻骨銘心地懂得自由和生活該用什麽去換。
回到監獄後,他受到了處罰,但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一個人敢來招惹他。讓他覺得諷刺的是,當他的內心徹底适應這所監獄,那些奇癢無比的濕疹便再也沒發過。
為了早點從監獄出去,他任勞任怨地做上頭分配下來的工作。工作以外的時間,他便樂此不疲地去圖書館看報、背書。他記憶力很好,凡是過他手的書,從《牛津字典》到《孫子兵法》,從《國富論》到《經濟學原理》,他都能做到韋編三絕,倒背如流。
每當夜幕降臨,他就挺屍一樣躺在床上,睜着眼睛回顧他從外公、父親那裏耳濡目染來的政道、商道,然後結合他讀的書,做進一步的參悟、分析。入睡前,他會感性地透過頭頂的小窗仰望一陣星空。監獄的日子太過黑暗,哪怕是白天,他都覺得特別黑,所以他尤其珍惜他能看到亮光,哪怕只有星星點點的亮。
那時候他并不知道在世上另一處,有一個女孩和他一樣過着被囚的生活,他們也許看過同一片星空——無論他們的人生多判若雲泥,但當他們仰望星空時,心裏頭所渴望的那些東西應該都是別無二致的。
一年後,表現良好的他依法獲得了減刑,他實際上只在監獄待了三年,就刑滿獲釋了。出獄當天,奶奶一個人來接的他。她領着他去吃了碗大排面,然後給了他一個聯系方式。奶奶告訴他,大饑荒那年,她家族裏有一支親戚逃難去了鏡海,幾十年裏都杳無音信。但前幾年,那一支竟有個後人回了漁寮鄉。那個叫祁阿四的人認祖歸宗後,一直留在漁寮做倒賣海鮮的行當。
他不解奶奶的意思,也不明白奶奶為什麽會跟他提起這個人。奶奶又告訴他,他坐牢這幾年,她一直在為他出獄後的生活發愁,同時又擔心他想不開,再次走上報仇的不歸路。思來想去,她決定讓他換個地方、換個身份重新開始人生。她給了祁阿四一筆錢,托他幫了個忙。
他很快便猜到奶奶托祁阿四幫的忙是什麽。他沒有說話,默默将面連湯帶水地吃完,然後點了點頭。
祁遇川略去了這段陰暗混亂的回憶,有幾分疲憊地繼續說:“出獄後,我在漁寮待了一段時間。我上了一艘去日本采珊瑚的漁船,九死一生地跑了一趟。在漁船上,我想得最多的人就是尹青蕙。我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受到那件事的影響。從日本回來後,我拿賺回來的錢幫奶奶修葺了房子,然後開始準備跟祁阿四去鏡海的各種事項。臨行前,我抽空去了趟上海。我在別墅附近蹲守了很久,始終沒有看見尹青蕙。
“我有些失落,也有些不甘心。我直覺她不會就這樣消失,便去了趟曹楊路的舊居——那裏曾是我們見面的地方。很幸運,那套房子還在,我爸對它諱莫如深,一直放空着它。我翻牆進去後,很快就在一棵樹上發現她留給我的标記。我挖出一個鐵盒,鐵盒裏面全是她寫給我的信。我感動得厲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清晰地想起她的面容、她的微笑。她在最後一封信上留下了一串手機號碼,并告訴我她準備跟她爸去鏡海謀生。我是個頂不相信緣分的人,但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我與她之間有命定之緣。
“去鏡海後,我以祁阿四私生子的身份在龍環島落了戶,改姓為祁。我第一時間給尹青蕙打了電話,她知道我在鏡海後,當天就跑來龍環島見我。她和我記憶中的樣子大不一樣了,我有些陌生感,但很快就接受了這樣子的她。那以後,她每周都會來島上看我。
“我們聊得最多的東西還是我的複仇大計。經歷過那黑暗的三年,複仇的念頭不再灼熱翻湧,但它已經融入了我的血脈,成為時刻流經我心髒的一部分。我跟她說,我要賺錢,我要建一個屬于自己的商業王國,然後光明正大地摧毀我爸和那個女人的一切。當時,她看向我的眼神很欣慰——真的很奇怪,她明明比我小,可她的眼神總讓我聯想到比我大很多的人。
“在龍環島安頓下來後,我就去駒哥那兒拜了碼頭。駒哥很賞識我。我許了他一個很高的回報率,說服他把錢交給我做投資。我拿他的錢練手,開始玩股票和基金。比我想象中還得心應手,一個周期後,我就把駒哥給我的錢翻了番。有更多人拿着錢來找我,我來者不拒,很少失手,也給自己賺了不菲的傭金。認可了我的能力之後,青蕙告訴我,她有辦法把我引薦給一個富豪榜前十位的大佬,問我想不想去試試。
“但還沒等我做出決定,變故就發生了……那個大佬,也就是你爸,強暴了青蕙。整個過程,我在電話裏聽得清清楚楚。我聽見青蕙歇斯底裏的慘叫,聽見她大哭着求饒……”
祁遇川有些說不下去了,即便是現在,他也無法完全直視當年那件事。辛霓側過頭,死死咬住了嘴唇。
過了很久,祁遇川才說:“我感覺自己像站在凜冽刺骨的寒風裏……我感覺世界特別黑、特別冷。我問自己,命運是單單對我和我身邊的人殘酷,還是它本身就這樣殘酷?等那陣冷的感覺過去,痛的感覺慢慢出來了。生不如死的一種痛。
“我從駒哥那裏弄了把槍,打算用最簡單直接的辦法幫青蕙報仇。但她不同意。她說沒有用,我根本近不了你爸的身。何況殺了他,我必然要被拿去填命。她不想讓我們的人生都因為這件事被徹底毀掉。我聽完後很絕望,因為我們又多了一個無法對抗的仇人。
“這時青蕙告訴我,她有個一箭雙雕的好辦法,不但可以報了她眼下的仇,還可以幫我盡快完成複仇計劃。”接下來的事情,讓祁遇川難以啓齒。見辛霓眸色冰冷地望着他,他皺着眉,沉吟良久才道,“她提到了你。和當年的我一樣,她把對你爸的恨意轉嫁到了你身上。她想以牙還牙,讓你嘗嘗被強暴的痛苦。我不同意她那樣做,經歷過綁架案後,我明白了一件事——以犯罪的方式複仇,只會把原本無辜的自己帶上一條更萬劫不複的毀滅之路。
“但青蕙根本聽不進我的勸阻,她說她連死都不怕,更不會怕什麽萬劫不複。我們起了争執,鬧得不歡而散。幾天後,她打電話給我,用一種通知的口吻對我說,她已經安排好了一切,你會在第二天下午出現在渡口的廢工廠。她讓我在事後去英雄救美,贏得你的感激,再想辦法把你留下。她賭你會愛上我。
“我沒有再指責她,因為我很了解仇恨灼心,不報不快的那種急迫。我像當年的她一樣,很自覺地擔起同謀者的責任。我找到駒哥,讓他配合我演一出苦肉計。
“第二天,我比你們更早地去了廢工廠。我親眼看見你怎麽一步步走進圈套,親眼看見你被那個男人拖進了工廠。按照計劃,我應該在施暴結束後去救你。可親眼目睹犯罪比想象犯罪震撼太多,我看見你那樣掙紮,心理受到很大沖擊。我想起了那晚的青蕙。我突然不明白,同樣的罪惡為什麽要發生兩次。我就站在陰影裏看着你們,腦海中天人交戰,時而想着青蕙的仇,時而想着你的無辜可憐。最後你望着天上,叫了一聲‘媽媽’,我的心一下就軟了……我想,如果你媽媽知道你受了這樣的罪,她該多心疼?我有母親,青蕙以後也是要做母親的人,我們不能造這樣的孽。我打破原計劃,救了你。我不想幫青蕙報這個仇了,因為那可能是害她。
“但世事難料,你為了保護青蕙,要求跟我去龍環島,我為了保護她不得不同意。兜兜轉轉,這件事還是按照它原定的軌跡發展了下去。那一路,我都在觀察你……”
祁遇川深黑的眼底出現一片溫柔光芒,那光粼粼而動,如繁星春水。他從沒見過那樣傻的姑娘,又憨又直,卻透着嬌滴滴的可愛;她偶爾會跳出些小聰明,但那些聰明手段并不比一只騙食的貓更高明;被惹急了,她也會有幾分攻擊力,但那攻擊的力道,也只略比“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強些。但除卻嬌癡溫軟,她又比尋常男兒更有情有義,堅毅果敢。他一直以為這樣至真至純的女孩,只有書裏和夢中才有,沒想到現實裏不但有,甚至比他想象的更美好。
那天,在暴風雨過後的海上,她望着天上的霓虹吶喊,眼神看似柔和卻散發出一種蒼涼堅毅的力量。望着渾身沐着璀璨光華的她,他的心髒第一次出現一種不規則的悸動,随着那種悸動而來的是情感的爆發——原來生活不全是黑暗的,它可以有光亮;原來人不全是薄惡的,它可以有溫情。
他懷疑自己愛上了她,這讓他對青蕙有了負罪感。他跟青蕙坦白了內心,決定終止這個複仇計劃,永永遠遠地躲開辛霓這個人。他誠然也是這樣做的。然而随着時光流逝,他記憶中的辛霓不但沒有淡遠,反而被描摹得越加深刻。
倫敦的重逢是他始料未及的。那年他應青蕙請求,赴倫敦陪她過十八歲生日。在寶格麗給青蕙挑禮物時,他想的人卻是辛霓。十八歲的她變成了什麽樣子?身邊有沒有一個能讓她不再孤獨的人?禮物他買了兩份。當他帶着些惆悵拉開大門,猝不及防地,那個魂牽夢萦的身影闖進了他眼簾。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以為是個錯覺。恍惚之間,她如有感應般朝他所在的方向看了過來。他倏然看清了是她,本能地逃離。他老練地在人群中同她兜圈子,她莽撞地窮追不舍。他原已從她身後離去,但鬼使神差的,他又回到了她背後。
還是那個天真明澈的小丫頭,但又有什麽變了。當他在她的鎖骨上看見自己的名字,像中了邪一般,他的身體裏爆發出一陣洶湧的欲念。是情欲,也是占有欲——她親手在自己身上打下了他的印記,宣告他對她的所有權。這樣隐秘深情的告白激烈地撩動着他、震蕩着他,他亂了心智,在極度的放縱中背棄了自我。
理智在天亮時回歸,他垂注着懷裏的她,克制住将她吻醒的沖動,起身離去。他沒有去見青蕙,因為無法面對。一份五年的感情和一份十天的愛情,哪個更可貴,哪個更正确,他真的分不清。
臨離開時,他給辛霓留了一個承諾,如果他們能再遇見,他就陪她一生一世。
他确定他們遇不見。那是一個不可兌現的承諾,除非奇跡降臨。
回鏡海後,他打了個電話給青蕙。他們誰也沒有說話,最後,他在青蕙的哭聲中許諾,以後每年的6月17,他都陪她共度。挂掉電話後,深深自責的他傾盡存款買了一套房子,在合同上寫了他和青蕙的名字。那是他們的名字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并存,他感覺他們的關系受到了保護,心底對青蕙的默認又堅定了幾分。從此,他創辦的每一家公司、置下的每一份産業都有青蕙一半。
那幾年裏,他一邊心無旁骛地擴張商業版圖,一邊真心實意地等青蕙回來嫁他。但她回來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卻是把辛霓帶到他面前。他一下就明白了青蕙的意圖,她怕辛、康兩家結為秦晉之好後,辛家勢力更上一層樓;她也不甘辛霓嫁得如意郎君,一生養尊處優,平安順遂。千鈞一發之際,她祭出他這柄殺手锏。她甚至沒有問過他願不願意,會不會原諒她,就那樣急迫地将他推了出去。
那一瞬,他确定了一件事,他們完了。若一個人連最後那點真情都可以出賣,那世間便再沒有她不能出賣的東西。
聽完他們的故事,辛霓從一開始的憤怒到揪心,從揪心到不寒而栗,從不寒而栗到徹底無言以對。他們口口聲聲說世間黑暗,可黑暗的從來不是這個世界,而是他們的眼睛。他們的眼睛死了,那種死和盲不一樣,那是一種對人間正義的視而不見。
她回過頭,第一次用沒有愛,也沒有恨的目光凝視着面前這個人。無數個日夜,她痛悔遇見他。但如果這一生從未遇見他,她的人生會是怎樣?她想起從書上看到的一個比喻,那大概會如六朝的骈體,雖然珠光寶氣,卻沒有刻骨的悲哀,更沒有真正的歡暢——那自然又将是另一種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