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
回鏡海後,辛霓第一時間去醫院看了看辛慶雄。出了醫院,她打電話給祁遇川,向他申請去樟樹街走走。
祁遇川是決意要一條道走到黑的。從曼哈頓到鏡海,他自始至終沒有撤除對她的貼身監控。略好一些的地方是,她有随意出街娛樂的自由,只是不可脫離用人的跟随。用人早已換了人,替換燕姐的這位生得瘦硬,寡言少語,看人看事時刻以一副戒備的目光,頗有幾分像武俠小說裏的滅絕師太。
走到樟樹街,辛霓差那“師太”去買豬扒包,自己則在中央廣場那株海棠下落座。她出神地望着人潮湧動的狹長街道,鼻端萦繞着些杏仁餅、鳳凰卷和豬頸肉的香氣。還是十年前的那種味道,但坐在這裏的這個她,心裏頭一點熱鬧勁都沒有,只剩下一派老邁的空與淨。她想,總得找個時間見尹青蕙一面。
将往事緬懷盡了,她起身往手信街走去。她原意是要買些手信見人,卻先被街角的一處文身鋪子吸引。她不由自主地走進那間鋪子,朝技師露出鎖骨上的文身:“我想洗了它。”
技師打眼一看,上手一摸,搖頭說:“這種泰式文身很不好洗,他們用的是明墨,刺進去就長進皮肉裏了,激光都洗不掉。只能用化學藥品酸蝕、燒灼,那種痛你根本受不了。”
辛霓“哦”了一聲,神色淡淡的:“不要緊,就酸蝕吧。疼點也好,疼才長記性。”
技師見她态度堅決,便去配了酸蝕的藥物。門外的“師太”見狀,急出了一頭冷汗,連連往祁遇川那邊打電話。也命該辛霓洗掉這文身,“師太”的電話始終也打不通。她得不到主人的示下,又不敢貿然上去強制辛霓離開,只好朝遠處尾随她們的保镖投去商榷的眼神。保镖們面面相觑,也一時拿不定主意。
強酸的藥物燒進皮膚時,那種揭皮刮骨的痛讓辛霓一陣抽搐,她用力仰着頭,死死咬住唇,緊接着,她的視野變成了一片黑綠色。技師洗得很細致,用了近半小時才收工。辛霓近乎虛脫地躺了一陣,才慢吞吞地下床。疼痛讓她的腳步有些沉緩,但她心裏輕松了很多。她煞白的臉上帶着些笑意,若無其事地拐進了手信街。她買了些糕餅點心、鮑參翅肚,坐車回了大屋。
大屋還是那樣子,只是門可羅雀,再無往日峥嵘軒峻、不可一世的氣勢。進了裏頭,人影疏落、花草縱生,更添幾分落寞。這二年,辛霓心腸冷硬了許多,即便見了這物是人非的慘淡景象,也并沒有過多傷感。她很快收拾了心情,跟人去見了李管家。
見到李管家,辛霓吃了一驚:他迅速地蒼老了下去,瘦得形銷骨立。辛霓才有些悲從中來,暗嘆人一旦老了,真是一年一個光景。她不好流露太多悲戚之色,微笑着将手信放在桌上:“李叔,我回來了。”
李管家仍對那年的事情耿耿于懷,他半天沒有說話,算是跟她置了一回氣。良久,他才親自起來給她斟了杯茶:“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這個家、這家裏的人還有這家裏的攤子,你都不要管了。”
“是我不懂事。”辛霓小心翼翼、輕聲輕氣地說,“這些日子,辛苦李叔了。”
李管家見她那樣,心裏頭的別扭散了大半:“這兩年,三爺留給你的兩家基金,我一直幫你管着。雖然名侖已經不在我們控制之中,但有賴三爺英明,祁遇川再怎麽鸠占鵲巢,也不過是在為辛家打工。”說到這裏,他嘆了口氣,“你既然回來了,這些事我就要交還給你了。”
見辛霓面露難色,他略思量了一下,往門口一張望,遠遠見着了花園裏立着的那條“尾巴”,激動地咳了起來:“他還拘着你呢?”
見辛霓默認,李管家辛酸得眼淚直流:“沒想到咱們辛家讓人欺負到這分上!大小姐,你給一句話,我豁出去老命,也能召集一幫朋友跟他鬥一鬥。你給一句話吧!”
見他這樣,辛霓有些欷歔,心裏卻有自己的主意:“犯不着兩敗俱傷,給外人便宜。這點委屈,我還受得住。”
李管家深深地嘆了口氣,苦着臉不再說話。
辛霓品了會兒茶,将杯盞放去一旁:“我想去看看趙彥章。”
李管家話到嘴邊,又嗫嚅起來:“他……他逃了。”不等辛霓追問,他補充道,“就是你走的那天。那天,裏裏外外的人都被安排去了醫院,不防備有人把趙彥章給弄走了。”
辛霓臉色微微一變:“是什麽人把他救走的?”
“家裏人。就是阿明夫婦。他們放了趙彥章,當天也跑了。”
辛霓好一陣才想起這對夫妻,他們是家裏的農藝人員,主要做些維護園田的工作。尹融沒離開前,一直分管着這兩人。尹青蕙當年就跟他們兩人走得近,如今花錢買通他們也并不是什麽難事。
“也不知道尹家那丫頭還在算計什麽。她既然已經嫁做豪門婦,論理該和趙彥章這種人斷個幹幹淨淨。誰承想她還敢把半瘋了的趙彥章撈出去!自從趙彥章逃走後,我就在醫院那邊加派了人手。大小姐你以後也要多加小心。”
聽完李管家的話,辛霓的雙眉擰成了一團,她起身往二樓書房走去,邊走邊問:“這兩年,祁遇川都在幹什麽?”
去美國後,辛霓為避免自己糾纏往事,從不用網絡搜索國內的人和事。她走的時間雖不長,但前後跨越了三個年頭,想來很多事情都已不在她的舊認知裏了。
“前年底,他一直忙着在歐洲各國競投3G牌照、并購電信公司,搞得集團財務一度很吃緊。不過今年初,他把牌照和買來的公司一轉手,淨賺了上百億。現在股東們不知道多滿意他,什麽都聽他的。”
辛霓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她打開電腦,在搜索頁面鍵入“新思集團”,不料這四個字還沒敲完,搜索框的下拉菜單裏就已出現“新思集團瀕臨破産”“新思集團危機”之類的關鍵詞。她一凜,迅速點擊進入“新思集團瀕臨破産”的相關頁面。
并不是危言聳聽,國內各大官媒都發布了新思集團陷入困局、股價大跌的相關消息。她把新思集團這幾年的新聞、舊聞都捋了一遍,大致弄清了新思從巅峰到迅速沒落的歷程:
五年前,新思集團在山寨機熱潮中跨界手機制造業。彼時做手機的門檻很低,只要有錢就可以拿現成的方案做手機,輕而易舉地獲取暴利。和那些玩一票就走的玩家不同,高燕瓊的目标是跟外國品牌搶占國內市場,創立一個國産手機旗艦品牌。她主導研發的星耀1代上市後,因為質量、外觀出衆,得到了消費者的認可,很是火熱了一陣。然而高衍接管星耀後,星耀的研發部和市場部出現了嚴重分歧,理念差異導致星耀2代跟不上市場需求,在銷量上遭遇了滑鐵盧。但不久,非科班出身的高衍就很有藝術性地調和了星耀內部的矛盾,并帶領星耀科技前瞻性地研發出以“人性化”為賣點的星耀3代。星耀3代一經上市,便大受追捧,成為年度最大的銷量黑馬。
經此一役,高衍的個人能力受到了高燕瓊的肯定。這點可以從她在星耀3上市後,直接晉升高衍為星耀總裁上看出。
同年,高衍創建了一套新的渠道建設體系,通過讓利給渠道商的方式,将全國多家渠道商綁定。次年的星耀4上市後不久,便在渠道商的瘋狂推銷下,殺入銷量前三,占據了國內5%的銷售份額。
大獲成功後,高燕瓊被勝利沖昏了頭,不但全權放手星耀,還聽取了高衍的意見,提前實施新思集團的國際化布局。他們通過收購、參股和注資等手段,将資金大量投入美國、日本的金融市場。那一年,也正是國産手機承前啓後的一年,數家大型國産手機制造商紛紛敗退,唯獨星耀挺住了國際廠商的夾擊。星耀不但生存了下來,還一枝獨秀,于當年登頂國産手機銷量之首。
就在高氏母子意氣風發,以為江山穩固之時,一只“蘋果”橫空出世,颠覆了國內的手機市場。一夜之間,智能手機成為時代潮流,功能機集體走上退出舞臺之路。
星耀意識到頹勢難當後,反應迅速地掉轉船頭去研發智能手機。然而這一次,從未出過戰略性失誤的高衍,在安卓系統和WP系統中,選擇了在當時看來更容易被接受的WP系統。這一決定,直接導致星耀科技第一代智能手機全線覆沒。慘烈的虧損讓星耀從巅峰跌去了生死線。
為了拯救星耀,高燕瓊在新思現金流出現明顯問題的狀況下,注入大量資金幫星耀研發新一代安卓機。他們堅信憑借自己的線下渠道,一定能在二代手機上市後打個漂亮的翻身仗。然而誰也沒料到,美國竟在同年爆發了次貸危機。次貸違約劇增、雷曼兄弟破産、華爾街崩潰、股市劇烈震蕩引起金融風暴、金融風暴引起席卷歐盟和日本的金融海嘯……在這場毀滅性的天災之下,新思尚未來得及從國際化的美夢中醒來就慘烈地淪為了炮灰。
辛霓合上電腦屏幕,緩緩靠去椅背。她神色很平靜,心底卻狂風大作,思潮洶湧。她很了解高衍,星耀和新思的戰略布局都不是他能夠做出來的。結合青蕙流産那年,她親眼目睹的狀況來看,她可以肯定真正在背後下棋的人是尹青蕙。以尹青蕙的眼光和判斷力,原不該讓星耀發生選錯系統的致命失誤;而貿然進入國際市場,也不符合她小心謹慎的處事風格。也就是說,這兩個導致新思一蹶不振的錯誤是尹青蕙故意犯的。
作為新思集團的少奶奶,她為什麽要給新思掘這樣一個墳墓?只有一個解釋,她的心裏一直沒有放棄她和祁遇川的盟約,她在幫他報仇。
她有了兩個猜想:要麽是祁遇川騙了她,他根本沒有和尹青蕙一刀兩斷,兩人仍在暗通款曲;要麽是尹青蕙單方面不甘,想要犧牲夫家,換取祁遇川的原諒。
無論真相是哪一個,都足夠讓她心驚膽寒。
她失去了判斷力,她發現自己竟再也無法相信祁遇川,也無法輕易相信任何事。她站起身,如困獸般在屋子裏焦躁地轉圈,最後,她停在了窗前,垂下頭,深深地為自己和高衍感到悲哀。
辛霓在大屋用過晚餐,才不急不慌地回到別墅。
祁遇川像是一直在等她。他坐在煙霧缭繞的客廳裏,面前的煙灰缸裏放着數根吸了一半就被掐滅的煙頭。煙味并不嗆鼻,反而帶點讓人迷醉暈眩的梅子香。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深黑的瞳仁裏亦沒有半分情緒,靜得有些駭人。
辛霓低下頭,彎腰換鞋,若無其事地穿堂過室,準備朝樓上走去。這時,祁遇川突然開口:“你站住。”
他的聲音,帶着點挑釁和冷漠。辛霓猛地收緊眉頭,但還是依言站住了。
祁遇川陰沉地打量着她,從頭到腳。片刻後,他伸手指着一側的沙發:“過來,坐下。”
他的姿态和語氣讓辛霓有立刻走掉的沖動,但那樣做除了激怒他,給她帶來不必要的侵犯外,沒有任何好處。她深吸了口氣,勉強平靜下來,走到他指的位置坐下。
祁遇川點着一支煙,神情放空地靠在沙發上吸了幾口。俯身摁滅煙頭時,他伸手一勾就把不遠處的辛霓勾進他懷裏。他像抱嬰兒一樣将她橫放在自己膝上,撩開她肩頭的發絲,手指從她頸脖處滑過,落在她肩頭。他稍微用了點力,就将她裙子的左肩扯了下來。他看見她鎖骨處駭人的疤痕,心疼得倒吸了一口氣,随之而來的怒火直往上蹿,他粗魯地将她扔在了沙發上。她的頭猛地撞在紅木扶手上,疼得她直抽氣。她心底發了狠,爬起來揚手一耳光打在他臉上。他怔了一下,半跪在地毯上,死死将她雙手扼住。他的臉頰因憤怒泛出一片潮紅,手底下的力氣有些失控,扼得她眼淚都快出來。但她什麽話也不說,也拒絕同他對視,歪過頭将臉埋進靠墊裏。
不知過了多久,祁遇川滿腔的怒火洩了下去,他松開她,有些頹廢地就地坐下。兩人在沉默裏對峙,時間一秒秒過去,無形的壓力壓得他們都瀕臨窒息。就在辛霓幾乎控制不住眼淚的時候,他的手落在了她的肩上。他極輕柔地将她翻了過來,手指慢慢觸上她凝白的纖薄肩膀。他的手有些發抖,良久才蜻蜓點水般在那疤痕上碰了碰。他将她從沙發上撈起來,一手穿過她的發絲,準确地落在她磕傷的那處,他輕輕地揉着她的傷處,有些傷感地問:“刺青是掉了,但傷疤呢?”
他的話觸動她心靈深處最脆弱的那部分,她倏然睜開眼睛,含淚怒道:“好不了了……就像我和你一樣,永遠都好不了了!”
祁遇川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這一生都沒用過“永遠”這個詞,因為這是一個沒有準确定義的虛詞,不準确,便不可信,說出來徒讓人覺得輕薄。但“永遠”二字從她嘴裏說出來,偏就有了分量。他腦海中冒出很多個“永遠”:永遠不回來、永遠不原諒、永遠不見……這些話他曾覺得無比矯情,但目下他竟都能體會到其中的哀涼。因為在某個情景裏說出來的“永遠”,它的長度是确定的,它代表沒有期限,無法逾越,也無法等待。
他感覺心髒處傳來一陣悶疼,胸口如郁結了一股氣流,憋得他無法呼吸。他不得不以手撐着茶幾,才勉強站起身。他機械地朝樓梯走去,邊走邊用帶着點嘶啞的聲音,生硬地命令:“去收拾東西,明天一早跟我飛上海。”
說完,他摸出手機,撥了個電話出去:“Alisa,拟一份發給新思集團所有股東的tender offer,告訴他們,我要用三十每股的價格收購新思45%的股份。這份收購要約的有效期是一個月,一個月內,我要收滿45%。”
辛霓聞言,不敢置信地從沙發上猛然起身:“祁遇川,你要惡意收購新思?你知不知道新思現在的股價是多少?你瘋了!”
祁遇川頓住腳步,沒有回頭。
辛霓睨着他的背影,咬牙說:“作為名侖最大的股東,我反對你的收購案!如果你還要一意孤行,我們法庭見。”
祁遇川完全冷靜了下來,他緩緩轉過身,嘴角微微挑起,帶着些諷刺的笑意說:“你可以開股東會反對我,但首先你要能讓他們聽你的;你可以去告我,但首先你要能從這裏出去。”
辛霓氣急,随手從茶幾上抓起一只花瓶朝他砸去。那花瓶在離他不到三步的地方落下,“砰”的一聲粉身碎骨。
祁遇川閉上眼睛複又睜開,神色陰晴不定地看着她:“你記好,這樣的舉動,我不希望看見第二次。”
第二天上了飛機,辛霓才發覺祁遇川對新思的惡意收購并非臨時起意。跟他們一同前往上海的顧問團成員,每一位都是經驗豐富的收購專家,要集齊這些人,并不是朝夕之功。
上午九時,他們抵達下榻的酒店後,立時召開了一個全體會議。不知道祁遇川出于什麽目的,也給辛霓安排了一個位置。從會上的發言來看,這群人準備得很充分,分工也很明确:負責輿論攻擊的人,已準備好數百頁對新思集團管理層、戰略、業績的批評言論,并已疏通各大媒體,随時準備對新思進行全方位轟炸;負責游說的人,在抵達上海前,就已經對新思大小股東、高級雇員乃至工會負責人都做了深度的弱點分析。而祁遇川本人,則負責通過關系搞定新思背後的“保護傘”,以減免不必要的麻煩。
從他們做的準備工作來看,祁遇川應于一年前就開始計劃惡意收購新思了。辛霓凝神推算了一下,那大約是在高氏母子進軍國際市場的同期。她心裏又存了一個疑,祁遇川為什麽會選擇在那個時候着手準備對付新思?是和尹青蕙商量好的,還是他察覺到尹青蕙在背後幫他,順水推舟地領下了這份人情?
她坐在那裏,越想越覺得齒冷,還未待會議結束,就提前離席。回到房間,她背靠着門,望着手機裏高衍的名字,遲遲下不了撥出電話的決心。
她心累極了,身體也因此乏了起來。她直直走到大床邊,面向前方倒了下去。不一會兒,她就沉沉地睡去了。
接下來幾天,她都這樣恹恹的,閑了就睡,睡醒了就去游泳、做Spa或者讀幾本書。她幾乎不離開賓館,因為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總讓她聯想起不該想起的人、不該想起的事。
祁遇川忙得很,很少打擾她,但偶爾也需要她相陪去赴一些政客的飯局。每場飯局,她都吃得很少,只是象征性地動動筷子。她的內心未必多高潔,但這類飯局總能讓她生理性地感覺不适。
好在這種麻木的日子并沒有持續多久,兩個禮拜後,祁遇川就收到了新思集團發來的求和談判邀請。彼時,名侖已成功成功收購了新思20%的股份,加上祁遇川近年來在二級市場買下的那11%的新思股份,名侖已成為僅次于高燕瓊的第二大股東。這意味着,只要名侖繼續增持新思5%,就能超過高燕瓊所持的35%,成為新思最大的股東。然而祁遇川的目标明顯不僅于此,他要的是至少控股51%,從而逼退高燕瓊,替代她成為新思實際的控制者。
名侖對新思發起的這場惡意收購來得太突然,攻勢又太過猛烈,以至于高燕瓊還未及做出防禦,就已經失去了半壁江山。她不得不發起求和談判,以期弄清名侖的意圖,以及是否還有轉圜餘地。
祁遇川從未考慮過和解,但收到邀請後,他欣然接受了高燕瓊的談判。
出發去見高燕瓊那天,祁遇川的情緒波動很強烈。安靜的車廂裏,辛霓仿佛都能聽見他強勁有力的心跳聲。
他們抵達會場時,新思的人還沒有來。祁遇川從容地走到談判桌的一端,他将高大的皮椅轉了一個圈,給自己點了支煙後,他面朝着窗外的黃浦江坐下。
等他們所有人都坐定,門口傳來一陣紛沓的腳步聲。來人的腳步都很輕微,透着小心翼翼,只有一道高跟鞋敲打地面的聲音很穩健有力。随着那“橐橐”的聲音逼近,辛霓無端的心驚肉跳起來。
會議室門被推開,一身皇室藍套裙的高燕瓊在衆人的簇擁下步入會場。她一眼看見談判桌那頭的辛霓,當即揚起下巴,眯起眼睛,朝她露出一個介于冰冷和客套之間的笑容。就在這時,辛霓旁邊的皮椅打了個旋,帶着裏頭的祁遇川轉向了高燕瓊。
看清祁遇川的面容後,高燕瓊的笑容頓時凝固了,她下意識地逼近幾步,失态地擡起手指着祁遇川:“是你?”
祁遇川夾煙的手擱在椅子扶手上,意态悠閑。他迎着她的視線,嘴角一勾,極緩慢地綻出一個非常平靜的笑。辛霓沒想到他竟會如此的平靜,那種不合時宜的感覺,就像在小說裏讀到了一句原本該打驚嘆號,卻打了句號的話語。
祁遇川沒有回答,好整以暇地對她做了個邀請的手勢:“高總,請坐。”
高燕瓊冷冷一笑:“不必了,如果‘祁先生’是你的話,那我們沒什麽可談的。”
“說要談判的是你,說不談的也是你。若高總仗着是女人就任性妄為,那我只好陪你任性一把……”祁遇川将煙丢進煙灰缸,扭頭對他的助理Alisa吩咐,“通知還在猶豫的華豐、科潤,我們加價一倍收購他們手上全部的新思股份。”
高燕瓊冷傲的神色有了一絲異樣的變化,片刻後,她眼神一動,從容地拉開椅子,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她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祁遇川:“祁先生好大的手筆,果然不是自己的錢,花起來就不知道心疼。”說到這裏,她媚笑着轉向辛霓,語重心長道,“世侄女,把男人慣出軟飯硬吃的毛病,你以後是要吃大虧的。”
聽她這樣諷刺祁遇川,名侖的人一時都有些尴尬。祁遇川挑挑眉,面色自若地戲谑道:“高總硬吃軟飯,把老公送進監獄的手筆也不輸我。在這方面,我們真是不分伯仲,各有千秋,理應握個手。”
高燕瓊嗤笑一聲,抱着雙臂,眼神戒備地看着祁遇川:“我們雖然是舊人,卻沒什麽舊情可敘。轉入正題吧。我來是想通知你,新思歡迎新的股東,卻不歡迎惡意收購。如果你一意孤行,我會馬上宣布向新思管理層低價增發新股,攤薄股權反擊你的收購。”
她的話一說完,新思系和名侖系的代表人員都陷入了詭異的沉默。在收購的過程中,收購方最不希望碰到目标公司抛出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雙輸方案,一旦新思觸發這種“毒丸計劃”,就會大大稀釋名侖的持股比例,增大名侖的收購成本。而同時,抛出毒丸的新思也将面臨股權分散,從此一蹶不振的危機。
祁遇川對這樣的結果并不意外,他氣定神閑地為自己點了支煙,咬着煙嘴感慨萬千地一笑:“為什麽後媽這種生物,不是想着給人喂毒蘋果就是想着給人喂毒丸?”
他低下頭,緩緩吐出煙霧:“這裏不是美國,你想要搞毒丸計劃,發行新股,得先問問股東們同不同意。作為新思第二大股東,如果名侖和名侖的支持方投反對票,你就只能聯合那些小股東和我們争。新思目前已經半死不活,一旦攤薄股權,只會死得更快。你覺得那些小股東是會支持你,然後抱香枝頭死;還是支持我,大賺一筆抽身?何況,你現在未必還有時間等那些股東從天南海北慢慢趕過來。”
他這一席話句句致命,全點在新思的死穴上,頓時就将高燕瓊色厲內荏的窘态披露無遺。高燕瓊惱羞成怒地站起身,漲紅着臉瞪了他幾秒:“我們走着瞧!”
她剛作勢欲走,卻被祁遇川接下來的話釘死在原地。
“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聽說你最近一直在拿星耀的‘雲手機’項目說服世茂集團來跟我争新思,所以我拿十億投資了你們的對手IF科技。有了這筆投資,IF很快就能研發出一代更高配置,更低價格的雲手機。到時候,你想賴以翻身的雲手機就只能賣去柬埔寨和老撾了。”
這時候,所有人都注意到高燕瓊臉上有一閃而過的恐慌,那是一種底牌被看透,即将滿盤皆輸的恐慌。高燕瓊難以置信地看着祁遇川,幾乎沒有人知道她和世茂集團的關系。她此次來和談的原意是拖住名侖,為世茂的介入留出時間。如果祁遇川真的投資IF,那麽她打動世茂的唯一籌碼将面臨失效。
她呆了半天,心一點點涼了下去,直到她意識到自己當着所有人露出了敗相,才猛地回過神來。她紅着眼睛,怨憤地吐出兩個字:“人渣!”
祁遇川目不轉睛地欣賞着她這一刻的表情,那些藏在他心底的深深惡意,毫不掩飾地浮現在了他的臉上:“高總,何必動這麽大的怒?上市公司這種東西有時候和站街女沒什麽區別,出來挂牌呢,就要随時做好賣的準備。過于三貞九烈,只會讓自己顯得愚蠢、不識相。”
高燕瓊氣得手腳冰冷,渾身發抖。她擡手揮開上前扶住她的助理,霍地轉身離開。新思系的代表們亦狼狽地跟着起身離席,無聲無息地落荒而逃。
名侖系固然大獲全勝,卻都在這尴尬的氛圍裏難以自處。他們不約而同地沉默,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
祁遇川自知有些過激,面上卻滿不在乎:“大家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晚上‘西提島’見,我們提前慶功,不醉不歸。”
衆人忙擠出些道賀的笑語,随即三三兩兩地離開。待所有人都走掉,祁遇川疲憊不堪地坐回皮椅裏。他終于給自己慘淡經營的複仇計劃,畫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但他看上去很空虛,既沒有喜出望外,也沒有如釋重負。他将十指插入發間,垂下頭,将額頭久久地抵在了桌面上。
辛霓無聲地看着他,心裏頭有種難以名狀的悲傷。她對他的恨已經沒有那麽強烈了,這個“不恨”不是一蹴而就的,也不由外界任何人、事引發,而是源于她天性裏的善與寬厚。她設想過,如果她在十幾歲遭遇父親遺棄、母親慘死、蒙冤入獄,長久處在狹小、陰暗、死寂、肮髒的囚室,日夜遭受毆打欺淩,食不果腹,身心煎熬……她的精神、人格要如何保持不崩潰、不扭曲?也許他是個魔鬼,但那是因為他曾生活在地獄。
“都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可背負着那麽重的恨,在扭曲的世界行走十年,只換得這一瞬間的快感,你覺得值得嗎?”辛霓有些傷感地問。
他沒有回答,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他緩過勁來,擡起頭斬釘截鐵道:“不值得,但我不後悔。”
夜裏的慶功宴是場紅酒雪茄派對。上海的夜景、濃香的雪茄、醇厚的紅酒、熱鬧的籌碼游戲、助興的型男美女,配上悠揚的薩克斯,一切都很對這群人的胃口。白天的尴尬煙消雲散,夜裏聚起的煙雲是香軟旖旎的。
祁遇川在那群人中熱切周旋,時而和一簇人品品雪茄,時而和一叢人玩點籌碼游戲。辛霓局外人一般靜坐在一片白色的洋蘭下,一口接一口地抿着紅酒。這些天來,那幫人都已适應她的冷淡疏離,連起碼的客套應酬都略去,放她一個人在角落裏做壁花。
辛霓不常喝酒,卻天生有些酒量。那夜的紅酒正契合她郁郁的心境,她不知不覺把一瓶紅酒喝見了底。酒性上頭時,她才驚覺多了。她燥熱得厲害,在那熱騰騰的氛圍裏再坐不住,站起身便往門外的露臺走去。
露臺上有江風,遠處有鏡面一般的江面,江水上有一片普藍色的夜空,江水下映着粼粼閃動的輝煌燈光。她扶着雕花石欄,俯瞰這盛景,眼睛裏卻有些荒涼。
就在她望着江面出神之際,一只手扶上她盈盈一握的纖腰。辛霓的脊背一僵,當下不着痕跡地避開。祁遇川的手落了空,就勢垂下。他保持着剛才的姿勢,同她并肩看着江面:“你在想什麽?”
辛霓出神地看着遠處澌澌的江水,眼前有些發暈,腦袋也跟着有些暈眩起來。祁遇川回頭看了她一眼,見她全身泛紅,眼神迷離,像是醉到七八分的樣子。他不容拒絕地握住她的手:“你醉了,我送你回酒店。”
“不要碰我!”辛霓有些焦躁,借着酒勁揮開他的手,“我哪裏也不去,我就在這裏。”
祁遇川耐着性子,放緩語氣說:“那好,我在這裏陪你待着。”
辛霓轉身看了眼他們身後,露臺的玻璃門很厚,徹底掩住了裏面的聲響,但透過琥珀色的玻璃仍可見裏面酣歌醉舞,熱烈動蕩。她扶住疼得快要裂開的頭,繃着情緒低聲說:“你陪我做什麽?我又不會給你歌功頌德。你走,你走啊!”
祁遇川平心靜氣地扳住她的雙肩,柔聲哄道:“別任性了,這就跟我走。”
辛霓用盡全身力氣把他的手從自己身上扒開,突然爆發似的大聲說:“我說了不要碰我!很惡心,你知道嗎?”
這個詞像突然刺來的刀尖,叫祁遇川駭然之餘又有些心涼,他臉上的柔情漸漸斂去,他慢慢松開手,眸光暗沉地看着她,冷聲反問:“惡心?”
“對,很惡心!你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如果沒有尹青蕙在背後做局幫你,你能這麽快吞掉新思?”
祁遇川恍然大悟,卻沒有辯解。這些年他一直緊盯着新思的動向。以他和尹青蕙互相了解的程度,他不難看出是誰在背後下那盤棋。他本以為尹青蕙是一心幫襯夫家,但當他注意到星耀逆勢而行,棄安卓系統選用WP,且冒進國際市場,他就意識到,其實尹青蕙的真正目的是麻痹高燕瓊,在她得意忘形時下痛下殺手,保證一刀致命。
在此之前,他一直在暗中買進新思的股份,蓄意收購新思。但新思爆發出危機後,他反而中止了收購計劃。原因只有一個,他不想承尹青蕙的情,也不想再給她任何希望。何況,在這樣的情況下完成複仇,或多或少有些勝之不武。
他之所以違背初衷,在這個時候對新思下手,是因為他被辛霓磨折得身心俱疲。他有種撐不下去的感覺,他想盡早結束一切,重新開始。
他迎視着辛霓被酒精灼燒得異常明亮的眼睛,始終一言不發,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辛霓被他冷漠的态度激怒,那些如鲠在喉的事情便再也收不住。她指着江對岸最高的那棟大樓質問:“你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