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一如眼前
李祺率領着幾十架馬車,如入無人看守之境般,進了幽州城。
一入城,眼前風風火火的景象,便驚呆李祺。
這邊,一排溜磚瓦窯,冒着黑煙,那邊,磚瓦木材,堆積成山。
再遠些的地方,地面鋪的齊齊整整,上頭還立着綿延又高低錯落、正在搭建中的灰牆。
“将士不練兵,居然在幹活?”
回頭看了一眼城門洞開的城樓,李祺隐隐擔憂,怕随時會有大軍沖踏進來。
“劉筠,城門內外,城守稀散,你怎麽不多派些府兵守着城門?萬一……”
李祺一邊說話,一邊進入劉宛筠的營帳。
一入內,劉宛筠身旁的圖紙,竟比席地而坐的她還高。
“天哪,畫了這麽多圖紙。”
劉宛筠聞聲擡眼,沉重的眼皮幾乎擡不起來。
“景延,你來了,先坐吧。”
說着話,劉宛筠疲憊的打起呵欠。
“別告訴我你幾天幾夜沒睡覺了。”李祺見她臉色蒼白,心裏湧起心疼。
劉宛筠疲憊地笑着:“不用擔心,幽州城北是涿州,涿州被破城了,幽州才會被破城。”
“我剛才問的是你幾天沒睡覺了!”面對錯位的答複,李祺生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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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四周,四城圍護,不必浪費兵力守城。”
“我啊,好像有兩三天沒怎麽睡了。”
“你趕緊睡會吧,剩下還要吩咐什麽,我來幫你。”
李祺設想了一路,再見面時,會跟她怎樣互動。
比如一起喝酒,聽她念詩,比如看她在操練場練兵,比如……
萬沒想到,一見面竟會是這樣,她又生氣又心疼。
“不行……”劉宛筠搖搖頭,繼續執筆快速作畫:“只剩最後幾幅圖了,這是涿州城防樓圖紙。”
李祺無奈,只能坐到她旁邊,靜靜陪着她。
眼前令她好奇的,有兩個——
一是所謂城防樓,重點畫的,卻是河道。
二是……她的握筆手勢好奇怪,手裏的筆也很奇怪。
筆畫出來的顏色雖是淺灰色,卻也能清晰看懂畫的是什麽。
“隊伍開采山石灰時,偶然挖到了石炭。”
“這叫鉛筆,以碳粉混合些泥土,再經加熱幹燥,用筆杆固定好後,就可以用來書寫了。”
“這畫,叫素描。”
李祺聽後,連連點頭:“真聰明,竟能想到将火炭,作為筆來用。”
“這涿州城防……為何是河道?”
“涿州域內河流衆多,均是海河流域,由西向東,流入渤海,因水量大,致使洪患頻繁。”
“我打算在涿州開鑿河道,使衆河流最終彙入一道。如此一來,既能疏導洪患,又能作護城河用。”
“若南邊有叛軍殺來,一道護城海河,西東橫阻,涿州甚至不必動用一兵一卒,便能讓叛軍望城莫及。”
聞聲,李祺除了感慨此想法神奇外,再說不出其他話來。
想到父皇所言——
【他學識淵博,格局遠大,注定是為蒼生謀道之人,若祺兒是普通人,他跟祺兒去過平凡日子。】
【入世不得志,你說,他會自在嗎。】
“父皇說的極是。”李祺喃喃,隔空回複父皇道。
“嗯?”劉宛筠聽到聲響,手中疾筆依舊,沒擡頭地應一聲。
越了解她,越覺得她耀眼。
若她沒來長安,她會如何?
褪下喬裝、回歸女兒裝扮,而後……相夫教子?
不行,絕對不行,她是我的。
“我想,或許,你除了當我的驸馬,其他無論何種生活,你都會活的不自在,不得志。”
劉宛筠聞聲停住手中的筆,轉頭看向她:“若你我以平凡人身份相遇,我想,我也會喜歡你的。”
“是嗎?為什麽?”李祺眼眸亮起期待。
“我的理想是太平年間,游歷山川,看書作畫,生活溫飽。”
“而你,雖處困險幾重山,仍性情潇灑如脫兔,自由南北,快意游俠,這性子就足以吸引我側目。”
“除了酒瘾該戒之外。”
李祺竊喜的心,幾乎飄飄然于九天之外:“沒成想你這個書呆子,還能說出這麽讨人喜歡的話。”
“若你不做官,豈不是埋沒了人才?”
劉宛筠淺淺笑着,不置可否:“做不做官不緊要,即便現在不做官,我仍将過着看書思考、執筆作畫的日子,一如眼前,不是嗎。”
“大人!緊急!”
對談間,都尉張适匆匆走進營帳,進來才看到李祺也在:“見過殿下。”
“何事緊急?”劉宛筠問道。
“薊州來報,東部的開州,有異動。”張适彙報道。
劉宛筠思索起來。
開州,被新羅小國竊據。
現今的新羅,是真聖女王在位時期。
史載此時期,新羅諸州,拒貢稅賦,府庫虛空,國用窮乏。
豪族內亂,亂七八糟,分裂在即,亂局難收,活脫脫縮小版唐末。
定是沒可能對唐開戰的。
異動有可能是幽州的巨大動靜,引起了開州注意,窮乏迫在眉睫,應是在想,尋求物資彌補?
“張适都尉,率領麾下千人,與我一道前往薊州,看看情況。”劉宛筠放下筆站起身,準備動身。
“千人?萬一……”張适擔憂千人不足應付變故。
“放心吧,區區新羅,膽敢占我開州,我還沒找他們算賬呢,他們不敢再動幹戈。”
“定是其他事由,走吧。”
“我也去!”
李祺快步追上,劉宛筠只得默許。
兩個多時辰後,薊州東城樓上。
遙望遠處的開州,城樓緊閉,樓上也沒見有多少防守。
但靜谧未幾,開州方向隐隐傳來聲響。
像是衆多人在叫喊、呼喝,還夾雜着低沉的沖擊聲。
“明白了,是城內的人想出來,但被阻攔着了。”劉宛筠判斷道。
此判斷剛落下,李祺還在思索之際,卻見開州城門,竟被縱着沖塌。
「轟」的一聲,巨大的城門應聲倒下。
随後,烏泱泱的黑點,從城內湧出,待黑點跑近了些,城樓上衆人才看清——
眼前規模巨大的人群,與早前因饑荒、戰亂而逃荒的百姓,別無二致。
“快!加固城門!”
薊州城守一聲令下,數百将士将門障搬到城門口。
“開門!開門!”
腳下流民發出震耳欲聾的呼喊,紛紛錘砸着城門。
不遠處,開州出來的數百将士,持刀直沖而來。
“箭手戒備,敵軍若越中線,殺無赦!”劉宛筠下令道:“這些都是逃荒的百姓,開城門,放他們進來。”
“鎮撫大人,不可啊,早前開州就這般多次了!”
“流民裏頭混雜着窮兇極惡之徒,在我薊州犯下了數樁打家劫舍罪行!若是放行,我薊州又要大生事端!”
劉宛筠冷臉轉頭,看向城守道:“薊州沒給流民生路,流民自然要設法求生。”
“開放糧倉,暫時赈濟流民,待流民冷靜後,造冊為其登記薊州戶籍。”
“盧龍鎮興建,用人在即,這些人都有用武之地。”
城守一臉為難,最終拗不過劉宛筠的嚴詞。
只得深嘆同時,下令開門。
小小薊州,本就存糧不多。
這城門一開,衣衫褴褛、蓬頭垢面者,泱泱數萬,僅有的存糧被哄搶一空,仍是不夠赈濟全部。
“我去幽州調糧過來,張都尉,你率兵維持秩序,叫流民稍安勿躁,告知會好生安頓他們。”
李祺說罷便策馬而去。
深夜,亥時過半後,流民四散各處,就地或坐或卧,目光空洞。
不少婦女抱着孩童,到處撿來枯枝,架火幹燒麥粒。
燒的黑乎乎後,再用雙手搓搓,就這麽幹嚼着吃。
李祺領着數十輛馬車,于子時前夕,馳騁而來。
這陣仗引發新一輪騷動,直至流民發現糧食似乎夠分後,才稍稍平息些躁亂。
忙完此事時,李祺才看到,劉宛筠竟靠在城牆邊,就這麽睡着了。
臉色看起來無比疲憊。
擡手摸了摸她的臉,剛一觸摸,就驚醒了劉宛筠。
“嗯?景延。”
劉宛筠睜開眼看到是李祺後,就又安心地閉上眼:“派人将糧草押送過來就行了,你來回颠簸,多累啊。”
李祺哭笑不得:“早知就讓你回去派人押送糧草過來了,你看你,眼底烏青,況且你還負着傷。”
說話間,李祺看向四周,不免的心起憂慮:“這麽多人,怎麽安頓啊,總不能日日都發糧救濟……”
“不慌,人受傷會慢慢痊愈,城池「受傷」,也有慢慢自我修複的能力。”劉宛筠閉着眼睛,喃喃回應:
“從種到收,小麥七個月,稻谷四個月,大豆四個月,小米三個半月,而蘿蔔蔬菜,只需月餘。”
“稍後張貼布告,入戶籍後,可先領救濟錢一千錢及五畝農田,此後以部分收成,抵償田款,直至償清,以此安置。”
“至于個人之自身生存,他們會有自己的辦法的。”
說完,劉宛筠閉着擡不起的眼皮,往城樓上走。
交托張适都尉,在此落實布告事宜,及配合薊州刺史,主持造冊戶籍、均田一事,便坐上李祺的馬車,回幽州。
李祺摟着劉宛筠,讓她躺在自己腿上,沉睡。
垂頭看着她的臉,仍是又心疼又生氣。
好好的堂上官不做,非要來地方遭罪,讓人滿心無奈。
但她也能理解。
乾州之事,刺激到的,又何止劉宛筠一人。
颠簸的馬車,令劉宛筠時不時滑落而醒,她無意識中擡手,緊緊摟住李祺的腰間,而後再次陷入沉睡。
李祺哭笑不得,反手摟緊她,不使其滑落後。
一個想法,在她心頭萌生——
既然劉宛筠如此痛恨乾州刺史之流,況且眼下,存糧比國庫還多的,又恰恰是這等流輩。
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