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風水輪轉

劉宛筠攜着李祺,在應州已一年。

每天,她都站在城樓上,遠遠地眺望對面。

可卻一直都,看不到崔绮玉的身影。

雲州城內,各路守城軍穿梭在城中,本以為這次也一樣,對峙後就會散去。

可這次竟爆發了激戰。

朱友球手托以紅布包着的王玺,指揮親近他的将領,率軍踏破王城城門,直逼深宮處。

無人有暇,看她崔绮玉一眼。

看着已隆起的腹部,崔绮玉終于再次,朝王城外走去。

随後一路向南,踏上看起來搖搖欲墜、卻仍穩固的城防樓。

她眺望遠處,那因太遠而看不清的身影,透露着一絲熟悉。

“筠阿兄?”她喃喃,不太确定是不是他。

也不确定筠阿兄,是否一直等待在那。

劉宛筠終于等到她的身影出現,即刻快步走下城樓,策馬馳騁而去。

站在雲州城樓下,她坐在馬上擡起頭,努力燦爛地笑着,希望崔绮玉能看到。

崔绮玉看到了。

她笑容中帶着滿足,也帶着一絲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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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玉阿妹,筠阿兄等你一年了!”

“阿兄為你購置了宅院,寫了許多故事,等着講給你聽。”

“也想到了許多值得雲游之地,那些美景,你定會喜歡。”

劉宛筠朝三十多米高的城防樓上喊着話,不知她能否聽到。

崔绮玉隐約聽見了些,聽到筠阿兄一直在等她,她欣慰地熱淚盈眶。

視線漸漸被淚水模糊。

垂頭間,隆起的腹部無法忽視,她喃喃又道:“終是回不去了。”

“你如約了,我,卻失約了。”

她站上城樓邊,劉筠以為她是想看清自己,于是擡起手臂朝她揮舞。

同時燦爛的笑着。

可下一秒,崔绮玉身子的傾斜角度。

讓她的笑容,瞬間凝固。

如一片枯葉,在被拉長的時間長河中,緩緩滑落。

劉宛筠久久反應不過來,她親眼所見的面前,是什麽……

身體卻迎接着現實,流星劃落般的片刻光景,令她忽然呼吸停滞。

“快救人!”

身後傳來李祺的喊聲,幾名将士匆匆跑來,将那粉身碎骨的柔軟身體抱起,往後方跑去。

四周突然變得空曠,天空蒙上一層黃。

能聽到身後的雜亂動靜,那動靜又似乎與她無關。

“別。”

劉宛筠噙着滿眶的淚,抑制不住的顫抖着身體。

她轉過身來,張着嘴大口呼吸,用力抽着鼻息,以控制眼淚的洶湧。

看着那不該軟成這樣的身軀,劉宛筠更大口地吞着空氣,以此平複洶湧的情緒。

“把她……給我。”

劉宛筠将那身軀扶上馬,讓她緊緊靠在自己身前,随後獨自疾奔而去。

感覺自己快要暈過去時,劉宛筠才終于靠在一棵樹邊下馬。

緊摟着她,嚎啕大哭,哭卻帶不走內心巨大的痛楚。

“都怪我,是我太自私。”

“為什麽這麽傻……”

“你知道麽,在我心裏,你幹淨如白紙,讓我不忍執筆書畫,怕玷污了你的純白。”

“我對不起你。”

崔绮玉的臉,早已沒了血色,她也知道,她已經死了。

可她害怕這次一放手,就是永遠的放手,她想不到別的,只能這麽久久地抱着她。

垂頭,不舍地凝視着她身軀。

劉宛筠這才看到,她手裏,緊緊攥着一支卷軸。

打開,那失色的山海圖上,兩粒不起眼的背影,在海岸邊,無聲地眺望着大海。

不知是錯覺,還是什麽,崔绮玉的腹部,似乎動了一下。

劉宛筠恍神,伸手拉開她的衣帶。

她腹部能清晰地看到,頻率漸少地觸動。

……

天祐六年年底,一年已接近尾聲。

安東鎮鎮撫府內,張适本以為能過個輕松年假,可擺在面前的一份公牒,讓他愁眉不展。

“前腳剛放布告出去,說免賦三年。”

“這後腳……周鎮撫竟催債來了。”

公牒上,周庠将過往三年來,支援安東鎮的一切,事無巨細,都列了個清清楚楚。

“安東鎮欠我盧龍鎮,錢共計八十萬貫,糧共五百萬石,請張鎮撫最遲分五年還清,今年先将這一年度的還上。”

此事正叫張适夫妻愁眉不展時,朝中的禦史又來了。

“制令,請安東鎮于上元節前,将錢賦十三萬貫、糧賦百萬石,及時由官道押送至長安,欽此。”

禦史宣完話就要走之際,張适趕忙拽住了禦史。

此刻,他已感同身受的明白了薊州刺史當時的做法,以及他說的話。

“禦史大人,安東鎮剛放話出去,未來三年要免征稅賦,使百姓減輕負擔……”

“我說鎮撫大人,過往三年來,朝中不僅未向你征收任何稅賦,還給你提供了那麽多支援。”

“這都三年了,你治下百餘萬子民,倒是個個行商、吃的肥頭大耳,本官這一路過來,就沒見着幾個瘦子,還好意思哭窮?”

張适一想前腳催債、後腳納賦,這壓力來的太突然了,一時竟不知如何應對。

忽然想起……

他趕忙請禦史稍等一下,自己則來去了一趟府內庫房。

看着庫房裏、要用以來年采購糧谷的糧款,他咬咬牙,搬了一箱出來。

“嘿,張鎮撫,這裏頭有多少呀?”那禦史笑的燦爛。

“嘿嘿,不多不多,也就五百兩,只要禦史大人能在回朝時,幫下官打聲招呼,就說明年再……”

“行,五百兩,本官就收下了,不能駁了鎮撫大人的面子不是?”

“嘿嘿嘿,謝謝大人。”

禦史将錢箱子搬上馬車後,回過頭來看着張适。

張适趕忙拱手行辭別禮,正要說話,那禦史便将手中谕旨,遞給他。

愣神中的張适,還沒反應過來,禦史便道:“收錢歸收錢,谕旨歸谕旨,見不到糧賦錢賦,你這鎮撫就換別人來當吧!”

“哼!”

說罷,禦史就駕着馬車走了。

這戲本子,怎麽這麽熟悉?張适愣了又愣。

“夫君,要不還是想辦法吧,錢十三萬貫、糧百萬石,其實不多,只要發布告,每家每戶湊個兩吊錢就夠了。”

“至于糧,作價折算成別的,比如海魚,走漁戶人家,每家征個百條來,也湊的上。”

“離上元節還有不到兩個月,時間足夠的。”

“周鎮撫他好說話,跟他商量商量,看看能否明年再開始還。”

“哎!可是我前腳剛發了布告……這不是打臉嘛!”張适拗不過心裏這道坎兒。

樸秀香安撫道:“我知道你是為了百姓,可朝中對咱們安東鎮,确實已經夠好了。”

“就不要再只考慮百姓了。”

幾天後,安東鎮各州刺史,按鎮撫指令,将布告張貼在各屯各街上。

忐忑的張适,換了一身便衣,也裝作來看布告,想看看百姓是什麽反應。

“啐!這些子狗官!百條魚能賣好幾千錢呢!張口就要!忒不要臉了!”

“就是,咱一天才能打幾條魚?”

“你一天能打好幾百條魚呢!”張适忍不住反駁道。

那謾罵的一聽,立刻不服氣地轉過頭來:“那是咱憑本事打上來的!狗官憑啥張口就要?”

“你!”

“還要錢!還家家戶戶兩吊錢?我非拆散成銅板子,砸他身上不可!狗官!”

張适快被氣死了,正要臉紅耳赤的反駁,樸秀香匆匆把他拉走。

“這些人怎麽這麽不識好人心!過去這些年來!要不是我帶人琢磨出那漁網,還有造船!你撈西北風去吧你!”

張适氣的不行。

“夫君,問心無愧就好。”樸秀香安撫道。

氣呼呼的回到鎮撫府,張适真想烏紗一摘,不幹個熊。

一入堂廳,他才看到,那禦史不是空手來的,還帶了個小箱子放在茶案上。

打開箱子一看,裏頭有一封信,還有一本冊子。

“诶?大人給我寫信來了。”

張适一瞧,這信是劉宛筠寫的,匆匆拆開來看。

【張适:我知曉你心思都在做事上,盡管想法和過往經歷,并不太适任鎮撫之職,但我想,你做事時的熱忱和心無旁骛,便比任何想法多而做事少之人,都更适合擔任安東鎮鎮撫,因此我向朝中薦你繼續擔任鎮撫之位,相信你的執行力,定能讓安東鎮所有百姓,都過上富足生活,只是缺少治理的想法和指導,特奉上《治理建議》,以供參考,上元節見。】

“哇,大人果真懂我,知道我是榆木腦袋。”

張适笑出聲來,看完信後,又去翻那本《安東鎮治理建議》。

翻開簿冊第一頁,就瞧見陛下的皇玺大印,說明陛下也看過了。

“農作物分為口糧作物和經濟作物,糧谷既可以是口糧作物,也可以是經濟作物,用以飼養家禽時,糧肉轉換比例……”

“對哦。”張适剛讀第一段,就豁然開朗,忍不住地繼續往下看。

“口糧作物過剩時,才可以用過剩部分,飼養雞、鴨、豬、牛等家禽,如今大唐口糧富裕,但經濟作物仍缺口極大。”

“而安東鎮鎮內山多,山中鹿、狍等食草動物,皆可圈養,前提是口糧作物足夠,才能将過剩部分,轉化為經濟作物……”

“安東鎮山內盛産野生松口蘑、野生荞麥等等,若能派人進行種植研究,開辟種植園,大規模種植、外銷,也可作為一種直接經濟作物來經營。”

“安東鎮氣候偏冷,而山內野果種類繁多,适宜全年釀酒……”

“同時組建商隊,或招攬異地商隊,前來安東鎮統一采購、銷往各地,安東鎮的經濟或可大幅提振……”

“安東鎮氣候及地形,決定了境內經濟農作物貧瘠,可考慮與中原土地肥沃之方鎮合作,中原方鎮大規模種植經濟作物,由安東鎮集中采購後,于安東鎮轉換發展成其他經濟作物……”

“哇!大人可真是太聰明了!條理清晰、一看就懂!”張适高興的一蹦三尺高。

他興奮的對樸秀香唾沫橫飛道:“《治理建議》裏提到的,哪怕我張适随便做成幾個,別說還上欠盧龍鎮的錢糧,來年叫治下百姓收入翻個番,都志在必得啊!”

樸秀香笑着點點頭:“你看,柳暗花明了吧,辦法總比困難多。”

“嗯!”

“柳暗花明了,我的大人!”

“大人說上元節見,我還沒去過長安呢。”樸秀香遐想起來:“不知長安比起安東鎮,繁華多少?”

“長安繁華的緊,早年我還是親衛軍都尉時,每天都在皇宮裏呢,嘿嘿。”

“三年了,也該帶你去走一趟了,還有正兒和卉兒,他們也沒去過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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