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陛下,放我出宮吧◎
宋娴慈呆呆地與寧濯對視了很久。
久到拳頭粗的龍鳳花燭都短了一小截了。
最後還是寧濯打破沉默, 嗓音卻沙啞得厲害:“渴不渴?有沒有哪裏不舒服?太醫和沈不屈都在隔壁候着。”
宋娴慈舔了舔嘴唇,邊說邊坐起身子:“沒有不舒服,但确實有些渴。”
寧濯便端來杯水, 看她起得艱難,猶豫片刻, 伸出空閑的那只手去扶她,卻見宋娴慈竟吓得差點跳起來。他那只修長白皙的手瞬間便僵在半空,然後若無其事地收回。
宋娴慈見他表情落寞,心中不免有些內疚, 輕聲說了句“多謝”, 沒想到竟惹得他更落寞了些。
她手指輕顫了下,沉默地小口抿水。
他倆是青梅竹馬, 又于年少時訂下婚約,曾經每日都有說不完的話,如今卻是對坐無言了。
宋娴慈甚至不敢去問, 不敢去想:為何她會被帶來宮中, 為何她與寧濯都穿着喜服。
她只敢低垂着眼簾道:“陛下,臣女想見見阿涓和蘭瑾。”
一陣令人發慌的靜默之後,她聽見寧濯低聲答她:“好,我把她們叫進來。”
待寧濯出了門,宋娴慈緊繃着的雙肩才松弛下來。她嘗試着下床,因躺了十日,所以身子有些麻,就這幾步路都費了許久。
頭上那一堆東西很沉, 讓她心中那點不安愈來愈大。
直到她看到銅鏡裏自己頭上的鳳冠, 心中的不安終于擴大到了極致, 然後砰地一聲炸開。
她再也沒辦法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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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衣上繡有鳳紋和祥雲, 冠上有九龍九鳳,明顯都是正宮皇後的才能有的儀制。
宋娴慈将冰冷發顫的雙手交握,聽到後面吱呀一聲,忙轉頭看去。
阿涓和蘭瑾強忍着淚意将門阖上,朝宋娴慈飛奔而來,壓抑着哭聲将這前前後後的事一一說清了。
宋娴慈愣愣地聽完,滿臉不敢相信,腦子幾乎要亂成漿糊。
他竟真的降旨迎一個死人,還是剛與重臣和離的死人入宮為後。
寧濯是仁君賢後的兒子,在臣民的期待中長大,從前是仁德的太子,如今是不輸其父的賢明君主。
他在世人眼中是如明珠白玉般純潔無瑕的人物,生來光明磊落,無一處污點,此番卻做出了這麽出格荒唐的一件事。
明珠入污泥,白玉染塵埃。
哪個百姓聽了不會扼腕嘆息?哪個臣子聽了不會着急上火?
宋娴慈不覺得自己是污泥塵埃,但她不能毀了寧濯,也不能讓那些臣民覺得——她毀了寧濯。
她知曉寧濯對她之意,她欠寧濯的恩情更是這輩子都還不完。
如果有人要殺寧濯,她會毫不猶豫為他擋刀,但她不能做他的皇後。
她不能。
想到這裏,宋娴慈緩緩挺直腰脊,擡手将頭上的釵環一件件拆了下來。
阿涓與蘭瑾喃喃喚她。
她未應,将繁複端莊的發髻拆散,然後側頭溫聲道:“蘭瑾,可否借我一支簪?”
蘭瑾愣了一下,“哦哦”幾聲,忙從頭上拔出一根來遞給她。
宋娴慈一向對蘭瑾很大方,所以蘭瑾雖是丫鬟,随便一根簪子也是很素雅好看的。她用這根簪子将頭發挽成閨中模樣,看着鏡中的自己,忍不住彎了眉眼。
蘭瑾和阿涓看見這樣的宋娴慈,一時間心裏軟得一塌糊塗。阿涓扁着嘴從頭上也拔下兩支釵往她頭上插。
宋娴慈笑意更深了些。阿涓喜愛的釵同她本人一樣鮮亮耀眼,雖與蘭瑾的簪子有些不搭,但也無妨。
她又向蘭瑾要了身衣衫。好在蘭瑾無論在宋府還是顧府,都因她的偏愛而不用與穿得其他丫頭一樣。這身衣服雖料子不太好,穿在她身上卻也十分好看。
末了,她站起來瞧了瞧自己,滿意地笑了,然後瞬間眼神一黯,輕聲說:“陛下應該快下朝了。我現在應是被藏起來了,不方便出去。你們幫我對外頭守着的人說一聲,就說我想見陛下。”
“是。”
宋娴慈抿唇:“以後我不是你們主子了,我現在是請你們幫忙,不是吩咐。”
阿涓及時捂住蘭瑾的嘴,逼她把“一日為奴終身為奴”這種不合時宜的話吞下去,不住點頭:“嗯嗯,以後咱仨就是姐妹!”然後拖着她出了門。
宋娴慈在屋裏等了一會兒,門終于開了。寧濯看着一副民間女子打扮的宋娴慈,在門外定了一瞬,才邁步進來。
她等的時間不長不短,像是來人既不忍她久等,又不敢聽她說話。
寧濯已是脫下了朝服,将那身喜服又穿在了身上,外頭是件玄色大氅,上面落了點點白雪。
宋娴慈看着他肩上的雪,掩在手籠裏的指尖微動,又硬生生忍下。
寧濯一直看着她,順着她的目光側過頭,抿了抿唇:“抱歉。”說完出門将雪拍幹淨了才又進來。
宋娴慈張了張口,想說她在宋府當家三年,數次出遠門談生意,面對的人自然不能都是尊貴體面的,連她自己都經常曬得出汗,或是衣裙灰撲撲的。
她早已不介意這個了。
她只是,想幫他拂去落雪而已。
宋娴慈終究是按下未提,在心中醞釀許久,才鼓起勇氣迅速下跪,卻在膝蓋落地前一瞬被他一把扶起。
她望着寧濯那隐隐發怒的神色,咬了咬唇:“陛下,放我出宮吧。”說完垂下眸子,不敢去看他的神色。
許久都沒有聲音。
她只感覺到攥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極有力的手,在自己話音落下之後,微微開始發顫。
又過了許久,她聽見寧濯啞聲跟她說:“我會護着你,我能護着你。”
宋娴慈輕聲回答:“我知道。”
他又道:“後宮只會有你一人,不會有任何妃嫔。”
“我知道。”
“我不會拘束你,你可随意出宮。後宮諸事也都有女官去做,不需你勞心費神。”
“我知道。”
“我不介意你有沒有子嗣,我會管好那些大臣的嘴。”
“我知道。”
……
寧濯終于有些繃不住情緒,将她往自己懷中一帶,紅着眼睛問她:“你既都知道,為什麽還是不願留在這裏?”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将情緒壓下,不讓她被自己吓着:“若我還有沒想到的,你可以直言,我會盡力去做。”
宋娴慈避開他小心翼翼、飽含期待與乞求的眼神,拔高了音量重複:“我就是不願意!我就是想出宮!”
又是一陣沉默。
宮中規矩森嚴,外頭一絲人聲都無,雪花飄落也是無聲的,只有寒風呼嘯而過時,才能傳來極蕭瑟寂寥的聲音。
應該過了很久很久。
久到宋娴慈覺得渾身發冷、小腿僵硬,撐着她的力才被收了回去。
連放開她都是緩緩的,像是怕她跌跤,又像是想再拖延幾瞬。
然後她聽見寧濯對她說:“好。”
宋娴慈如釋重負,卻又從心底泛起無邊的、密密麻麻的疼痛來。
她就知道,寧濯從來不舍得逼她。
宋娴慈走之前在宮裏用了早膳,是寧濯要求的。
阿涓和蘭瑾與她同席共用,真如一家子姐妹般。
只是阿涓忍不住問:“小姐……娴慈,陛下真那麽容易就放我們走了?”
宋娴慈不知為何有些失神,聞言輕輕點頭:“陛下是世上最好的人,從不強人所難。”
阿涓跟了寧濯好幾年,知道主子對宋娴慈執念有多深,當下還是不免憂慮:“不管怎樣,咱們還是快點跑吧,別陛下明天就反悔了。”
宋娴慈被逗笑了:“你以為陛下是你?君無戲言,陛下不會反悔的。”
話雖是這麽說,宋娴慈也還是依言吃快了些,吃完便拎着包裹坐上出宮的馬車火急火燎地跑了。
歡聲笑語之間,宋娴慈心有所感,伸手欲掀簾,卻又輕輕放下。
從此,她是農家女,他是一國之君。
祝千秋萬代,願國泰民安。
寧濯站在宮牆之上,見那輛馬車駛出一道道宮門,變成一個難以分辨的黑點,才轉身離開,同肖玉祿說:“把沈不屈叫來。”
一個時辰後,寧濯看着敢怒不敢言的沈不屈,低聲道:“請神醫為我配一副藥。”
沈不屈眉毛一揚:“陛下得不治之症了?”
肖玉祿嘴角抽搐:“大膽!”
寧濯右手輕擡,止住他的話,接着對沈不屈說:“噬心蠱,神醫聽說過嗎?”
“當然聽過,是南蠻那邊的東西。中蠱之後就算有蠱醫為其醫治,也最多只能活三四年。”沈不屈皺眉,“不是說當初陛下是假意中了四皇子的計謀嗎?難道陛下真中了這蠱?”
“不。”寧濯淡淡道,“我只是想讓神醫仿着中蠱後的症狀為朕配一副藥出來,讓別人以為朕中了此蠱。這是否可行?”
沈不屈思忖一番:“可行是可行,而且草民可保證不會影響陛下壽數。但是這噬心蠱中了之後又是心痛難忍又是嘔血的,陛下屆時要頗受一番苦痛了。”
“無妨。”寧濯想了想,“只是別太明顯,不能讓人一眼就看出來,也不能時時嘔血心痛,那樣朕什麽都做不了。兩三日發作一次就行了。”
沈不屈點頭,頓了頓,無比疑惑道:“陛下這是要做什麽?”
寧濯眼神閃了閃:“要騙一個心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