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在聽
自己的家裏突然多出來一個人,還是個随時可能變成貓的人,封行遠本來平靜地像一潭死水的生活忽然間每天都有些意外的小波瀾。
他是個巨怕麻煩的人,但是麻煩真的砸在了自己手裏,他也不是那麽不能接受。該說不說,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像那個變色龍,對周圍環境的變化适應得很快——起碼在表面上。
所以盡管因為阮裕總是有些小狀況發生,封行遠的約法三章很快羅列到了十幾二十章,他也并沒有萌生出十分強烈地要把這貓攆出去的沖動。
除了……
當他站在手機店的櫃臺前的時候。
事情是這樣的,榆州市今年入冬入得非常突然,那場雨停了,晴朗不過兩日,寒潮來襲,氣溫便驟降。
這是阮裕來到封行遠這裏之後過的第一個冬天,封行遠頭一遭養貓,也是頭一遭養個除自己以外的人,見天氣陡然轉冷,緊張地琢磨着要不要帶阮裕去買厚衣服穿,周六這天卻趕上加班。但他忙了一天下班回家卻沒看見阮裕,只看見了個輪子都壞了的舊行李箱。
他不知第幾次心頭一緊,開始到處找貓。
這次沒找到。
那只來歷不明的箱子打開,裏面就是一些舊衣服,非要說有什麽特別的話,那是一些花裏胡哨的舊衣服。
封行遠急得不行,阮裕卻悠哉悠哉地帶着自己之前給他買的那頂漁夫帽,穿着件閃得人眼睛疼的鐳射粉外套從門外回來了。
明明這小貓之前走在大馬路上因為那頭張揚的白發被別人注視的時候,還是那樣緊張不安的狀态,現在都能穿一件恨不能閃瞎人眼的衣服出去外面晃了——還晃到了八九點!
還沒吃晚飯的封行遠一肚子擔心變成了一肚子火,壓着怒氣問阮裕三哪裏去了,怎麽這個時候才回。得到的答案卻讓他有些意外。
阮裕說秦奶奶的孫子白天來找他了,那些衣服也是秦歲帶來的。準确的說,那些衣服是之前秦奶奶撿來給阮裕穿的。秦歲說自己從來不穿這樣的衣服,秦奶奶的住處被房東另外租給了別人,東西他們之前就搬走了,剛好家裏現在在清點東西,他就把阮裕的衣物送過來。
秦歲早就知道阮裕這個人的存在,還有幾次和他打過照面,秦家一家子人都知道秦奶奶在外面撿了個來歷不明的小孩,撿垃圾也要養着。秦奶奶跟秦歲的父親秦池決裂之後只身來榆州就是因為孫子秦歲在這裏讀書。
而秦歲平時住在他媽媽在學校附近租的房子那,偶爾才會來看看秦奶奶,總有那麽幾次他會在秦奶奶那裏看見阮裕。他其實不大喜歡阮裕。對此他坦言,之前的印象裏覺得阮裕就是個混社會的二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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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秦歲站在封行遠那與他奶奶住的地方同樣陳舊簡陋的家門口時,提及奶奶眼睛就開始紅了,他吸了吸鼻子說,秦奶奶情況好一點的時候就會叨念“阿裕”這個名字,秦歲父親要帶她回鄉下住,她也死活不肯走。所以他帶着本來應該被扔掉的那箱子衣服,找到這個小區來,打聽到阮裕現在的住處,敲開了這扇門。
秦歲非常鄭重地請求阮裕:“去陪陪奶奶吧。”
阮裕二話沒說跟着跑去了新江府。
但天黑之後,他還是因為怕封行遠找不到自己而擔心,辭別了秦奶奶回來了。
封行遠其實聽完已經調整好了情緒。
阮裕放不下秦奶奶,這點他一直都是清楚的。他并不反對阮裕去看秦奶奶,只是對自己突然找不到阮裕這件事感到心慌和後怕。
人類真是奇怪,哪怕并不是跟自己生活了很久的人,一旦習慣了這個人會天天出現在自己的視線裏,忽然之間對方不聲不響地消失而且還完全聯系不上了,就算是封行遠這樣冷漠的人也會慌亂擔憂,無法無動于衷。
所以他只猶豫了片刻,就帶着阮裕出門來買手機了。
入夜之後氣溫更低,行走在街上,呵氣已經能看見一片白。遠遠的有霧氣裹在夜色裏,車燈呼嘯而過,江上倒映着的霓虹仿佛潑上去的油彩。
阮裕大概知道自己确實讓封行遠擔心了,對封行遠把他裹成了只小胖貓帶出來的舉動沒什麽異議,反而有點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只顧垂着頭走,也沒敢發出什麽聲音。
小貓心性也像孩子,明明還在為自己惹了封行遠擔心而愧疚,低頭走着走着他的注意力就被地上的影子吸引去了。路燈穿過行道樹投下的影子中,落着一些斑駁的光點,它們随着枝頭的風而輕輕晃動。
阮裕盯着那些光,一腳踩上去,邁開步子,又一腳踩到下一片光點……兩塊光斑之間間隔太遠,他腳下蓄力,輕輕往前一躍,覺出了樂趣揚起了嘴角,也忘了自己剛惹了誰生氣。
他玩心大發,一蹦一跳地在光影中穿梭。
封行遠停下來看了看他,卻沒有出言阻止。
他小時候上學放學路上也喜歡這樣,不過那時候他是喜歡踩影子。他忽然沒來由地想到,阮裕每天一個人待在房間裏可能很無聊。
站在櫃臺前看着那些手機的價格的時候,封行遠聽到了錢包發出的痛心疾首的悲呼。
當代電子産品這價格可以說非常令打工人肉痛了,有那麽片刻他在心裏質疑自己為什麽要撿個人回來養。
阮裕對價簽上的數字沒什麽概念,聽到封行遠讓他自己選,喜歡哪個就拿哪個,高高興興地趴櫃臺前看來看去,相中了一只殼子白得流光溢彩的。
櫃臺的銷售人員一個勁誇那臺手機是最新款,內存大屏幕清晰之類的,唬得阮裕以為自己挑到了多了不得的寶貝。封行遠看他那麽喜歡,一咬牙結了賬,又拿自己身份證辦了張卡裝進去。
阮裕拿了手機愛不釋手,但他并不知道怎麽用,對着上面花花綠綠的軟件一通亂點,不得其法。
封行遠剛剛還在為銀行發來的消費提醒的短信而感到心痛,但是看着阮裕這個樣子,他還是飛快收好了自己的心情,從阮裕手裏拿過手機來。
“這裏,是聯系人。”封行遠啪啪幾下把自己的號碼存進去,“有什麽事要找我的話就打這個號碼。”他手指輕輕一點,電話撥打出去,自己手機開始震動之後他就點了挂斷。
他的約法三章又新添一條:“我給你打電話要接。”
阮裕接過手機,看了看封行遠,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機,忽然噔噔噔往前跑了幾步。
在封行遠莫名其妙的目光裏,他背對着封行遠學着封行遠剛剛那個樣子,按下了撥打。
封行遠兜裏的手機又開始震動。他把手機拿出來,接通,阮裕的聲音就從手機裏傳來:“封行遠?”
有點幼稚。封行遠看着阮裕的背影,卻莫名覺得心情好轉了不少,不覺莞爾。
阮裕這個傻貓,跑得也不遠,聲音還很大,不用手機他也能聽見對方的聲音。但封行遠笑完了,還是在對方不确定地再喊了一遍封行遠名字的時候回了一聲:“嗯。”
“好神奇,能聽見!”阮裕聽見答複,把手機拿下來端詳,又拿起來,對着手機講,“封行遠!”
“嗯。”封行遠又應一聲。
商業街邊的行道樹挂着一些亮閃閃的小燈,到了晚上就亮起來,忽快忽慢地閃着,像眨眼睛的小星星,遠遠近近的燈火都是背景,像只剛進城的鄉巴佬貓的阮裕興高采烈,他站在不遠不近的夜色裏霓虹中,又喊了一聲封行遠。
這一聲沒有對着手機,他是回過頭朝封行遠喊的。
封行遠還是回:“嗯。”
他大步走上去,沒挂電話,卻就着燈光看見阮裕好像也會發光的眼睛裏蒙着一點水氣。
“封行遠,”阮裕仰頭看着封行遠,問,“這個真的是我的了嗎?屬于我的?”
于是封行遠忽然從那雙眼裏忽然明白了什麽。
通話是一件在現代人來看普遍尋常的事,對阮裕這樣尴尬的身份來說,它不僅是交流的方式,更是一種象征,象征着走進了屬于人類的文明社會。
阮裕其實是想要做人的,他很希望能融入人類世界,也有很想要的東西,但他從來不會主動說。
這只貓不知道過去經歷過什麽,在某些事上他仍然保留着孩童一樣的天真,可處事上卻又過于內斂,像是……像是小時候的自己。封行遠想,某些過去的時光裏,自己也是這樣的,不肯輕易把自己想的說出來,覺得自己的任何“想要”、“喜歡”對別人都是一種負擔。既渴望着,又沉默着,這樣的擰巴。
好在那些光陰不會再複返,自己現在也不是當年的境況。
“你還有什麽想要的嗎?”封行遠認真地看着阮裕的眼睛問他,“都可以告訴我。”
阮裕搖頭:“你給我的已經很多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頭,開始在心裏一樁一件地數。他到封行遠家之後,封行遠不僅給了他一個容身之所,給他買了很多玩具,給他安置了一張可折疊的小床,給了他一日三餐,還給他買了手機。
“謝謝你封行遠,你是個很好很好的人,特別好。”
八百年沒人誇過封行遠是個很好的人了。
封行遠一路走過來,印象裏除了外婆和媽媽,別人對他的評價多是拖油瓶、悶葫蘆之類的,而他的親爹罵他是臭小子、狗東西,怎麽髒怎麽來,他沉默寡言心氣又高,後來也沒什麽交心的朋友,沒有人這樣直白地誇過他,對他說他很好。
原來有個人真誠地對自己說“你特別好”,聽來是這種滋味,像一顆巧克力,又甜又苦。
回去的路上,阮裕自己搗鼓着手機,大約摸清楚了那些小方塊都是些什麽東西。走過大橋時,江風吹起了封行遠的衣擺,偏暖的燈光落下來,走進光裏的人顯得格外溫柔。
阮裕忽然停下來,舉起手機對着封行遠,喊道:“封行遠!”
已經走出去幾步的封行遠回過頭:“嗯?”
“咔嚓”一聲,此刻的畫面定格在阮裕的手機裏。
這是阮裕拍的第一張照片,拍得有點糊了,但阮裕很喜歡。
照片裏的封行遠眉目俊朗,他轉過頭來,風剛好卷過他的發梢衣角。他應該是注意到了阮裕在拍他,配合着看向鏡頭。暖色的燈光璀璨華麗,這個人類在燈光下溫柔得不可思議。他背後是遙遠的隔着江的燈火,右邊是欄外倒映着岸上光暈的江水,左邊是行道外如織的車流……但這些都是模糊的,清晰的只有封行遠。
像乘着光的封行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