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選擇
阮裕打起來很能豁得出去,跟他打起來的那群人裏,那個領頭的皮衣黃毛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兩個人扭作一片,皮衣黃毛跟着的“小弟”們也沒閑着,這麽混亂的打鬥持續了幾分鐘,有兩個人退出來沖着小姑娘周琳珊去了。
阮裕畢竟只有一個,沒辦法面面俱到地護住周琳珊。周琳珊打人沒阮裕那麽厲害,很快招架不住,眼看着已經挨了一拳。
旁觀一切的封行遠這會兒也顧不上思考阮裕到底是人是獸這種頗為哲學的命題,只想掙脫身邊這群人,哪怕震聲呼喊一句“警察來了”震懾一下那些人也比現在什麽都做不了強。
但他被捂着嘴巴不能動彈,那邊牆上坐着的家夥卻摘了眼鏡收在包裏,把頭發往後一抹,跳下了牆來。
不知道哪冒出來的、不知道什麽來頭的少年身形輕盈,三兩步沖到了周琳珊身邊,把她從那些人的拳頭下救了出來。
“欺負小姑娘算什麽本事,小心孽障纏身噢。”那人這樣說。
總之……一切變得更混亂了。
阮裕這邊根本沒在乎招呼到自己身上的拳腳,他死死追着那個皮衣黃毛。他知道這黃毛就是這群人的主心骨,也是最厲害的一個,打倒了這個,別的人都可以解決。
他只是在想,回去可能真的沒辦法跟封行遠交代了。如果封行遠因此不讓自己留下來了,他真的會很難過……阮裕把這點被想象激出來的悲憤委屈全歸咎于眼前這個穿皮衣的黃毛惹事,看這黃毛十分的不爽又多添了兩分,下手要多狠就有多狠。
阮裕做貓的時候從來沒有人能從他嘴巴裏把食物搶走,那年秦奶奶給他鋪了個小窩,有另外幾只流浪貓要來占他的地盤,被他一個一個咬傷攆走,連嗚嗚低吼着尋過來的野狗也讓他一爪子撓壞了鼻子。哪怕被捕獸夾夾過,他也掙脫出來,把試圖抓他的人撓了個大花臉。
現在他做了人,這些家夥也別想從他手底下讨到便宜。
阮裕把那個皮衣黃毛撲到地上,狠狠一拳砸在對方臉上,被對方掙紮着還了一拳,他就又連着打下去好幾拳。黃毛咬牙制住了阮裕一只手,混亂中也數不清誰挨了幾下誰又占了上風,反正兩邊都是血和灰塵裹了一身。
就在阮裕發了狠幾乎真的要拿尖利的一口牙咬向黃毛的頸動脈時,封行遠的氣味從刺鼻的塗裝材料的氣味中冒出來,鑽進了阮裕的鼻腔。
有一件外套扔下來裹住了他的視線。
封行遠的外套。
打架打瘋了的阮裕突然就整個人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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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他按着打的皮衣黃毛讓封行遠和另一個粉毛壓着,場面被另一群沖過來的人控制住,那幾個鬧事的學生已經見情況不對溜掉了。
阮裕愣愣地把衣服揭下來,看着封行遠,幾乎一瞬間他就想到了自己被丢掉的結局。
他不知道封行遠怎麽在這裏,不知道封行遠看到了多少,不知道……不知道封行遠剛剛那個眼神是什麽意思。
恐懼嗎?嫌棄嗎?還是厭惡呢?
粉毛——對阮裕來說也是半個熟人了。
跟阮裕打過架,是屬于催債的那撥人,也是當時請他過去撐場子的所謂“老大”,倒貼過來的便宜“兄弟”。
很便宜,很不是東西。
後來阮裕才知道,這“便宜兄弟”跟那個皮衣黃毛一早就不對付,屬于盤踞本地的兩個混混地頭蛇,各自手底下有十幾二十號游手好閑的“小弟”。
粉毛叫張富,是個資深三無游民,沒家沒業沒文化,一雙總是笑眯眯的眼睛跟狐貍似的,滴溜溜冒壞水的那種。和他不對付的皮衣黃毛綽號金刀子,據說是進去過出來的,人挺混,一直壓他一頭。
趕巧這天張富收到了消息說金刀子要跟阮裕護着的那小妹妹約架,他們就是奔着來看熱鬧的。當然,看熱鬧也算正經事,張富是真想觀察這白毛小個子對上金刀子能不能打贏。結果阮裕混不要命的危險氣質把金刀子一行包括圈外圍觀的張富一行人全都震到了。張富立馬放了封行遠跳出了幫着收拾殘局,他覺得自己這個拜把子拜定了。
阮裕面無表情地給了張富一拳頭,堪堪停在腆着個臉湊到他跟前的粉毛面門前一公分:“離我遠點。”
封行遠像是覺得無比晦氣,把那個被阮裕揍得不輕的皮衣黃毛丢給了張富帶來的人,恨不得找張濕巾擦手。他知道這是不同的兩撥人,但他并不關心這些混混之間有些什麽糾葛。
他不是完全活在陽光底下的人,但是好歹也從小正常地讀書長大,說難聽點,這些小混混對他來說就是陰溝裏的臭老鼠。
封行遠小時候被順着他那垃圾爹找過來的混混追的體驗,反正是不怎麽好。
這麽多年過去,這些混混在封行遠看來還是一樣的嘴臉面貌,屬于活着就是破壞市容市貌的污染源的類型。
封行遠把抱着他衣服的阮裕拉到身邊,難得的,覺得血壓飙升到隐隐有點控制不住自己的四肢,想一腳把那個粉毛踹開。
他壓着怒氣警告:“別再來招惹我們家阿裕,天天跟着個小朋友你要不要臉?”
“要他媽你在這教訓我?”張富也來了脾氣,一撩袖子就沖上來要把封行遠拽着阮裕的手甩開。
泥人尚有三分火氣,封行遠現在整個人周圍都是低氣壓,粉毛要往他槍口上撞,他拳頭剛好也硬了——打不打得過另說,反正他單方面覺得這粉毛很欠修理,太欠了,他手癢。
然後他給了對方一拳,卯足了力氣。
壓着的怒火在拳頭接觸到對方皮肉的那一下傾瀉而出,理智噼裏啪啦地燃成了一把灰。
張富無端被打當然不甘心,封行遠掄着拳喊他滾他更不爽,但他反撲回來的時候,阮裕沖着他龇了一口尖利的獠牙,帶着血,像野獸剛捕完獵歸巢。
他覺得脖頸子隐隐一痛。
阮裕在別人面前龇牙咧嘴恨不得把欺負到他跟前的人大卸八塊,面對封行遠時卻整個像個洩了氣的皮球。
他乖乖跟着封行遠走,在小路出口那裏,封行遠彎腰去撿他買的掉了一地的東西,一言不發,阮裕也不敢說話,就跟着撿。封行遠拎着大包小包地往回走,阮裕就去接他手裏的袋子。
他們身後,那個翻牆下來幫了周琳珊的男生看着他倆,奇怪地問周琳珊:“他們倆……啥關系啊?”
周琳珊:“啊?”
封行遠人快走出去了,頓住腳回過頭,好沒氣地喊道:“你們兩個小鬼,愣在那還要打是嗎?”
他不明白自己怎麽就變成了這麽個操心的人。分明前不久,他還是一個人上班下班,該幹嘛幹嘛,從不多生事端,跟什麽打架鬥毆在違法亂紀邊緣蹦跶的勾當保持着相當的距離,也不過是多管閑事撿了只貓,怎麽就變成這樣了?
在小診所裏讓醫生簡單給處理了一下傷口後,封行遠看了看跟着自己的周琳珊和那個男生——據那男生自己介紹,他是榆州大學的學生。榆大在全國來看都能排上前十,是榆州最頂尖的學府,但隔着榆州九中幾十公裏,坐輕軌也要倆小時。封行遠不信。
結果那小男生真拿出了自己的學生證:榆州大學物理系大一,陸雲山。
封行遠的目光在陸雲山三個字上多停了片刻,覺得有點眼熟,但沒有想起來是在哪眼熟的。
陸雲山說自己今天沒課,過來這邊做一個兼職,巧合路過罷了。翻牆的事他解釋為,牆那邊是他這次兼職的委托人,他完成了委托,但對方并不滿意,他就出言頂撞了幾句,于是被對方四五十歲的半老頭子追着“教做人”。
翻牆在他口中是無奈之舉。
封行遠無心去探究陸雲山是不是無奈了,亂七八糟的一堆子事讓他頭疼,确認了三個人身上的傷都不是特別嚴重之後,他松了一口氣。
送走了周琳珊和陸雲山,封行遠一路沒說話,阮裕也沒敢吱聲。
終于回到家裏,封行遠只給阮裕指了指次卧,面無表情地說了那以後就是阮裕的房間,就又閉了嘴,該做什麽做什麽,洗澡換衣服洗衣服,一切與平常無異,只是氣氛有些壓抑。
新家的燈光明亮,客廳裏吊着一盞仿制水晶串兒的吊燈,亮閃閃的,燈開着很漂亮。封行遠把這個地方收拾得很幹淨整潔,原本它應該是個很溫馨的地方。
阮裕怯怯地觑着封行遠,後者臉色鐵青。
“封行遠……”阮裕試着向封行遠搭話。
封行遠不為所動,徑直走向了自己的房間裏,把房門一關。
他真的生起氣來其實也是不聲不響的,他不喜歡和人争吵,處理不了自己的情緒的時候就會自己先離開,默不作聲地消解自己的情緒。
這份生氣裏還夾雜了更多其他的情緒,很複雜。他不知道該怎麽具體描述,總之,有驚有懼有疑有氣。倒在床上的時候,他腦子裏努力地想把阮裕的形象整合起來,可還是割裂的。
阮裕的本性不壞,封行遠是知道這一點的。
但他一閉上眼就想到裹着血和灰塵龇牙咧嘴滿目兇光的少年,像窮兇極惡的獸。
那場面太過震撼了,如果他沒有扔自己的外套出去,沒有及時上前,也許那個黃毛真的會被阮裕一口尖利的牙咬穿脖子。
封行遠想,自己應該提早認清這個問題的,在阮裕第一次打架露出那種姿态時,就應該告訴阮裕,人類世界的規則和對生命的觀念和貓是不同的。
忽然,封行遠的房門嘎吱一聲開了。阮裕扒着門探頭探腦,而後輕手輕腳走了進來,在封行遠床邊的地上坐下,讨好地用腦袋輕輕蹭封行遠的被子。
封行遠把腦袋別到一邊,端了半晌,還是沒忍住看向了阮裕。
小貓支着腦袋把下巴擱床邊,露一個小腦袋看着封行遠:“周琳珊是個好人,我應該幫她的。”
封行遠默了默,開口問:“跟你走近一點的就都是好人了嗎?”
阮裕向封行遠解釋了周琳珊遇到的麻煩,封行遠聽進去了一半,沒聽進去的那一半是他在想阮裕這種良好的認錯态度到底是下次不會再這樣了還是下次還敢。
封行遠翻了個身坐起來,看着阮裕,決定好好跟他說一說人類世界的“規矩”和自己的處事原則——不怕麻煩但也不惹麻煩,閑事少管,不要打架鬥毆逞兇鬥狠,不要輕易傷害別的生命。
封行遠說:“人類已經脫離茹毛飲血的時代好多萬年,在人類的世界裏,不是什麽事都要靠拳頭解決,也不是打起來就一定要把對方咬死。法律和道德是用來約束他人也約束自己的,你要做一個人,至少要先遵循人類的規則。”
阮裕卻思考了片刻,沒有像之前一樣回答好或者是,而是反問封行遠:“人類的規則裏,像那些人一樣欺負人就是對的了嗎?我和他們做一樣的事,但為什麽我錯了他們沒錯?”
這是個封行遠答不上來的問題。
人類社會過于複雜,但小貓眼裏只有對錯。封行遠嘆了口氣,他想了想要怎麽回答這個問題,說:“這并不只是對錯的問題。比如說有兩個地方,一個是充滿陽光的草地,另一個是臭水溝,你想在草地上生活就需要遵循草地上的生活規則,想不開要去臭水溝的話,就遵守臭水溝的那套規則。”
“流浪貓可以為了自保亮出利爪,但家貓就不能輕易撓人。”
封行遠說着,心裏也在想着,或許對阮裕來說,做人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不自由。有一個遮風擋雨富麗堂皇的房子,對阮裕來說就真的好嗎?人類的規則對他而言束手束腳,他釋放天性又野又狠地打架的時候會不會有一刻覺得,還是做一只野貓來得自由?
之前封行遠問阮裕要做人還是做貓,阮裕一直沒有準确地答複出來。或許“他想做人”這個猜測也是自己一廂情願呢?
封行遠很理智,既然想到這裏,他也就說出來了:“如果你覺得在我身邊做人,條條框框你無法理解不想遵守,也可以選擇做回原來的樣子,回到之前的狀态。”
阮裕僵在原地。
他看着封行遠,封行遠也看着他。他看不明白封行遠在想什麽,封行遠也看不明白他在想什麽。
良久之後,床上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封行遠轉頭去看手機,阮裕才在床邊輕輕問出了聲:“我讓你害怕了嗎?”
封行遠循聲看過去,就見阮裕已經走到了卧室的門邊。
他沒跟過去,他覺得阮裕需要靜下來想一想他說的話,思考自己到底要選擇的是什麽樣的狀态和生活。他不能替阮裕選,也不能放任阮裕走岔路。如果這次不态度堅決一點,讓阮裕自己琢磨明白,還繼續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社會新聞頭條就得挂上一條:一白發男子撲殺人類,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人性的泯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