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歡迎回來
按理說搬新家又被上司委以重任,這是雙喜臨門。
但封行遠高興不起來。
搬家的第二天早上,封行遠從自己的新卧室走出去,恍惚邁錯了腿拐進了次卧。按原來他那個小房子的布局,卧室右手邊就是小廚房,但在新房子裏,卧室的右手邊還是卧室。
次卧的門開着,阮裕沒有在裏面。
封行遠找了一圈。
白貓窩在一只搬家的時候打包東西用的紙箱子裏,埋着頭,把自己團成了一只毛球。封行遠像往常一樣做了簡單的雙人份早餐,貓也沒動。
封行遠想說點什麽,但只這麽想了想,也不知道怎麽,就是沒有開口的欲望。
可能是餘怒未消,也可能是別的原因,總之他選擇了把阮裕的那碗飯留在桌子上,沉默着出了門。
晚上回家的時候,貓仍然在箱子裏蹲着,連腦袋的朝向都沒變過,飯也放着,貓糧也沒吃。
小貓在鬧脾氣。
封行遠不知道他鬧的什麽。
他自己其實并不算是個脾氣很好的人,只是這麽多年他身邊沒什麽親近的朋友能領教到他的臭脾氣。他是那種會生悶氣的類型,偏偏火氣上來了也很是吃軟不吃硬,如果一件事鬧到雙方都生了氣,他一定不會是那個先拉下臉哄對方的。
于是就這麽又別扭着僵持了一晚上。
封行遠在一場颠來倒去的夢中醒過來,驚出了一腦門冷汗。那夢境像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潮水,醒過來也像潮水一樣飛快地消退在記憶裏。
他只勉強記得一點畫面,記得夢裏的阮裕用一雙鴛鴦眼看着自己,那聲問句在耳邊反複盤旋:“我讓你害怕了嗎?”
手機屏幕顯示現在早上五點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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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裏還是漆黑的,窗戶外能看見一些燈火,高樓之外是隐約的山,清晨起了的霧氣還在遠處彌漫。封行遠就那麽看着窗外,看天慢慢有一點白起來的跡象,亂飄的思緒收了回來,他忽然想,自己這是在幹什麽呢?跟阮裕一只剛剛準備融入人類世界的小貓置氣較真……也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封行遠自己單方面想開了些,才注意到阮裕的不對勁。
阮裕一天一晚沒吃什麽東西,鑽在那只盒子裏,也沒去療養院看秦奶奶,甚至都沒有挪一下。封行遠去把盒子捧過來,跟阮裕說話,白貓也只是恹恹地回頭看他一眼,就又把腦袋埋進了盒子下。
小貓的呼吸很急促,封行遠琢磨着不對勁,連忙又去聯系周昭。
電話裏封行遠描述了阮裕的症狀,周昭正好今天在值班,就說為了保險起見,建議封行遠帶貓過去醫院看看。
于是封行遠硬着頭皮又請了回假,抱着紙箱子就打車趕往寵物醫院,由于上車時神色過于着急,司機師傅還以為是他老婆要生了之類的,仔細聽清了“醫院”的前綴後頗為尴尬地找補寬慰封行遠:“沒事沒事啊年輕人,都說貓有九條命的。”
阮裕有沒有九條命封行遠不知道,只知道阮裕這種狀态是很不對勁的,沒準是打架打出來的內傷。
封行遠不敢怠慢。
封行遠後來想了很多次,自己是不是話說重了,态度太冷太硬了,也太粗心大意了。他只一味地關注着阮裕和人不同的部分——可阮裕本來就與常人是不同的,至今為止的性格也好認知也好,都深受環境和身份的影響。
扭轉觀念顯然不會是一朝一夕的事,封行遠覺得自己應該再多一些耐心和細心的,至少在糾結阮裕會不會真的按着脖子把別人咬死的事之外,也要留一些精力來想一想,想一想是否阮裕打架也受了傷呢?小貓動了殺心,是不是對方也對他是同樣的态度呢?
周昭給白貓檢查完之後,出于謹慎,給小貓拍了片,而後火急火燎地聯系了另外的醫生給小貓排了一臺手術。周昭說,小貓肋骨骨折,骨尖刺破肺部,引起了氣胸,情況很危險;而且小貓因為之前長時間流浪的營養不良,手術風險也相對偏高。
封行遠像被人當頭打了一棒子。
簽字的時候,他的手都是抖着的。
周昭進手術室前出于職業習慣安慰封行遠:“別擔心。”
怎麽可能不擔心?封行遠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慌張。如果自己沒發現,還在和阮裕置氣,怎麽辦?如果現在送到醫院來已經晚了怎麽辦?如果小貓最後沒有從手術臺上下來怎麽辦?
封行遠從沒在醫院體會過這種感受,一牆之隔,有一條自己記挂着的生命在與死神博弈,牆外面自己着急擔心懊悔可是什麽事也不能做。他強迫自己鎮靜下來,轉來轉去,最後終于明白,人站在手術室外唯一能做的事只有祈禱。
在封行遠祈禱的時候,旁邊有另外的貓主人靠着牆在哭。那是個年輕女孩,她的男朋友在旁邊安慰她,她哭得妝都花了,還要巴巴地擡起頭來看着她面前的手術室。
她說:“我的軒軒跟着我還沒過過好日子,是我對不起他……”
封行遠聽着女生的哭聲,表面上越發冷靜起來,心裏卻已經被那哭聲攪成了一團亂麻。
好在阮裕的手術沒有出什麽意外。
等到阮裕從麻醉中醒過來時,封行遠仍然還提心吊膽的。他跟着周昭走去辦公室時,也守在手術室外的那對情侶卻等來了噩耗——他們的軒軒從高樓的窗戶摔下去,傷勢太重了,沒有救回來。
封行遠一邊為阮裕手術成功而慶幸,一邊又不可避免地在女生撕心裂肺的哭聲中感到悲痛難過。橘色的小貓躺成了長長的一條,沒了呼吸,被它的主人顫抖着一遍遍撫摸,可不管那個傷心欲絕的女生再喚多少次“軒軒”,它都不會再醒來了。
封行遠心裏沉沉的。
一進門,周昭連坐也沒招呼坐,就說:“除了肋骨,小貓——是叫阿裕是吧,阿裕的前肢也有輕微骨折,身上有多處淤青和血痂,有的新有的舊……封行遠,你丫不會有虐貓癖好吧?”
封行遠:“……”
“別人的貓是高空墜落,你的貓是被打出來的吧?”周昭忍着怒氣,“好你個封行遠!”
“你才虐貓。”封行遠剛剛稍稍放下一顆心,被周昭這麽一罵,實在沒什麽精力怼回去。
封行遠也确實解釋不清楚周昭的問題。小貓怎麽受的傷?總不能說是小貓跟人打架打的吧?
他只好搪塞過去,以至于三個小時的觀察結束,周昭都差點不想讓封行遠把小貓帶回家。
封行遠事無巨細地了解完護理流程,帶着阮裕回家後,小貓才徹底完全蘇醒過來。
周昭說小貓容易應激,做完麻醉和手術,可能會害怕會暴躁,一定要主人耐心地陪伴,要盡量待在對小貓來說安全的環境裏。他還給小貓裹了厚厚的紗布,包了手術服。
封行遠看見阮裕控制不住地在抖,整只貓裹在手術服裏,看起來還是像他剛來封行遠家時一樣,瘦瘦長長的。封行遠伸手去摸小貓的腦袋,被牙尖嘴利的小貓咬了一口。
“嘶……”疼痛讓他下意識縮了縮手,但小貓沒有放開,牙齒嵌進肉裏,血順着往外冒,小貓喉嚨裏翻滾着嗚嗚的聲音。
不知道在警告什麽。
這樣一口都這麽疼,也不知道阮裕肋骨骨折了,是怎麽忍着沒出一聲。
稍稍僵持了一會兒,小貓終于軟綿綿地往下滑,松了口。
這一口其實并不深,封行遠并沒有覺得阮裕有多用力。可能是由于麻醉引發的一些短暫的後遺症,阮裕還有些沒力氣,也還有些不太清醒。
封行遠只是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仍然湊過來看阮裕。他翻出了電熱毯給小貓鋪上,防止因為天氣太冷小貓的體溫流失太多。白貓耷拉着腦袋,但凡封行遠靠近一點,小貓就開始警告。那雙鴛鴦眼哪怕沒有什麽精神,還是保持着相當的警惕。
原本阮裕已經不會用這樣的目光看封行遠了。
封行遠忽然想起來阮裕之前說過的,流浪貓朝不保夕的生活。他們原本是那樣的生物啊,在危險邊緣時刻提心吊膽,也把自己活成了危險。沒有道理可講,沒有規則可用,優勝劣汰,适者生存。
也許那樣的生活狀态的确更接近于那些混混,在群體的邊緣,為生存搏命,用拳頭解決問題。
他長長嘆了口氣,無視掉小貓的警告聲,去摸小貓的小腦袋:“阮裕,對不起……你要好起來。”
封行遠看着新換的房子,陽臺上的陽光很燦爛,遙遠的城市的一角從窗外映進來。是和看房子那天一樣的天氣。
那天阮裕站在陽臺上吹着風看着他們之前住的小區,白色的頭發在陽光下亮閃閃的,耳朵上的耳釘折射出璀璨的一點光來。封行遠沒有說,那天他有片刻出神,想,能擁有這樣一幅畫面的這個房子,隐約讓他覺得像是一個家。
像下班路上看過的那些平凡的燈火,像想象之中一個屋檐下其樂融融的家。
他其實私心是不希望阮裕選擇重新做回流浪貓的。哪怕他的确覺得那樣阮裕或許會更自由。他把問題抛給阮裕是因為他尊重阮裕自己的想法,但如果可以,他更想留阮裕在身邊,盡管因此他需要花更多的時間精力去教會小貓屬于人的條條框框,扼殺小貓的一部分自由。
相應的,他可以提供所有他能提供的。
只要阮裕肯留,只要阮裕需要。
傷筋動骨,阮裕病恹恹躺了半個月才恢複了點元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受傷太重,期間他一直沒有變回人形。
如果周昭說的貓到陌生環境容易應激的話,封行遠就差上班都把貓背着了。
陸雲山從周琳珊那裏問到了阮裕的聯系方式,給阮裕遞了好友申請。封行遠看了看小貓的态度,幫他點了同意。
周繼斌湊夠了錢把高利貸的窟窿堵上了,也回來工作了。封行遠跟他聊過幾句,對方說他那幾度病危的老父親從病床上被救回來了,被騙的款也追回了部分。至于周琳珊,這小丫頭隔了兩三天給阮裕發消息說在學校沒人找她麻煩了——托阮裕的福,那些人覺得她身後有什麽神秘力量罩着。
還有秦歲,因為阮裕多天沒去療養院,這小孩也發來消息問發生了什麽事。語氣有些別扭,但關心是真的。
其實從阮裕角度來看,他們都還挺可愛的。
不太可愛的是那個粉毛混混張富,不知哪裏弄到阮裕的聯系方式,頂着一張頗有早已不流行的葬愛家族遺風的自拍頭像跑來加阮裕好友。
拒了一次他就厚着臉皮再加一次,再拒再加。如此孜孜不倦,封行遠索性反手把他拉黑了,眼不見心不煩。
事實證明有的人是真的不要臉。這混混頭頭一個號被拉黑就又換一個,來來回回換了七八個用不同角度同一風格的非主流自拍當頭像、名字各有各的花裏胡哨法的號加阮裕,封行遠覺得他不像臭老鼠了,像手機病毒。
除了代為回複了幾句消息,封行遠還代替阮裕去了幾趟療養院。
秦奶奶病情漸漸穩定了,除了有些事實在記不得,目前狀态還不錯。老太太每天跟護工小姐姐絮絮叨叨些有的沒的,有時候想起一點年輕時的事也說,有時候記起自己兒子穿開裆褲的時候幹的糗事也說;她同一個房間搬進來另一位老太太,九十歲了,大半輩子波瀾壯闊沒人可說,每天跟秦奶奶不厭其煩地講,兩個老人都樂在其中。
半個多月後,封行遠那天下班路過一家新開的服裝超市,被櫥窗裏模特身上一件外套吸引住目光。一周後就是聖誕節,商場和超市都早早做了節日布置,紅紅綠綠熱熱鬧鬧的,模特們身上穿的衣服也換成了毛茸茸的符合聖誕節風格的。
封行遠覺得那件蓬松的毛絨衣服很适合阮裕,于是連同另外幾套他覺得阮裕會喜歡的衣服一起買了。
回到家時他還沒擰鑰匙,門就從裏面打開了。一頭白發一雙鴛鴦眼的少年站在門口,輕聲說:“歡迎回來。”
封行遠在門邊愣了愣。
不知為何,他覺得眼睛有一點點熱。
“歡迎回來。”封行遠也說。他又重複了一遍:“歡迎回來,阮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