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禮物
阮裕剛恢複意識的那會兒,整個人……不,整只貓,還不太清醒。他隐約記得自己咬了封行遠一口,血呲呼啦的那種。
混着血腥的味道,他那時候迷迷糊糊看清了封行遠的悲傷又愧疚的臉。
在野外的時候,動物最忌諱的就是展現自己的脆弱。對阮裕而言肢體不受自己控制,頭腦不清楚的時候就是最危險的時候。角落裏永遠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虎視眈眈,甚至連他鎖定的獵物看出來他的脆弱之後,也可能反過來捕殺他。
阮裕流浪的最初,因為警惕心不夠強,吃過不少苦頭。後來他就養成了這樣的性子,哪怕自己已經虛弱到站不穩,也要虛張聲勢。如果不能保持強大,起碼要保持看起來強大。困獸猶鬥,即使已經到了強弩之末,也不能向那些危險示弱半分。
所以他其實咬下去的那一口并沒有嘴下留情,如果不是寵物醫院那該死的麻藥,他那一口下去,被咬的人至少也得立刻血流如注。按習慣來說,被他咬住的活物一定會掙紮,而他會死不松口,一直耗着,要麽耗死對方,要麽耗死自己。
但是那是封行遠。那個人類沒有打他,也沒有兇他,被咬了也只是仍然溫柔地撫摸他的頭。
阮裕後來想起來,麻藥的後勁裏,他好像又将那些流浪的那些日子經歷了一遭,他從黑夜裏、從巷子中、從別的貓狗的尖牙利爪下,獨自行來,牙咬碎了和血咽,孤身前行,最後卻一頭撞進了一把溫柔的傘下。危險的引擎聲音漸熄,騰起的火焰緩緩落下,無休無止的雨珠被隔絕在外,嘈雜的世界開始變得安靜。他一身肮髒冰冷,卻被小心地擁進一個暖溫暖的懷裏。
封行遠……他迷迷糊糊地有些意識回籠了,想的卻是封行遠當時跟他說的那番關于草地和臭水溝的話,他覺得對方話裏話外都在說:“你走吧,離我遠點。”
阮裕那時提不起勁,只好在心裏,在夢裏,在麻藥副作用的幻覺裏一遍一遍說:對不起,我一定會改的,不要趕我走。
他不想做野貓,不想離開,不想去臭水溝裏鬥耗子。
秦奶奶帶他回去的時候,他本以為那已經是自己最好的歸宿——安靜地待在角落裏,偶爾被需要時出現,不再挨餓受凍,默默地以貓的姿态活下去,直到再次被抛棄。
他本來可以接受自己再回去餐風飲露的。
可封行遠就像上天恩賜給他的一個奇跡。
封行遠沒有趕阮裕走。
不僅不趕他走,還事無巨細地照顧他。高蛋白高鈣的罐頭吃食之類的,哪怕阮裕挑食,封行遠也不嫌麻煩地親自喂給他吃。他聽到封行遠充滿歉意地說對不起,說希望他快快好起來,可因為受了傷,他雖然很努力想盡快變成人,卻沒能做到。
一直拖了半個多月,阮裕才終于感覺自己又能重新掌控自己的身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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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回來,阮裕。”封行遠站在門外這樣說。
這個人怎麽能這樣溫柔?
哪怕知道自己不人不貓的身份,哪怕自己屢次答應了他不打架卻沒做到,哪怕自己差點當着他的面殺人,面對這樣的自己,他說的還是歡迎回來。
阮裕忽然理解了人類為什麽要擁抱另一個人。
他給了封行遠一個大大的擁抱。
封行遠買的衣服很暖和,其中有一件外套是毛茸茸的,駝色,版型寬松,阮裕穿着像一只小麋鹿——這是他時隔許久再次在療養院裏見到秦歲時,秦歲對他說的。
彼時秦歲正在放周末,他把他周末的時間全都花在療養院,連作業都搬個小板凳在奶奶床邊的桌子上寫。封行遠這次也跟着阮裕一起來了,于是一個房間就顯得有些小了,封行遠跟秦奶奶聊天,阮裕就跑出去幫忙打水。
他不知道秦歲為什麽跟出來,而且還破天荒地誇他這件衣服很好看。秦歲還說這衣服應該挺貴,阮裕對貴不貴沒有什麽具體的概念。幸好秦歲也不是專程來和他探讨這個問題的,與平時不太一樣的少年左看右看,忽而神秘兮兮地湊過來問阮裕是不是幫了一個姓周的女生。
“你是說,周琳珊?”阮裕反應了過來。
秦歲那呆板的眼鏡下,忽而短暫地溢出了一絲光來。他可疑地擡手推了推眼鏡,借此擋住了自己的大半張臉,扭扭捏捏地嘟囔回道:“果然他們說的那個染了一頭放蕩不羁的白發,美瞳還用的不同的兩個顏色的,是你。那個,周……她家裏現在怎麽樣了?”
阮裕把開水的龍頭擰上,疑惑地看着秦歲:“你認識她應該自己去問啊。”
“不……”秦歲那張冒了幾顆痘痘的臉上忽然就騰起了一點薄薄的緋紅來,“也不算特別熟。”
到底為什麽跑來問阮裕這一出,秦歲最後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臉皮薄的書呆本來對阮裕就有些別扭,沒有跟阮裕分享太多事,用“沒什麽”糊弄過去,就拎着水壺往回頭跑。
跑也就算了,還不看路,轉過去就在走廊上一腦門跟人撞了個滿懷。
阮裕眼疾手快上去扶了秦歲一把,然而人扶住了,開水瓶卻脫了手,“哐啷”一聲響徹了整個樓層。茶水壺的底座摔壞了,內膽碎了一地,瓶裏滾燙的水濺起來,秦歲自己被燙了一激靈,他對面那個人身上濺到的水更多。
那人高高大大,一身很休閑的打扮,被燙了第一反應卻是問秦歲和阮裕有沒有事。
秦歲一個勁在道歉,腰彎過了九十度,腦袋都不敢擡起來。一邊道歉還一邊手忙腳亂地找紙巾企圖給對方擦一擦。
阮裕認得這個人,是封行遠那天在銀杏樹下碰到的那個人。阮裕對他其實沒什麽特別的感覺,但莫名覺得那天跟他一起的、病歪歪坐在輪椅上的人很親切。
于是阮裕左右看了看,沒看到別人,略有些失望地收回了目光。
“你在看什麽?”那人問。
“沒什麽,你是不是被燙到了,要去看看醫……”阮裕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阮裕?”封行遠聽到動靜從秦奶奶的病房裏探出頭來,喊了一聲,一眼看見戳在那的楚陳庭的背影。
熱氣騰騰的一地開水和碎掉的水壺,封行遠一看就猜到怎麽回事了,他連忙走出去跟楚陳庭賠禮道歉。好在現在天氣比較冷,衣服鞋子都比較厚,把開水的熱量擋住了一多半,楚陳庭人沒什麽大事。
楚總也沒什麽要追究責任的意思,反而對秦歲和阮裕兩位“小朋友”表示了理解,走之前他還問封行遠阮裕是他的什麽人。
封行遠頓了頓,順口胡謅了句:“親戚家的。”
楚陳庭看着阮裕笑了笑,說:“挺有個性的。”
跟楚總寒暄過幾句,封行遠帶着阮裕和秦歲把開水壺的碎片收拾了,就回了秦奶奶的房間。他沒看到楚陳庭在走廊轉角的地方又遠遠回頭又看了一眼阮裕。
阮裕對這道目光似有所感,回頭去時,只看到楚陳庭一只還沒邁進拐角裏的腳。
這一天快要結束的時候,秦歲又單獨來找阮裕了。
他很是猶豫糾結,最後還是在阮裕不解的目光中,從自己背包裏拿出了一個手提袋。袋子不大不小,是紅綠配色,和商場裏為了聖誕節而做的裝飾差不多,正面還貼了一朵精致的蝴蝶結。
“你能,幫我送給周琳珊嗎?不要說是我送的。”
阮裕覺得秦歲這一天都怪怪的,單單是他頻繁提到周琳珊這一點就已經很奇怪了,還好幾次主動來找阮裕說話。要知道之前的周末,阮裕來看秦奶奶,通常秦歲能在床邊的小桌子上對着幾本書幾頁紙一坐一整天。
護工們都誇秦歲聰明懂事。
阮裕覺得這人也聰明不到哪去,他沒接那個袋子,只是對秦歲的腦子是否清醒表達了自己的憂慮:“不是你送的,難道是我送的嗎?”
他還是覺得秦歲好像是有什麽話想當年跟周琳珊說的,于是他再次給出自己的建議:“不然你還是自己去吧。”
秦歲:“不,不行。”
好一會兒,秦歲才又憋出一句:“是聖誕節禮物,但是我跟她……我跟她不熟,我只是單方面地想送她禮物。”
秦歲說周琳珊做了所有人都不敢做的事——不是翹課逃學,不是考試交白卷,而是反抗了大家都默認的“規則”。
厚邊框的眼鏡壓在秦歲的鼻梁上,他伸手把眼鏡取下來,用衣角輕輕擦,邊擦邊說:“我和所有人一起緘默不語,沒有人站出來說一句應該說的話,我們看着一個人無端受欺負。很多人覺得欺負一個弱小的人,才能獲得自己在這個群體中的地位,少數人良知尚存,卻懦弱膽小不敢發出一點反對的聲音。我也是其中之一。可是她不一樣,我想,她的身上有一個不可戰勝的夏天*。”
文绉绉的,阮裕聽不懂,也并不是很想聽。
秦歲把眼鏡又戴上,仍然把袋子遞給阮裕:“麻煩你幫我轉交一下吧,我不知道怎麽樣才能顯得不那麽唐突,但又真的很想送她一份聖誕禮物。”
阮裕伸手去接的時候,秦歲卻又沒有立刻給出來,而是把袋子往回扯了一下,如此糾結往複片刻,才終于松了手。
鬧得阮裕不知道他這東西到底是要送還是不要送。
“對了,你……你聖誕節那天會過來嗎?”秦歲忽然這樣問。
他這茬轉得太快,阮裕眨了眨眼,問:“聖誕節是哪天?”
五天之後就是聖誕節。
秦歲不知道阮裕是不是在裝無知,但他看着自己要送給周琳珊的禮物還在阮裕手裏,默了默,還是耐心給阮裕解釋了一下。
阮裕不确定會不會來,事實上,他現在的狀況其實并不适合天天到處跑,所以封行遠才要跟着他來療養院。
秦歲于是把自己的包打開,翻出了個小盒子來,交給阮裕:“我去買禮物的時候偶然看到的,覺得你可能會喜歡。聖誕禮物,提前給你了。”
阮裕驚疑不定地接過那只小盒子:“給我的?”
秦歲的表情看起來有些不大自然,他又扶了扶眼鏡。
“不要算了。”秦歲解釋道,“你別誤會什麽,我就是覺得你一直在照顧奶奶,又幫了周琳珊,所以才送你的,表達一下我的感激之情。”
人類真是複雜,但收到禮物的阮裕還是很開心。秦歲說禮物要聖誕節才能拆,阮裕答應了。同時他也開始想一件事——既然人類在節日的時候都要送禮物,那自己是不是也該送封行遠一個禮物?
但他對禮物這個東西一竅不通,也不知道封行遠到底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
正好現在有個現成的秦歲,也正好今天的秦歲比平時話多點,于是阮裕問:“你們人一般喜歡什麽啊?”
秦歲略過了阮裕“你們人”的表達,下意識以為阮裕是講究禮尚往來,要準備回禮,他便搖搖頭:“沒什麽,你不用回送,算我閑得慌。”
阮裕:“……”
要送什麽給封行遠,這個問題直到回到家,阮裕也沒想出結論來。
聖誕節倒計時,三天。
這一天正好是農歷的冬至,封行遠難得自己在家動手做餃子。
他很多年沒有動手做過了,所幸手藝還沒有十分生疏。做餃子包餃子是外婆教他的,那些時候他還很喜歡吃餃子。後來吃的都是超市買來的速凍餃子之後,他覺得那也就和方便面一樣,圖個方便罷了,談不上什麽喜歡吃不喜歡吃。
今年因為阮裕在,封行遠忽然又對包餃子這項活動提起了興致,下班回家就開始做準備了。
阮裕跑過來看他做,看着看着也跟着上了手。
封行遠教他怎麽做花樣——雖然他自己會的也只有兩樣,一樣是出自他外婆的習慣,捏出漂亮的幾道褶子;一樣是出自他媽媽的喜好,草草一捏,得到的形狀牽強附會來說像是“金元寶”。外婆做事仔細,什麽都耐着性子去做;而媽媽則習慣壓縮時間,她有很多要做的課件要批改的作業和試卷,就只好在其他事上盡可能快一點。
其實後來外婆也喜歡包成“金元寶”的樣子,所以封行遠反而對這個草率的樣式更為順手。不過雖然手法都是那樣,他包出來難免是要醜一些。
由此可以預見以他的水平教出來的“徒弟”阮裕包的餃子會是什麽樣子。
阮裕包的餃子七歪八扭的,剛開始的幾個,要麽餡多了餃子皮撐裂開,要麽餡少了餃子整個都是癟的,或者要麽沒捏緊邊緣,還沒煮就自己裂了。
小貓看看封行遠包的,又看看自己包的,又嘗試了幾個,怎麽也包不好,氣呼呼不想做了。
封行遠看着他這副模樣,只是無奈地笑了笑。
阮裕有些不理解為什麽人要花這些時間和精力去做這樣的事——畢竟餃子煮出來也不過是熟了的面皮和肉,吃進嘴巴裏都一樣。他以前跟着秦奶奶的時候,也看過秦奶奶包餃子,那時候他就不知道為什麽人類願意大費周章去做這樣的事。
封行遠說:“我小時候也不明白,後來倒是懂一點了。也許手工做的,确實會包含一些不一樣的東西在裏面吧,花費大量時間精力投入在制作的過程中,在這種儀式感下,我們做出來的東西就傾注了情感和希望。”
“希望?”小貓聽不懂。
封行遠覺得阮裕這個樣子還挺可愛,要不是騰不開手,他又想上手去摸一摸那顆小腦袋了。
“希望和別人分享這份心意,希望一起分享的人獲得幸福、快樂什麽的。”封行遠想起來媽媽和外婆包餃子的樣子了,這部分并不屬于他經常能回憶起來的內容。以往他想到她們,大概情緒都是偏向悲傷的,可這一次從他記憶裏翻出來的畫面卻是難得帶着溫馨色彩的。
“也許也希望留下一些快樂的記憶吧。”
阮裕一時半會想不太明白,餃子端上桌的時候,他已經把什麽希望不希望的丢到腦後了。
沒有人,也沒有貓,會跟吃過不去。
封行遠一直不怎麽在乎過節的那些繁瑣程序,至多像冬至包餃子一樣,有心情就自己弄點吃的。聖誕節他不怎麽過,這天對他來說也不過是尋常的一天。
他沒想到會收到禮物。
距離他上一次收到禮物大概已經過去了二十來年,他曾以為這種東西會一直與自己絕緣。
阮裕神神秘秘地把一個小紙盒子遞過來的時候,封行遠愣了愣。
小貓眼睛像兩顆清澈的寶石,映出一點虹光來,很是可愛。他有點緊張地說:“聖誕節快樂,封行遠!”
“聖誕節快樂。”封行遠幾乎下意識地回。
回完才發現自己聲音有些幹澀,而且自己兩手空空,并沒有準備能在這一天送出去的禮物。
阮裕已經非常自覺地把紙盒子打開了。
封行遠于是就着他的動作,看清了小盒子裏是什麽。
一枚毛茸茸的球……球形鑰匙扣。
阮裕有些不好意思地把頭低下:“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麽,這個是我自己親手團的,大概你也可能用得到……”
“你用什麽團的?”封行遠伸手把禮物接了過來,摸到的那一刻,他就反應過來了。是貓毛,白色的。封行遠閉了嘴,一時有些哭笑不得,他在網上看到過養的貓送了老鼠給主人,也有送魚的,撲蝴蝶的。但誰能想到還會有貓送自己掉的貓毛團成的球?還做成了鑰匙扣。
封行遠可能許久沒收過禮物了,此時卻忽然有點扭捏了,他覺得應該說點什麽,清了清嗓子問了一句:“從哪學的?”
“陸雲山在網上教了我怎麽做鑰匙扣。”阮裕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網友”賣了個幹淨,“但是想做東西當禮物是因為餃子。”
阮裕直白又認真地說:“你說的那個‘希望’,我知道了。做這個的時候,我希望你收到它會快樂。”
封行遠覺得自己那顆心被什麽電了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
*來源:“在隆冬,我終于知道,我身上有一個不可戰勝的夏天。”——阿爾貝·加缪
Ps.最近可能更新會不穩定,論文要定稿啦,剛提交給老師還在等修改意見,摸魚才能寫一寫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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