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游戲
封行遠在自己一肚子的自我唾棄與反思裏,一直捱到了天亮。後來的幾天他思緒如麻,某些他一直忽略的事好像忽然之間長了出來,輕易撲滅不去的念頭在他腦海裏徘徊着,像醞釀已久又突如其來的一場山洪,也像隐藏在某個角落的怪物露着獠牙在與他對峙。
喜歡對封行遠來說是一種……具有很大負擔的情緒。他并不期待,甚至對此感到惶恐,出于某種他自己不願深想的本能,他覺得自己不應該産生這樣的情緒。
他在心裏給自己列了很多理由,比如說自己絕不會是一個好的愛人,比如自己根本不知道怎麽去和另外的人交換心意,不知道怎麽去愛別人,又比如阮裕只是個天真的、才正式進入人類世界不久的小孩……
很快這樣的感情帶來的沖擊在封行遠這裏就轉化成了他對自己的嘲諷和厭棄。
他知道自己是個很自我很古怪的人,以前江照玉說他這個人很遲鈍,後來王旭他們說他是高冷,有時候他也覺得自己就是那樣的——在各種情感與關系中充滿鈍感,天生在這方面有所欠缺。但其實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他不是天生的冷漠,只是更關注自己,而外在的種種只是他掩蓋自己自私自利本性的僞裝。
他不喜歡失去,因此他傾向于選擇不去開始。
這麽多年來他當然也有過交往得密切一點的朋友,無論是上學時還是工作後,但他知道他們最終都會從他的世界裏離開。他留不住任何人。習以為常的那些情緒是消極的,是一把鈍刀,這麽多年都插在他胸口,他意識到了,但從未成功将它□□過。
阮裕卻不是這樣。阮裕那麽渴望有一個能夠收容他的地方,這小傻貓,只要別人對他好一點,他就能留下來。
他的世界簡單得不可思議,來來回回就那麽幾個人,當他開始依賴誰時,這個人就是他的世界中最重要的存在。他會堅定不移地選擇這個人,會為了保護和這個人的“家”而打架,會因為怕這個人生氣而小心翼翼,會為這個人的一點點心情考慮……而他做這一切,沒有任何別的目的。
封行遠第一次見到阮裕坐在長椅上的時候,就被他身上某種奇異的特質吸引,他是那麽的冷漠,又那麽的脆弱,安靜地、固執地坐在那裏,渾身缭繞着一種深刻的孤獨和分毫不顯的憂傷,于是封行遠一眼就看見了他。
後來他來到自己家裏,有些笨拙,有些疏離,卻慢慢地就融入了自己的生活,偶爾還會做出一些特別戳人心窩子的事來。
在療養院裏照顧秦奶奶的他,某個雨夜裏蜷縮在門口的他,保護着周琳珊的他,打着傘來找自己的他,捧着手機一聲一聲喊“封行遠”的他,黃桷樹下寫祈福帶的他,捧着金魚的他……
封行遠回憶起自從阮裕到來之後,自己生活中每一寸鮮活的色彩裏,都有這小貓。平淡的點點滴滴封行遠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
這樣只是看見一個人,心就像棉花糖一樣柔軟得想要化開的感覺,他以前沒有體驗過。
于是漫長的思想鬥争之後,他仍然不得不承認,他是喜歡阮裕的。但這份喜歡到底是哪一種,到底占據多少,他就不能确定了。
封行遠并不是完全的行動派,很多時候如無必要,他甚至寧願把事情往後放一放——當然前提是這件事在他這裏不算緊急。況且他再清楚不過,阮裕對他的依賴裏并沒有太多這個方面的成分在,而他自己可以做一個比較有分寸的朋友,卻絕對做不好誰的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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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種種考量,他默默地把自己那點心思咽了回去,而後不動聲色地開始避開和阮裕有稍微親密一點的接觸。
他想,或許能維持現狀也不錯。
當然,這個“現狀”裏并不包括鸠占鵲巢的江照玉。
封行遠堅持睡了一周的沙發,每天腰酸背痛地上班下班,已經很是火大。結束了自己一周來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恪盡職守地工作生活之後,封行遠才後知後覺發現,江照玉不知道什麽時候用了什麽樣的手段,竟然和阮裕拉近了關系。
雖然阮裕對那只狗還是不怎麽待見。
周末的晚上,周琳珊跑來封行遠家裏找阮裕玩,還帶上了陸雲山,僅僅一面而已,江照玉飛快就和這兩個小朋友打成一片了。
可見這姓江的還是有些本事。
封行遠在自己家裏也只能找個角落待着,稍稍有點不是滋味。
他身體裏住着個和那些鮮活熱鬧的年輕人有一條深遠代溝的年邁的靈魂,對江照玉這樣的人有很多的不理解。
明晃晃的燈光下江照玉正帶着幾個小朋友玩飛行棋,陸雲山邊搖骰子邊跟阮裕勾勾搭搭,阮裕的注意力全在游戲上,也沒有表現出抗拒來。周琳珊就更不要說了,這小姑娘目光就沒從阮裕身上移開過。
而封行遠身邊只有那只狗。怕它吞食那些小零碎,江照玉把它關進了籠子裏,放在了一邊。此時它正隔着籠子眼巴巴地盯着自己的主人,封行遠感受到一點莫名的同病相憐。
阮裕扔了個四,往前跳了四步,跟着指示又倒退了兩步,不是很高興地看着棋盤。
江照玉緊跟着扔了個六,哈哈大笑着把自己的棋往前挪。
歡聲笑語裏,看起來每個人都很高興,場面和諧動人。
封行遠無聲地深吸了一口氣,打開了電視。那些節目對他來說都很無聊,屏幕裏的人們不知道叽裏咕嚕講了些什麽,笑成一團,封行遠看着卻沒什麽滋味。
有什麽好笑的呢?
他百無聊賴地按着遙控器換臺,阮裕卻走了過來。
阮裕無視了關外籠子裏突然開始瘋狂搖那截短短的尾巴的狗,扯了扯封行遠的袖子。
封行遠看了看他。
阮裕那雙漂亮的鴛鴦眼裏寫滿了:“幫我!”
阮裕玩這游戲是真的缺乏一些運氣,至此已經連輸三局了,他的棋子回回都是最後一個到的。
封行遠在阮裕那樣的目光中半個不字都說不出口,由着阮裕把自己拉到了茶幾邊。
“幹這麽玩也沒什麽意思。诶,不如……不如我們輸了的就來一把真心話大冒險怎麽樣?”江照玉提議。
陸雲山和周琳珊當然都恨不能雙手雙腳贊成。
在他們向阮裕簡單解釋過怎麽玩之後,玩心大發的小貓也躍躍欲試。
封行遠是阮裕拉過來的,算是阮裕的外援。他運氣一般,但好歹在扔骰子這件事上比阮裕的運氣好很多,這一把他們的藍色棋子中規中矩地前進,而另外幾位這一局運氣都欠佳,于是藍棋第一,周琳珊的紅旗第二,陸雲山的黃棋與江照玉的紫棋前後腳到達終點,江照玉險勝。
陸雲山成為了第一位選擇真心話還是大冒險的人。
“那我選大冒險!”陸雲山坐正了一點,“要我做什麽,說吧!”
作為這局第一名的阮裕思索片刻,目光看向周琳珊和江照玉,問他們有沒有什麽想法,江照玉笑眯眯地把這問題抛回給了阮裕,周琳珊也表示一時沒有什麽想法。于是阮裕又看了看封行遠,轉而認真地問陸雲山:“你能給我算個命嗎?”
陸雲山愣住。
場面一時凝固了。
江照玉沒憋住笑得前仰後合,雖然也不知道有什麽好笑的。他把眼角笑出來的淚水擦擦,問:“算命?你們居然還信這些封建迷信的東西?”
陸雲山摸了摸鼻子:“封建迷信确實不可信,算着玩玩倒是可以。”他收住那點驚訝的神色,看向阮裕,正經地問道:“現在……在這裏算嗎?”
阮裕被陸雲山若有深意的目光看得一愣,一旁封行遠已經飛快理解了這句話裏的提醒之意。因為陰差陽錯撞見那個在網上自稱“陸雲山是我徒弟”的人并且破譯了那個賬號頭像的秘密,封行遠自然很快就将阮裕那頗為離奇的身份與此相結合。雖然他并不覺得陸雲山能當場算出點什麽來,但謹慎起見,他還是選擇把話截過來:“不然你先給我算算?”
“那不行,封行遠你不守游戲規則!你只是阿裕的手替!”陸雲山還沒說什麽,江照玉先發出了嚴肅“警告”。
“沒關系,不過我這也沒什麽準備,要不就先給你看個手相吧。”陸雲山從包裏翻出了眼鏡戴上,讓封行遠把手伸出來。
封行遠照做。
陸雲山單手托着眼鏡,鏡片折出的光閃了閃,他沉默片刻,嘴巴抿起來,整個人看起來是緊繃着的,像是投入地在計算着一道難題。不止封行遠,甚至旁邊的周琳珊江照玉也被陸雲山這忽然進入的狀态唬得有些嚴肅起來。
“嗯,從你這個手相上來看,整體運勢是先低後高,你少年時有些變故,最近這兩年是個大關,渡過之後,未來還是比較平順的,但前提是你需要尋求突破。”陸雲山擡頭看着封行遠,“你在事業上或許還有一兩次大的變動,但是不會太影響生活。感情上……感情上你現在是不是很迷茫呢?”
封行遠被陸雲山這小鬼問得愣了一愣,陸雲山的目光往旁邊掃了一眼,恰好點到為止地落在阮裕身上,這漫不經心地一瞥卻把他對面的封行遠看得莫名心中一緊。
陸雲山施施然收回目光繼續說:“還是說回來,你的性格裏優柔寡斷的成分居多,不過其中也蘊含着打破常規的力量,換句話說,如果你想要突破或者想要改變某種狀況,其實是有那個能力去比較容易地改變它的,只是看你自己心裏怎麽想的。”
封行遠挑了挑眉,這些話有些貼切,但細品又有很多是套話,不好判斷陸雲山到底在這種事上有幾斤幾兩。
阮裕沒封行遠那麽多想法,看封行遠收回了手,陸雲山也說完了話,他就非常自覺地把自己的手遞了出來。
陸雲山推了推眼鏡,把阮裕的手虛虛托在手裏,仔仔細細地去看。
這一次沉默的時間更長。
長到封行遠心裏又開始沒底了,陸雲山才清了清嗓子開始說話:“你……一路走來吃了不少苦吧。”
陸雲山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柔和得不可思議,仿佛真的透過阮裕手上那些交叉曲折的紋路看見了阮裕此前凄風苦雨的人生。阮裕低下頭前,封行遠看見他染上一點紅意的眼尾,不過只是這樣一低頭一擡頭的瞬間,他神色又恢複如常,他看着陸雲山,等着後面的話。
可後面卻沒有了,陸雲山只說:“我算不了你的命,不過手相上來看,你的生命裏有一位天降貴人。”
阮裕沉默,陸雲山也不肯再多說。一邊的江照玉把手伸出來,大聲道:“來來來,小陸快來給我也算一個!我要看我的姻緣!”
陸雲山揉了揉太陽穴,婉拒:“天機洩露太多了要遭天譴的。”
“天譴,你們現在的大學生還信這個啊?我們那會兒都不流行這些說法了。”江照玉把棋盤上的棋子歸了歸,“說真的,這世界上真的有這種因果報應的玄學嗎?”
“我信仰科學。”陸雲山把眼鏡摘下來的動作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緩緩把那泛着光的鏡片收在手裏,順手拿眼鏡布擦了擦,“神學玄學與科學之間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只是從時間上來說,科學比神學發展得晚很多,它們的一些聯系與原理仍未被破譯……我的意思是,存在,但能用科學解釋,哪怕現在暫時不能,未來的某一天也一定能。”
江照玉跟着哦哦哦了一通,也不知聽進去了幾個字,但勝在這人态度良好,他笑着看向陸雲山:“我倒是想起來小時候我爹請人算過命,我記得他是算八字的,诶小陸,你會看八字嗎?”
陸雲山點點頭:“八字風水都是基本的東西,我師……額,我的長輩教過我這些。不過咱們不是還在玩游戲嗎?”
封行遠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還玩嗎?你還要回學校的吧?周繼斌那邊一會兒小周回去晚了得擔心。”
周琳珊立刻回應道:“我還沒玩夠呢,我哥那邊我跟他說過了會晚點回去,沒事的。”
“我也不着急回學校,”陸雲山說,“明天上午沒課。”
“得,那我們繼續玩還是出去吃宵夜?”
江照玉話音剛落,周琳珊忽然尖叫一聲,大家疑惑不解地看向她,她大聲問封行遠:“貓呢?我差點忘了,你的貓呢?”
封行遠和阮裕互相看了一眼。
“什麽貓?我來這麽久怎麽都沒看到過貓?”江照玉也發出了疑問。
“貓……貓跑了。”封行遠有些尴尬地胡謅。
“我餓了,我們去吃夜宵吧?”阮裕适時地把話題岔開了。
随便在一家小店裏買了點東西坐在店外的座位上,一行人有的沒有聊了不少,陸雲山跑到一邊去接了個電話,收了手機先跟阮裕他們告了別。轉過街角,他回頭看了看燈光下的幾個人。封行遠正在攔着江照玉給阮裕遞一罐啤酒,阮裕那頭白發被暖黃的光映得格外透亮。
這兩個人……陸雲山收回目光,手機又開始震動,頂着“師父”二字備注的人發來消息:“趕緊回來,不許接那個單子!”
他把手機息屏揣進包裏,又閉上眼睛把眼鏡戴起來,背靠着身後的牆上,仰着頭吸了一口氣。
再睜開眼睛時,那鏡片無光自亮,随即熄滅,照出他瞳孔淺淺發藍的顏色,仿佛有一把揉碎的星子在其中。
他費勁地迎着小店門口的光看去,見阮裕的影子卻是一只體型瘦長但巨大的貓。
而他們那一桌的地上,卻有五條人影子。
作者有話要說:
Ps.封建迷信不可取
Pps.對不起我是咕咕精?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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