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夜色
封行遠怎麽也不會想到,張富口中的那位“高人”居然也是個熟人——陸雲山。
轉過頭天晚上起火的那個街角,封行遠忽然從記憶裏抓住了一個片段,想起來對面就是他們一行人一起吃夜宵的地方,而這個轉角……正好是陸雲山離開之後走的方向。
但此時他還不能将說着自己信仰科學的陸雲山和昨晚馬路上的消防車、張富口中鬧的那個“鬼”聯系在一起。
直到繞着小區走了大半圈,封行遠看見陸雲山在前邊燒紙。
深更半夜的,在僻靜無人的小路邊上,陸雲山戴着眼鏡,在路旁點了三支香并倆壯碩的紅蠟燭,人端端正正坐在中間,一張一張地把手裏的紙往一口不知哪個垃圾堆翻出來的破盆裏添,紙燒起來的光打在他臉上投下深邃的陰影。
“陸雲山?你大半夜在這裏做什麽?”封行遠皺着眉看清了陸雲山的打扮——也不怪封行遠第一時間是覺得奇怪而不是覺得詭異,因為陸雲山此時就是最普通的打扮,他穿了一件輕薄的羽絨外套,連衣的帽子周邊一圈毛領,一手燒紙一手還端着杯奶茶,書包放在身後,一本大學物理擺在旁邊,他還時不時就着火光去看一下書。
在封行遠身邊的張富對陸雲山是肅然起敬,見着封行遠和陸雲山認識,瞬間對這剛認的“半個兄弟”也态度好了不少。
那邊正一邊燒紙一邊學習的陸雲山聽到有人叫他,擡起頭來,看到是封行遠,驚訝之餘還仰頭擺出了一副笑臉:“封哥,好巧啊。”
的确很巧。
封行遠沒想到會在這裏遇上陸雲山,陸雲山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封行遠。不過既然碰到了熟人,陸雲山也沒打算再在這裏蹲着了,麻溜收拾好了書,取了眼鏡站起身來,他拍拍手,回身看了看紙已經快燒沒了的盆子,頓了幾秒,似乎在思考要拿這攤東西怎麽辦。
然後他在封行遠疑惑的視線裏,他從包裏翻出了一瓶礦泉水,連着盆子裏的灰一起澆了個透,然後彎腰把那盆子扣過來,草草洗涮了,找了個垃圾堆把冷透的半截蠟燭和破盆子扔了——扔之前不忘補兩腳,反正盆子徹底廢了,蠟燭也應該是不能再用了。
“高人你這是?”張富不理解。
陸雲山背着包絲毫不像個什麽高人,他回答說:“沒什麽,怕有人沾了晦氣。”
他今天上完課就打車過來了,特意找了個沒什麽人會來的地方,擺了臺子燒紙,燒半天也沒見得他要等的東西來——他猜那個東西大約就是不想談的意思。
陸雲山覺得不想談就拉倒。他沒吃晚飯,現在要去找東西吃了,不跟這玩意兒耗了。
封行遠:“……”要不是剛剛陸雲山說知道阮裕在哪裏,他應該是不會來聽什麽晦氣不晦氣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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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應該告訴我,阮裕在哪裏了?”封行遠出聲問。
“等我先吃點東西。”
陸雲山随便找了個小館子,點了一碗小面,貼心地問了一下封行遠和張富要不要吃,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後他就開始一個人悶頭吃。
封行遠低頭看手表,默默計着時。
非常不高人也非常不學生的陸雲山像是餓急了,狼吞虎咽吃了三大碗,才放下了碗筷——此時離封行遠開始計時剛好十分鐘。
“封哥,別着急。你有沒有阿裕的貼身物品?”吃飽了的陸雲山一抹嘴巴,這樣問封行遠。
封行遠愣了愣,他思來想去,阮裕的東西都在家裏邊,他現在身邊的……大概只有那枚毛絨鑰匙扣了。
陸雲山接過鑰匙扣,以右手的食中二指抵住額頭,閉上眼睛好像默念了幾聲什麽東西,大約過去了半分鐘,他睜開眼,煞有介事地說:“他在走路。”
封行遠:“……”
這小鬼一定是在逗自己玩。
“西北方向,”在封行遠發怒前,陸雲山又補充,“洪安鎮。”
封行遠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陸雲山,如果阮裕真的在那邊,這人又是為什麽會跑那麽遠?他去那裏要做什麽?
一小時後,封行遠忽然又生出了一些後悔來。他這個時候正坐在車上——開往洪安鎮。陸雲山用他玄學那一套算出來的地方在榆州市的西北,說起來這地方跟封行遠也還算有些緣分,跟他在鄉下的老家所在的萍野屬于同一個轄區,雖然兩個地方隔了快半個區,進城的路線也毫不相關。
張富的一個小弟開車,張富自己坐了副駕駛,封行遠就和陸雲山坐後座。這破車車窗搖不上去,大冬天風一直往車裏灌,行到半路封行遠又開始搗鼓手機。他本來想找一下秦奶奶或者秦歲的聯系方式,卻失望地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能聯系上秦家人的方式。
這場幾乎是說走就走成了的“旅行”對封行遠來說是一時沖動,是索性賭一把——如果阮裕在這期間回家裏去了,備用鑰匙就在門口的鞋架下壓着的。如果阮裕沒回去,那就算不選擇相信陸雲山,封行遠也壓根不知道能去哪裏找阮裕。
也不知道阮裕現在冷不冷,餓不餓。
封行遠靠着座椅微微側頭看着車窗外出神。
大概是淩晨的時候,封行遠才想起家裏面的一只狗并兩條魚。
他趕緊又拿出手機,給江照玉發了信息。
江照玉沒回,倒是之前沒接到封行遠電話的周昭這會兒才回複:“抱歉,只是沒接到電話,今天又忙一天差點忘了。你昨天是有什麽事?”
對方發完這句,又自己更正了一條:“前天。”
“謝了,已經解決了。”封行遠回複完就準備關手機。
周昭的信息又傳過來:“那就好。我要搬去西城開寵物醫院了,你以後要找我可以去西城。當然,這邊的店還是在開,看你哪邊方便。”
封行遠:“我就住西城。”
周昭:“?你之前都跑這麽遠的嗎?”
封行遠跟周昭聊了幾句,大概知道周昭那個寵物醫院在西城的新店正要開業,周昭搬到西城榮升分院院長,這段時間就是在忙新店開業的事。封行遠關了手機,閉目養神。
他的大腦并沒有在冷風裏被凍住,反而異常活躍。
他想江照玉知道阮裕的身份了,又把事情告訴給了楚陳庭,往後他和阮裕該怎麽辦?阮裕畢竟是那樣特殊的一個人,往後要一輩子瞞着身邊的人嗎?這件事他想了一天,沒有頭緒,現在還在折磨着他的神經。
如果沒有江照玉非要跑來跟自己擠出租屋,其實這種事情短時間內應該不會發生的。
封行遠對自己有很清醒的認知,至少他這幾年大概還是會保持目前的生活狀态,在親密空間裏沒有另外的人在的話,阮裕的秘密就能一直隐瞞下去。
但這其實也并不是長久之計,阮裕終究是要認識一些朋友,進入到人類社會裏做一些事,這次是喝酒,下次或許是別的事,阮裕狀态不穩定,他的朋友們總會有發現的時候,雖然可能不會發生得這麽快這麽突然。
這根本是個無解的問題,更何況阮裕如今就是個沒有身份證,又沒有來龍去脈的人,是憑空多出來的,無論做什麽總歸是比普通人不方便很多。
頭疼。
這時候封行遠才後知後覺察覺到,自己可以輕易接受阮裕這種能變人又能變貓的物種的人,多少是有點不正常的。
人的社會裏喜歡傳播流言蜚語,編的故事一個比一個離奇,可是真的發生了什麽離奇的事,大家多半是不太能理智對待的。
別說是江照玉,恐怕讓周琳珊那丫頭知道阮裕就是那只貓的事,也是需要一些時間去消化的。
“封哥,”簌簌作響的風裏,陸雲山壓低的聲音傳來,“這一趟可能……有點危險,這個符你也揣一張在身上吧。”
在封行遠偏過頭來不解的目光裏,陸雲山把一張黃紙熟練地折了個三角形,塞到了封行遠手裏。
“我知道的,阮裕是貓的事。”陸雲山這會兒神情嚴肅,沒什麽情緒的聲音裹在風裏,只有封行遠能聽到,“正式自我介紹一下,我還有一個身份是三清山的弟子,師從緒明道人,我想你能接受阮裕那樣的身份,應該也不難理解我們這些人。我現在接了個委托,要處理一個東西,你可以理解為你們說的怨氣啊鬼怪之類的。那玩意兒最近一直在你和阮裕附近徘徊,我猜可能是因為阮裕的體質特殊,比較吸引它。本來之前我把它從你們身邊引開了,但是沒留神讓它跑掉了。今天我點了紅燭想找它出來談條件,但是它一直沒出現。”
封行遠的大腦宕機了,不知是不是讓灌進來的冷風打的。
他被陸雲山那個開頭震了一下,還在想為什麽阮裕的身份一掉馬就掉得快人盡皆知了,又緊接着聽了一耳朵的玄門機密,扯淡兩個字剛湧上喉間,又被他本能地咽了回去——他都能承認貓變人,怎麽能再去說別人是扯淡?
他沒太反應過來地接了句:“所以?”
“那東西八成跟着阮裕的。”陸雲山那張嘴裏吐出了冷冰冰的話來。
封行遠反應了幾秒,猛地提起了一口氣:“那個東西會對他造成傷害嗎?”
“不知道它跟着阮裕是有什麽目的,”陸雲山實話實說,“但是我之前傷了它,搞不好我就這麽去了這件事會變得更危險,所以我到了鎮上就會下車。封哥你把這個符貼身帶好,另外你跟着這個找應該能找到。”
小陸又從包裏掏了掏,掏出來個看起來十分廉價的塑料小玩具,造型是仿造的舊懷表,外殼上磨損的痕跡比較嚴重,打開看裏面的指針還是熒光的,但是卻紋絲不動——這玩意兒不知道是沒電了還是壓根就沒有裝電池。
封行遠接過表,問陸雲山這東西怎麽用,陸雲山把表拍了拍,那指針竟然微弱地轉了那麽一下子,走了大概一個小格的樣子。
車子颠簸了一下,跟着彎轉的公路轉了個方向,夜光指針就滑開了,再停下時已經歪出去了兩個大格。
陸雲山拍了拍前座張富的肩膀,張富回轉過頭來,有些疑惑地看陸雲山:“高人怎麽了?”
“給你們的符都帶上了嗎?”陸雲山問。
張富點頭:“那必須帶着呀,高人你說了至少一周之內晚上出門要帶在身邊,這我們肯定要聽話呀。”
陸雲山扶額:“那我也還說了讓你們這段時間就不要晚上出門了,你們不也沒聽。”
“嘿嘿,”張富那頭誇張的粉毛在風裏像一團亂糟糟的毛線,聽聲音好像還挺驕傲,“不出來怎麽幫得上高人的忙呢?”
進了洪安鎮,陸雲山又捏着封行遠那枚毛絨鑰匙扣,仔細地又感應了一下,與懷表方向一致,便靠邊下了車。
“那裏離鎮上還有一段距離,你們先去找人,我之後跟你們彙合。”陸雲山又把自己的眼鏡戴上了,封行遠注意到他戴眼鏡的時候是先把眼睛閉上,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而後才慢慢地又把眼睛睜開。
“你……”封行遠坐在車後座上,隔着夜色看這個少年。
已經是淩晨三點多了,鎮上除了徹夜不熄滅的路燈,別的地方都是漆黑的。少年那略顯單薄的身影在昏黃的燈下,一雙眼隔着鏡片,看不清其中有些什麽。
“你的眼鏡,是不是能看到什麽?”封行遠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問,但總之他就是覺得那眼鏡有些奇怪。
一般戴眼鏡的人不會這麽頻繁摘了又戴戴了又摘,輕微近視的也不過是在看書或者需要用到的時候稍微用一下,而陸雲山,好像從封行遠認識他開始,他就時常反複地把眼鏡取了又戴上。
陸雲山愣了愣,旋即下意識地伸手扶了扶眼鏡,回答道:“沒什麽,就是個普通眼鏡。”
他在撒謊。
封行遠懶得去揭穿了。
可是大半夜把一個剛成年不久的小崽子,哪怕是男生,一個人扔在這人生地不熟的鎮上,封行遠無論如何也覺得不妥。
于是封行遠皺了皺眉又問陸雲山:“你到時候走着去嗎?再說了也不确定那個……”
“好了,快走吧快走吧。”陸雲山打斷封行遠的話,催促道,“你放心,我經常在鄉下來回竄的,比你熟。”
封行遠還是不放心,讓小陸把手機號留了,又确認了陸雲山手機的電量還很充足,囑咐陸雲山如果有什麽事,迷路了或者怎麽了一定要及時打電話。陸雲山點頭說知道了,保證自己隔一個小時會報一次平安。
車子終于在陸雲山的催促下又發動了起來。
後視鏡裏漸漸遠去的少年孤獨地站在濃墨重彩的夜色裏,轉身走出了傾瀉而下的燈光,融進路燈照不到的黑暗裏。
他好像天生就該如此蕭索離群,游走在危險的夜幕中。
明明還是一個那麽鬧騰的少年,包裏還背着物理書,有着那樣鮮活的性格,卻好像在這種模糊又玄奇的普通人接觸不到的世界裏待了很久很久。
封行遠收回了放在後視鏡上的目光,沉默無言地看着手裏的塑料表,車子前行的方向沒有偏離。
“喂,”前排的張富轉過頭來跟封行遠說話,“不要擔心啦,先前高人打架的時候,身手很了得的,比你那位小兄弟還能打的。像你這樣的人沒生活在夜晚,所以覺得夜晚很可怕,不過對高人和我們這種習慣了夜晚的人來說,其實和白天沒什麽差別。”
“最多就是夜晚沒有你們這些道貌岸然的人罷了。”張富也不知道是來安慰封行遠還是存心想給封行遠添堵來的,又接了句,“阮裕也是‘習慣了夜晚的人’吧?”
封行遠垂眸,看着手裏的鑰匙扣,點了點頭:“應該吧。”
“他不是你兒子吧?”張富又問,問完他也沒等封行遠回答,就自行給出了解答,“一看就不是,你這麽死板的家夥怎麽教得出那樣的孩子。”
“這都被你看出來了。”封行遠無語。
什麽樣的人才能在二十七八歲的年紀有一個那麽大兒子?
“開個玩笑。”張富撓撓頭,“小孩這個年紀最叛逆了,離家出走是很正常的事,等人找到了你跟他好好聊聊,不要動不動就沖小孩兇,那天打架我就看出來了,你這個家長啊,要不得。”
“怎麽,你還兼職社區調解員?”封行遠問。
“嘿,我們富哥那可是鄰裏和諧的倡導者,沒事就幫人解決一些武力糾紛,幹好事不留名的大英雄好嗎!”開車的那個小弟接嘴道。
張富:“閉嘴,專心開你的車。”
就這麽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幾句,在那塊塑料懷表的指示之下,車開過了李家溝,封行遠瞥見路旁的界碑上寫着“牛角鄉”三個字。
作者有話要說:
捉個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