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大雪
進了牛角鄉的地界,再往前就要沿着盤山公路往山裏走,天黑開山路并不安全,于是張富提議停下來休整一會兒,等天亮再繼續。
封行遠沒有異議,這一趟本來就是他麻煩人家,再着急也沒有讓人半夜還去山路上跑的道理。
張富和他的小弟各點了支煙,就着打開的車窗就開始吸,封行遠不習慣煙味,只好把頭靠近自己旁邊的車窗,試圖以此稀釋鼻腔裏濃重的煙的味道。
車窗外的空氣凜冽,又夾着冬天草木特有的潮濕味道,因為煙味而感到不舒服的肺腑被這氣味安撫下來。微弱的視野裏,夜寬廣無邊,深邃昏暗,像寂靜無聲的海。緩慢流動的黑暗中,近處松柏的輪廓被更深的黑色勾勒出,仿佛一叢又一叢人影,正無聲地環繞着他們。
封行遠想到陸雲山說這段時間有東西跟着他們,再看那些影子只覺得背後一涼,連忙把目光移開避免自己再順着這個思路想下去。
冬天的晨光來得很遲,大約快八點了,東方才開始泛白。天色是一寸一寸亮起來的,霧氣退回山谷,能見度逐漸提高,一夜未睡的封行遠才看到了這個地方的全貌——在他們面前的盤山公路的确很陡峭很險峻,遠遠看着前方的路,好像盤在崇山峻嶺之間的蛇。
而他們的車窗外是一大片叫霜打了的田地,某種冬天仍然很精神的菜立在地裏,葉子上覆蓋了一層白霜。
張富從車裏翻出了個面包,看了看日期:“剛好,今天過期,還能吃。”
于是這份今天剛要過期的面包成了三個人的早餐。
拿面包墊了墊肚子,張富跟他小弟換了個位置,他親自開車上山去。小弟迷迷糊糊還沒太睡醒,把面包嚼吧嚼吧咽下去,乖乖坐到了副駕。車子啓動了,往山上爬的時候壓着個路上的小石塊,抖了一下,把人瞌睡都颠跑了,小弟才陡然把身子彈起來嚎了一嗓子:“富哥,你駕照好像還沒過吧?”
張富坦然回道:“擦邊過了,只是不太會倒車入庫。”
“富哥,我現在下車還來得及嗎?”小弟感到有點慌張。
封行遠:“……我也想問。”
“哥給你們展示什麽是真正的技術!”張富一腳油門下去,并沒有給另外兩個人下車的機會,“坐穩咯!”
就這麽提心吊膽地開到半路,山上開始飛起了雪。起先這雪像是一場蒙蒙的小雨,漸漸變成了顆粒,夾雜着一片一片的小雪花,而後雪越下越大,飛成了一片一片、一塊一塊的,仰頭看去鋪天蓋地的都是壓下來的雪。
張富又把速度提了提,想趁着雪還沒下得更大的時候開上山去,封行遠叫停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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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州主城區冬天是不會下雪的,但是山上會,海拔高的地方甚至冬天還會推出滑雪的活動。封行遠并不确定這場雪會下多大,下到什麽時候,如果此時再往山上開,說不準後面的路會不會有危險。
路很快就全濕了。
在車輪打滑前,封行遠終于勸動了張富和他的小弟,讓他們先下山回去。張富不是很放心,說要在鎮上的賓館等着,有事随時保持聯系。封行遠應下來,誠懇地道了謝,裹緊自己的厚外套,獨自走進了雪裏。
下雪對封行遠來說是不小的阻礙。越往山上走氣溫越低,他邊走邊疑惑阮裕為什麽來到這裏。走着走着他忽然想起來阮裕喝醉了說的胡話裏,好像有一句是,下雪了什麽人就回來。
封行遠不知道該怎麽描述在這樣一場大雪裏想起來阮裕那句話的心情,莫名有一點苦澀。
可是現在不是去咀嚼這些無用情緒的時間,眼下找到阮裕并确認阮裕是安全的才是最重要的事。
手機又響了,是王旭發消息問封行遠為什麽沒有去公司。一不小心把工作都扔到腦後了的封行遠這會兒才突然想起來還有這回事,連忙稱病請假——這段時間他請假的次數比之前幾年加起來都多,流程他都已經很熟悉了。
工作的事安排妥了,他仍然繼續跟着指針的方向往山上走。
不知走了多久,雪還沒停下,遠遠的已經能看見風雪中村莊的影子。封行遠手裏那塊塑料懷表指針猛地向後一撅,死死卡住不動了。
于是他順着指針的方向,看見了一堆草叢。
榆州在地理位置上是南方,冬天并不像北方那樣蕭條,這些帶刺的藤蔓五花八門,生命力頑強得很,即便是如此寒冷的時候也有一部分依然生着葉子,拉幫結派地網作一團,攔住去路叫人輕易過不去。
封行遠走近幾步,卻看見了那件衣服——很像阮裕身上穿的那件。
他用自己的衣袖裹着手,扒開了刺叢,試圖把那堆衣服撈過來。雪在他臉上化開,也有順着他的領口貼着脖子鑽進衣服的。很奇怪,此時封行遠反而覺得這雪沒這麽冷了,反而是手裏那件衣服帶給人的感受更加冰涼刺骨。
那就是阮裕的,封行遠篤定。
再往裏看一點,甚至連連褲子鞋子也都在。
封行遠在原地愣了愣,才三步并作兩步走上前去。他扒拉開那叢藤蔓時,忽而有種曾經的夢魇成真了的錯覺,眼前的現實跨過已經逝去的時間與此時的夢境錯了位。
白貓躺在衣服堆裏,一動不動。
“阮裕……是你嗎?”封行遠的手伸出去,卻在還沒碰到那只小貓時就僵住了。
他害怕這只貓和夢裏一樣,倒在那裏不肯再擡一次頭。
好在白貓還有呼吸,封行遠趕緊用衣服裹住了小貓,然而那連衣服也是冰冷的,小貓的長毛上還有一些細碎的冰碴子。于是封行遠放棄了那堆衣服,小心地拉開自己棉服外套的拉鏈把小貓揣進了懷裏。
周昭!封行遠一手把貓抱着一手掏出手機,準備打電話求援,然而他的手機卻在關鍵時刻掉了鏈子,電量過低關了機。
這可真是屋漏又逢連夜雨。
沒辦法,封行遠只能先去村子上,試圖找當地居民借充電器,也順便蹭點暖氣好讓被凍得快僵了的小貓回暖一下。
有位阿婆正在院子裏面掃雪,封行遠禮貌地扣了扣籬笆門說明來意,阿婆便招呼他進了屋子。堂屋裏放着一只火爐,爐子中生着火,老人的兒子正在做飯,聞言已經從側邊的廚房裏過來了,看封行遠帶着只受凍的小貓,連自己頭上也頂着些雪花,便拿了幹淨的毛巾來,順便給爐子裏又加了點炭。阿婆也抱來了一張毯子,遞給了封行遠。
“你是誰家的孩子呀?”阿婆倒了杯熱水來,“坐吧,喝點水。”
封行遠接過熱水,道了謝:“我不是這裏的人,額我是……過來找人的。”
“哦,那你要找的是我們這裏的住戶嗎?老婆子我在這住了幾十年了,整個牛角鄉的人我都認識,說不定能幫你找找。”阿婆很是熱絡。
封行遠搖搖頭,這個地方他誰也不認識,但阿婆這樣問了,他也只能找個理由來回答:“我親戚的小孩,跟家裏置氣離家出走了,聽人說往這邊跑了。”
老人眼中流露出濃濃的擔憂來,她嘆了口氣:“這天寒地凍的。飯馬上好了,年輕人你就在我家吃頓飯,一會兒我讓我兒子去找村裏的人陪你一起找。”
封行遠連忙搖頭:“不用麻煩了,我就充會手機的電,手機關機前我親戚給我打了電話說已經找到了。”
撒了一個謊要用更多的謊話來圓,封行遠一邊信口胡謅一邊産生了些許的愧疚感。但他确實不能說自己是千裏迢迢過來找一只貓的,這可比找個離家出走的小孩來得離譜得多。
“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阿婆說,“現在有的孩子是比較淘氣,我家外孫以前也離家出走過,也是這麽個大冬天的,雖然那孩子沒走多遠,天一黑就自己怕得跑回來了,哎喲可把我們吓得夠嗆。”
懷裏的貓忽然微弱地叫了一聲。封行遠低頭看,貓貓從他的衣服拉鏈裏鑽出個小腦袋,一雙鴛鴦眼半睜開來看着他。封行遠聽不懂貓語,但見着小貓醒了,緊張的心稍微放下了一點點。
他把小貓從懷裏捧出來,小心地用剛剛被爐火烤得暖和了一點的手去揉它的肚皮和四肢,小貓緩了緩,又輕輕地發出了一聲“喵”。
“這貓真漂亮!”做完飯的青年走過來,先是誇了一句貓,随即便道,“媽,吃飯了。這位……也一起吃點?飯菜比較簡單,可千萬不要嫌棄。”
封行遠推脫不過,也确實餓了,就留下來吃了點東西,順便也給還很虛弱的小貓喂了點白粥。走之前,他抱着貓要給那青年轉點錢,青年不想收,但封行遠堅持要給。正在他們拉扯來拉扯去的時候,他懷裏的白貓忽然一蹬腿,從他懷裏跳了下去。
好不容易攢了些力氣的小貓往門外沖得飛快,封行遠從錢包裏把身上僅有的現金塞給了那青年人,轉身就跑去追貓了。
他不知道阮裕怎麽了,冷風刮過臉頰的時候他依稀想起來,阮裕剛到他家那會兒有一個雨天這小貓也是這樣,像一只離弦的箭一樣頭也不回地蹿進了雨夜裏,那次小貓解釋說他聞到了秦奶奶的味道,所以才追出去的。而這次呢?這次阮裕又是為了什麽?
封行遠暫時沒有閑暇去想這些。
小貓毛色本來就是白的,落到墊起來積雪的地上,與雪地很快便渾然一體,跑得遠了些,封行遠根本看不清哪裏是雪哪裏是貓。
他只好把陸雲山給的那個道具又拿出來,指針一跳一跳的,最後停在一個方向,于是他冒着雪追了出去。
天空陰沉沉的,這場大雪一直沒見小過,高山上天冷風也大,不過在那位好心的阿婆家裏待了一會兒,地上的積雪已經能夠沒過鞋底。
他追着貓的蹤跡找了許久,最後冒雪停在了一戶人家門前——這一家的房子修得比整個村子的都要豪華一些,瞧着應該是在村上比較富貴的家庭。院子邊有壘起來的高牆,正門入口砌成了個十分氣派的樣子。出于禮貌,封行遠站在門邊停住了。
而指針的指示是,貓在裏面。
封行遠正在思考如何禮貌地跟主人家說一下看能不能請對方放他進去找貓,那屋子裏就有人罵罵咧咧提着一只白貓走出來,後邊還跟這個跑出來的少年。
少年神色焦急,而提着貓的人怒氣沖沖,把吱哇亂叫的貓要往門外扔,少年阻止不及,貓抛出了一個高高的弧線,封行遠心中一提,跑過去把那砸在了雪地裏的白貓抱起來。
“你是誰,在我家門口做什麽?”扔貓的中年男人問封行遠,不知是貓哪裏惹了他,他語氣裏還有些沒有消退的怒意。封行遠小心地把貓抱起來,幾乎瞬間确定了,這被粗暴地扔出來的白貓就是阮裕。剛剛還嗷嗷叫不是很安份的小貓在封行遠的手中安靜了不少,也不知道是封行遠的功勞還是摔的那一下有點狠了。
“貓做錯了什麽,你要摔死他嗎?”封行遠問。
“封……怎麽是你?”少年追到門邊愣了愣。
封行遠也有些驚訝。
這留着齊劉海的少年是秦歲。
幾乎瞬間,封行遠就明白了:這裏是秦歲的家,阮裕不遠千裏跑到這裏,又在自己手中掙脫,應該是來找秦奶奶的——秦奶奶前段時間被接回了牛角鄉,這是阮裕傷好得差不多的時候的事,當時秦家接走秦奶奶之後,秦歲就給阮裕發了消息,說的是回老家過年,可能開春就回來。阮裕當時只是稍微有點惆悵,但還算想得開,他覺得春天到了他們就會回來,也跟秦歲約好了到時候秦奶奶回來了他就去看望她。
可這次又是為什麽呢?封行遠沒想通。
牛角鄉是她的老家,是她把自己兒子拉扯大的地方,但是她已經不怎麽記得這些事了。秦池,也就是方才提着貓就扔的中年男人,以為回到家鄉會讓秦奶奶快樂一點,準備一家人在這裏和和睦睦地過個年,可眼瞅着新年還沒到,秦奶奶身體就急轉直下。他帶着她去鎮上的醫院,去縣裏的醫院,得到的都是醫生遺憾惋惜的目光和嘆氣。在縣醫院住了些日子,醫生下了一次病危通知,雖然人救回來了,但情況卻并沒有好轉,最後醫生也無能為力,秦池只好把老人又接回了家裏進行保守治療。
這些是在得知封行遠和秦奶奶認識之後,秦池把人放進屋子裏坐的時候,秦歲告訴封行遠的。
秦歲還說,他高二升高三,寒假還有補習班的課,所以一直在榆州市區裏住着,聽到奶奶身體快不行了的消息他很擔心,急匆匆跟家裏商量之後,前兩天才回了家。
“阮裕呢?我回來前還去找了他的,在路上碰到,跟他說了這個事,他沒跟你一起來嗎?”秦歲問封行遠。
封行遠抱着貓,話到嘴邊卡了殼。
要怎麽說?阮裕不僅來了,還差點凍死在上山的路上,剛剛又被秦歲他爹摔了一下。
封行遠不知道怎麽說,索性岔開話題:“你們剛剛為什麽對一只貓那麽生氣?”
秦歲聽出來封行遠不想說阮裕為什麽沒來的事,也沒繼續追問,沉默了一下回答了封行遠的問題:“奶奶……剛剛走了。這貓沖進來嚎得撕心裂肺的,媽媽去抓它,被撓了一爪子,爸爸就抄着笤帚去打它,被咬了。爸爸……心情不怎麽好,下手比較重。”
封行遠低頭去看小貓,白貓被封行遠箍在懷裏,掙不開,喉嚨裏一直翻着很有敵意的低吼。它擡頭觸到封行遠的目光,聲音便小了很多。
封行遠在貓那雙異色的瞳孔裏看到了和秦歲眼中一樣的悲傷。
之前飯桌上那位阿婆說這場雪下得比往年大,天氣也比往年更冷一些,會是一個不怎麽好過的冬天。封行遠曾經聽過這麽一種說法,說是上了年紀的人一年中最難熬過的是冬天。封行遠從前沒太在意,而此時,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卻出現在了他的腦海中。
世事總是如此無常,封行遠能理解阮裕為什麽不顧一切地要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