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白事
在秦歲的堅持下,秦池同意了讓封行遠帶着貓暫時住在他們家,秦歲的媽媽收拾出了一間客房,封行遠為了懷中的小貓,硬着頭皮也厚着臉皮住下來了。順手向公司那邊申請把今年的年假休了——鑒于前幾年封行遠在公司能稱得上一聲“勞模”,他的申請并沒有遭到上面的反對。封行遠也是後來才知道劉寄海居然也難得做了回人,在請假這件事上幫他說了點好話。
秦歲的父母因為都被貓抓了傷了,一道出門轉去村上的衛生所打疫苗,封行遠非常自覺地給他們轉了打針的錢,至于為什麽大雪天他的貓會出現在這裏,封行遠解釋不清,還是秦歲幫他給出的答案,秦歲說:“是我給他發的消息,我看奶奶之前見到他挺高興的,本來是想說讓他們有空來看看奶奶的,但……”
說到傷心處,秦家人一并陷入了沉默。
點完一挂長長的鞭炮,秦父秦母都出門去打疫苗順便置辦喪事的時候,秦歲敲開了封行遠的門。
封行遠抱着貓開了門,還沒問秦歲剛剛為什麽要幫他撒謊,秦歲先出了聲:“是阮裕嗎?”封行遠驀地愣住,他知道秦歲問的是他懷中的小貓,因為秦歲的目光從封行遠打開門開始,便一直在小貓身上逡巡。
封行遠不知該怎麽回答,秦歲已經自己給出了答案:“應該是的吧。”
秦歲反手關上了房門,好像已經做了很久的自我建設,選擇敲門之前就已經接受了自己猜測的阮裕是只貓的事,他伸手去摸小貓的腦袋,又下意識地想到自己要摸的是阮裕的頭,僵了一下,默不作聲地把手收了回來。
“你為什麽會這樣認為?”封行遠眯了眯眼,不知道秦歲是不是只是拿話來詐他。雖然他真的有被詐到,但還是下意識維持住了面上的冷靜。
“這家夥不會不來的。那天我在路邊碰到他的時候,如果不是我媽不讓他上車,他一定一早就跟着我來了……”秦歲請封行遠坐下,自己也找了個椅子,回想起來那天見到阮裕的情形,他從阮裕那幾乎是一寸寸皲裂的表情裏看到的噴薄而出的擔憂和難過,絕對不是假的。
“我爸我媽當時還在為明年開春要養什麽而争吵,他們對奶奶的病好像并不難過。他們一直在吵,打電話也在吵,說着之前養的那批山雞掙的錢少了之類的。他們張口閉口都是錢,包括讓奶奶轉回家裏來,也在抱怨療養院太花錢了。很奇怪是吧,我在他們身上看到的對奶奶的愛,加起來還不如阮裕眼中的十分之一。剛剛……其實看到貓的時候,我就大概知道了。他的那個眼神我想我這輩子都忘不了的。”
秦歲悄悄紅了眼眶,擡手揉了揉眼睛,封行遠适時地遞了紙巾給他,他低頭說了聲:“謝謝。”
封行遠沒直接承認,也沒有否認。
阮裕的身份,或許還是應該他自己來承認,這是小貓自己的社交圈子,封行遠不能趁人不會說話就擅自做主。
阮裕的生活裏有江照玉一個大嘴巴就夠令人頭疼了。
“阮裕,”秦歲微微彎下腰看着封行遠懷裏蔫了吧唧的白貓,“謝謝你來。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麽你會以這樣的形态來,但是謝謝你,謝謝你們。奶奶一定也很高興。”
他謝得沒頭沒尾,或許是封行遠這個外人對他來說都比自己家裏兩位冷漠的家長來得親切,他在封行遠面前并沒有掩飾自己壓抑着的迷茫與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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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喵嗚……”白貓發出一聲拉長了調子的叫聲,聽來竟然十分悲怆。
風雪裏秦家門口又來了個不速之客,門被敲得啪啪做響,秦歲出聲應着,轉身下樓開門去了。
房間裏又只剩下封行遠和貓。
封行遠也難得有些惆悵,他把貓放在床上,扯過厚厚的被子來。被子裏還是冷的,怕先前還在冰天雪地裏被凍着了的小貓冷到,封行遠便也脫了鞋子躺上去。
“阮裕……”封行遠護着懷裏的小貓,想說點什麽,最終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只好摸着那顆貓腦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先好好休息一會兒吧。”
小貓低着地嗚嗚着,好像在哭。
封行遠沒有出聲打斷,只是聽着。那微弱的聲音一下一下撓在封行遠的心上,他自己因為人事無常産生的一點惆悵也被無限放大,心裏緊緊的,有些難受。
江照玉這會兒才回了封行遠一個電話,封行遠簡短地說了自己現在人在鄉下,在江照玉十分不解的追問中,封行遠才說這邊發生了一點事,可能要過幾天才能回去。
江照玉在電話那頭哀嚎一聲:“救命啊,我現在人在東珠市!我爹把我扣着了,我的帕瓦怎麽辦!”
封行遠皺了皺眉:“你怎麽跑東珠市去了?”
“小孩沒娘說來話長,我被我們家老頭子綁過來參加宴會了,現在老頭兒不放我走。昨天你打電話來的時候,他讓人把我手機收了,氣死我了。”江照玉的語氣聽起來非常咬牙切齒,“封哥,你那邊兒還有別的朋友可以每天定時去喂喂帕瓦嗎?我是說喂金魚的時候順便喂一下帕瓦這樣子。”
封行遠問他:“那你什麽時候回榆州?別到時候把狗扔我家讓我養。”
“那我肯定不能幹這種事兒啊。我也不清楚,老頭子不知道抽哪門子瘋要把我賣給大戶人家倒插門,這個事不掰扯清楚我估計我是回不去了。”
“喂,”江照玉那邊傳來另外一個聲音,是一道女聲,“豪門聯姻從你嘴巴裏說出來怎麽還像封建迫害似的?”
“聯姻難道就不算封建迫害了嗎?”江照玉嘟囔着回了一句嘴,“別打岔,我打電話呢。”他跟那邊說完,大概是走得遠了兩步,才又對着手機這邊的封行遠訴苦:“我真的服了,都不知道什麽年代了還整聯姻那套,等會兒還有個飯局,老頭兒拿我媽的遺物威脅我必須去,痛苦死了。”
被迫灌了一耳朵不屬于自己這個世界的豪門八卦的封行遠選擇了沉默。他對江照玉的了解僅僅局限于江照玉這個人,而對于江照玉的家庭,他差不多也只知道江照玉家裏很有錢但母親很早就去世了。封行遠也不知道應該說點什麽好,畢竟他自己不僅不是有錢人,也是個基本上沒在正常家庭氛圍中長大的人,雞飛狗跳的叛逆期過後就沒有機會再處理什麽家庭問題了。
好在江照玉也不是非要找封行遠說出點什麽建議來,他只是滿腔憋屈,現在逮着誰都想抱怨一下。
“我問問看,是有認識的人在西城,不過不知道人家有沒有時間去幫忙喂一下家裏的小動物們。”封行遠一邊說一邊翻自己的列表。他本來想的是周琳珊,這小姑娘去過自己家幾次,家也離得不遠,但是他又一想周琳珊應該還要上課,她哥哥周繼斌之前才從那個小區搬出去,本來也不怎麽熟,如果托周繼斌去多少有些戳人肺管子的嫌疑。封行遠把自己認識的并且有可能去幫忙的人在心裏列了個順序,最後還是選擇了先去問問周昭,于是他給周昭發了消息過去。
周昭暫時還沒回複。
“行,如果那個朋友不能去的話,封哥你介不介意有陌生人進你的房子,就那種,打掃房子的鐘點工之類的,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請人去喂。”江照玉試着問封行遠意見。
封行遠當然不太喜歡別人去自己家。認識的都不太行,何況是根本不認識的人。不過……如果實在不行,那确實也只有這種辦法了。
好在周昭這回很快回了消息,了解了情況之後,周昭答應了——封行遠給的地址離他調到西城的醫院選址不遠,況且他現在已經安頓好了,也樂意幫老朋友這個忙。
封行遠把情況跟江照玉講了,挂了電話,又跟周昭交代了如果進去的時候門衛攔他的話要怎麽做。一切安排妥當之後,他終于淺淺地松下了一口氣來。
因為頭天晚上沒有睡好,封行遠很快就有些昏昏沉沉了。新翻出來的被子還有淡淡的樟腦丸的味道,吸進肺裏的感覺卻比那輛小破車上的煙味兒強太多了。
也許……哪怕阮裕回去找了他口中的那位“主人”,将來自己有這麽一天的時候,這小貓也會傷心嗎?雖然知道此時此刻這種想法很糟糕,但睡過去之前,封行遠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浮沫中只有這個想法是最清晰的。
醒過來時已經是晚飯時間了,秦歲把飯菜端上了樓,封行遠開門時注意到他拿着的是三人份的,三只碗三雙筷子。
“他們在樓下吃,我們就在樓上吃吧。”秦歲麻利地扯了旁邊的小桌子,把手裏放着飯菜的盤子放上去,一碟一碟地布好了菜。
封行遠不确定這樣是不是不禮貌,秦歲便不大開心地說:“有個讨厭的人來了,他們在商量喪事。”
身為一個跟主人家不怎麽熟的客人,人家商量什麽事的時候,在旁邊聽着确實也不大禮貌。封行遠便應下來,把蜷成一團的小貓抱在懷裏,問阮裕要不要吃點東西。
阮裕只是把尾巴搖了搖,恹恹的,沒什麽精神,大概是不太想吃飯。
“變成貓能說話嗎?”秦歲有些好奇。
封行遠只是意味不明地回答了一句:“貓當然不會說人話。”
“哦。”秦歲點點頭,沒再接這個話,只把頭低下去,沉默着吃完了飯。
秦奶奶的喪事是從簡置辦的,因為過不了幾天就是喜慶的臘八,再往後就是熱鬧的新年。秦家人不想在那麽吉利的日子裏辦喪事,也不想在新年還把已經故去的人停在家裏,便着急忙慌地開始張羅。
秦歲說的那個讨厭的人,封行遠也很快就知道是誰了——秦奶奶那位一直被法律承認的伴侶,姓李,村子裏的人稱他為李老二。
這姓李的被秦歲的父親認回來之後,住進了他們家老房子改建的小兩層裏,每日什麽也不做,到飯點要麽自己弄點東西吃,要麽厚着臉皮來秦池這蹭飯。秦奶奶被接回來後,沒有人知道她還記不記得李老二這個人,大家都默認她不記得了,李老二過來蹭飯時幾乎也沒避着過她。
秦歲提前結束了補習,回來這邊才知道的這件事。他去問他爸爸為什麽要這樣,他爸讓他滾一邊去。他又去問媽媽,媽媽說:“都是一家人嘛。”
有時候秦歲會想,奶奶當初離家去市區裏漂着是對的,這樣的家,這樣的“一家人”,或許相處起來還沒有她一個人生活來得自在。
他見過的,奶奶和那個老舊小區裏面別的老人一起,有說有笑的,有一天他放學去找奶奶,就看見她和他們坐在花壇邊上,樹蔭濃郁,她不怎麽說話,但是眼睛都笑得彎成了一條縫。後來在病房裏,他看見奶奶和阮裕,和另一位老奶奶,甚至和護工相處,都是舒展放松的。唯獨這個家讓她那麽不愉快。
可到底秦歲自己在這個家裏也是人微言輕,他做不了他爸媽的主,也不能說直接把奶奶送回療養院去。他還沒長大,沒有什麽做決定的權力,而現在,奶奶也等不到他長大了。
阮裕大概是在第二天的時候恢複了一點精神,剛有點力氣,他就急匆匆變回了人形——可不知道是不是太過悲傷,他的人形只勉強維持了一分鐘左右,就又變成了貓。封行遠甚至還沒來得及把一顆懸着的心放下來。
阮裕想為秦奶奶做點什麽,但是他不變成人的話,對秦家人來說就只是一只只會搗亂的白貓。封行遠于是帶着小貓,去做一點能做的事——這些事本來由他來做多少是有些不合适的,他只能跟秦家兩口子講說秦奶奶之前是他鄰居,幫過他不少的忙,他也想能做點什麽。
秦池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