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冷風
這幾天天公不作美,一直在下雪。遵照村子裏的傳統,秦池在打完針之後就立即請了個道人來做法事。那道人來的時候,羽絨服外裹着一件寬松的長褂,瘦高的身軀看起來幾乎連衣服都撐不起來,他戴着那種老式的黑色小眼鏡兒,挎着一只灰撲撲的舊布包,活脫脫一個從舊時代挂畫裏扣出來的樣子。
封行遠看他那身扮相幾乎可以放進民國博物館,忽而想起來陸雲山。
這個小陸,說好了報平安,最後發的一條信息還是兩天前了,他說他一切都好,讓封行遠不必擔心。而後這孩子就沒有再給封行遠回過消息。
那位被秦池請過來的道長在封行遠走神的時候已經自我介紹完畢,他遙遙地對着封行遠打了個招呼,隔着漆黑的眼鏡,仿佛有一道打量的目光直直投來。封行遠回過神來注意到時頗有些不自在,禮貌地低了低頭算是打過招呼,那道人就轉向另一邊開始和秦池聊了。
下葬的地方最後定在牛角鄉後面的小山頭上,按道長的意思,不能節後再入土安葬的話,節前就要趕時間,喪酒辦兩天就直接做大宴,然後就要把人擡上山去,不過匆忙歸匆忙,該盡的禮節孝道都要盡到。
宴席很快安排下來,秦池還在自己家院子裏撐了個簡易的棚子,請了做紅白喜事的小樂隊來,吹吹打打地,場面十分熱鬧。
秦歲偷偷對着奶奶的照片哭,阮裕嗚嗚嗚地叫着,嗓子都快啞了。一道門相隔,外頭和裏面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氛圍。
悲傷是一株在隆冬裏仍然盎然的藤蔓,爬滿了整個屋子,紛飛的雪把窗戶都凍住了,裏面看外面看不真切,外面看裏面也看不進來。
封行遠無聲地嘆了口氣,拍了拍秦歲的肩膀,沒說話,但試圖将安慰傳達給秦歲。懷裏的貓輕輕地發着抖,經過這兩天的調養,阮裕還沒有完全好起來,跟他當初受了嚴重的傷那次一樣,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變回來。封行遠也輕輕撫摸着貓的背。
壓抑又痛苦的沉默也在不斷壓迫着封行遠的神經。他克制着自己去共情,去代入,去回想以往自己經歷過的生離死別。秦歲和阮裕的心情他都懂,因為經歷過,他很能感同身受。但無論如何,痛苦的情緒總是要先由他們自己發洩出來,傷口才有愈合的可能。
不知過去了多久,外面的席還沒散幹淨,阮裕似乎攢夠了力氣,終于又變成了人的模樣。
已經猜到他身份的秦歲并不是特別驚訝,加上還在為奶奶的事傷心,心情低沉,對眼前這一幕大變活人表現得有些麻木,沉默着找來了幾件不常穿的舊衣服給阮裕。秦歲的父母問起來他就說阮裕是今天晚上剛到的——秦池夫妻二人甚至李老二都沒有表現出過多的懷疑,今晚來的人的确很多,他們也實在忙不過來,抽不出空來關心阮裕是怎麽來的了。
只有那個看上去像瞎了的道人,見着阮裕,瞎子也不裝了,把那副小眼鏡兒取了,隔着走動的人和唱着跑了調的流行歌的樂隊,就那麽遠遠的一直看。
阮裕恢複人形之後連與封行遠都沒說上幾句話,沉浸在悲傷之中,也沒太在意這道目光。反而封行遠跟在阮裕身邊,不僅感受到了,而且還覺得有點被盯得發毛。
院子裏開的是那種大燈,光是慘白的,院子外的積雪也在夜色中反着白,賓客走了一部分,臺上的歌還在唱,質量不怎麽樣的音響發出的聲音有些粗糙。
那道人就站在離光源幾步遠的地方,半張臉被光映得像臉上的溝壑都積了雪一樣,帶着一點審視意味的、讓人看不透的目光,順着光線投過來,直勾勾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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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此景叫這白得晃人的大燈一襯,多少有點讓人毛骨悚然的意味。
封行遠心頭一跳,不動聲色地為阮裕擋着了那道視線。他覺得陸雲山大半夜在小路邊兒燒紙都沒這半老不老的道人這樣一眼讓人別扭。
好在這裝瞎的道人并沒有做什麽事,封行遠找到機會主動走過去想和對方聊聊,對方也早早回避了。封行遠覺得有點莫名其妙。
第二天天不亮,棺椁便擡上了山去。
村子裏很多人都來了,一并把秦奶奶送上山去。封行遠又見到了一開始遇上的阿婆一家,原來她是秦歲的外婆,不過和親家不算十分親近,只能說互相維持着基本的禮貌。據說阿婆以前不大同意女兒和秦池的婚事,鬧了些不愉快,後來秦歲出生了這丈母娘和女婿的關系才緩和了一些。
外婆安慰了孫子,也真心實意為秦奶奶抹了兩滴淚,但看到李老二的身影時她當場翻了個白眼,遠遠地就走開了。本來過來打招呼的李老二僵在當場,愣了愣,也沒再自讨沒趣,轉而去了另一邊。
秦歲是秦奶奶的親孫子,自然走在隊伍的最前面。阮裕被他拉着走在他旁邊,而封行遠跟着村上的人走在後頭,目光卻沒有離開過前方。
淩晨的山路并不好走,況且路面上還盡是積雪。冷冽冰涼的空氣像鋼針紮進肺裏,封行遠把衣服領子扯上來一點,略微擋住了一點點寒冷。
前頭秦歲踢了塊石頭一個踉跄,阮裕扶了他一把。幾個月前,阮裕和秦歲大概都想不到會有這樣相互攙扶、相互慰藉的一天。
新墳築成,秦家人在墳邊的樹上挂了盞燈籠。
墳頭上挂的紙在風中搖曳,圍了一圈的花圈靜靜靠在一邊。人們陸陸續續下山去了,最後連秦家一家人也離開了,而秦歲和阮裕還堅持留下。
封行遠也想留下來,但在阮裕的堅持下,他也只好先回到村子裏去等着。
他并不知道阮裕和秦歲會聊些什麽,也許是關于秦奶奶,也許是關于阮裕的過往,又或者什麽也不說,就那樣靜靜地待着。
為了一個虛無缥缈玄而又玄的指向,動身從榆州市區來到牛角鄉的時候,封行遠腦子裏其實是一片混亂的。擔憂是他身體裏順位第一的情緒,他怕阮裕出什麽事,急切地想要找到阮裕,确認這突然離開家裏的小貓是安全的。路上聽到小陸說起來那些模糊的仿佛另一個世界的東西時,封行遠也是真的有些害怕,怕真有那麽個看不見摸不着的東西跟着阮裕傷害阮裕。
從那堆亂七八糟的荊棘裏把阮裕刨出來之後,這幾天他們之間幾乎沒有好好交流過,他知道也理解阮裕為了秦奶奶千裏奔赴的舉動,但仍然不知道這小貓為什麽要不辭而別,把所有的東西全都留在了那個小房子裏……
封行遠想問,卻一直沒有找到什麽問出口的機會。他這些天一直隐約有種不安感——如果阮裕是主動選擇離開,也許不會希望他這樣窮追不舍地找過來。
他知道他們應該聊一聊,也一直在等。
不過封行遠暫且沒有等到阮裕來找他聊,那個被請來村子裏做法事的道人先找過來了。
“封先生,你不是本地人吧?”那人摘了小墨鏡,應該是故意走得慢一些,等封行遠走前來時便湊到了他身邊。
“嗯。”封行遠記挂着阮裕,心不在焉地回應。
“在下——”那人刻意頓了頓,“師從三清山,七歲開天眼,九歲入玄門,一眼就能看出來封先生你龍章鳳姿與衆不同……”
封行遠聽他這麽說,想到陸雲山也說自己是三清山的,打斷了道人的“吟唱”:“你們三清山每年招很多人嗎?”
“啊?”道人懵了懵。
“算了,你直說吧。或者我問你也行,你昨天晚上一直盯着我們做什麽?”封行遠昨晚本來就想去開門見山地問問,但被這人避開了,現在可巧這人主動來找他了。
“也沒什麽,算我多管閑事,勸你一句,離那個小男孩遠一點,不然啊,你指不定哪天得栽跟頭。”那道人見封行遠唬不住,收住了不大正經的神色,這樣說着,遞了張名片過來。
那張名片——與其說是張名片,不如說只是一張紙板切成的片兒,裁得還不怎麽方正,一面用油墨印着一串數字,和可能是設計過的簽名,封行遠仔細看了看,分辨出寫的是“緒明”二字;背面兒寫的是“喪葬一條龍”。封行遠克制住自己當着人的面把這張紙扔掉的沖動。
“我本來也不欲摻和這事,誰讓……”道人從包裏翻了只竹制的煙管,搓了點烤好的煙葉,叼着,“總之,年輕人,他和你不是一個世界的,終究會離你而去,好自為之。往後有需要可以聯系我。”
封行遠皺着眉回道:“應該不會有需要。”
“會有需要的。”道人拍了拍封行遠的肩膀,拂袖而去。
封行遠:“……”
他看着那張“名片”背面寫得端正的“喪葬一條龍”幾個大字,覺得莫名有點子滲人,把紙片搜成一團随便揣進了包裏,準備一會兒找個垃圾桶扔掉。然而這一小團紙在封行遠回到村子之後就被忘記了,直到封行遠後來把這件冬衣送去幹洗,才被洗衣店的人翻出來用塑料袋子裝好送還給他。
那已經是很久之後的事情了。
回到牛角鄉的村子裏,封行遠才恍然發現,其實家家都已經貼上了對聯。秦奶奶這場喪事是臨近年關的一個插曲,對于這個村子來說,新年還是馬不停蹄地在趕來,人們從山上下來,回歸正常生活,一頭紮進辭舊迎新的序列裏,而停留在往日的生命便就此永久封存在那座山上。
長風呼嘯而過,裹着厚重的涼意,像刮走地上的雪一樣,挂走了漂浮在村子裏盤踞幾天的陰霾和淡淡的悲傷,什麽也沒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