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一個奇跡
封行遠請的假已經所剩無幾了,他去找秦池告辭。這幾天他也忙前忙後幫了秦家人許多,秦池對他也還挺客氣,但大概不願再多想起自己母親的事,所以言談之間有些刻意地要避開秦奶奶的意思。
直到封行遠表達了對秦池這幾天收留的感激,借了把傘,告訴秦池他等阮裕回來就要回市區了,秦池這才在沉默半晌後猶豫再三地低聲問出了口:“我媽……她生前有和你們說起過我嗎?”
這粗壯結實的漢子坐在凳子上把頭低了下去,封行遠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以怎樣的心情問出來的這樣一句。
封行遠想起來剛剛陪着阮裕找到秦奶奶的時候,那蕭索的秋天裏滿是堆疊的落葉,卷了邊兒的銀杏葉飛啊飛,也像此刻這漫天的雪。他無聲地嘆了口氣,如實說:“老人家不怎麽提起這些事,不過有一次她問我她負氣出走是不是對的……”
秦池的頭一直沒有擡起來:“你怎麽回答的?”
“我說,如果我是你,一定會把那個人趕走。”封行遠看着秦池。
秦池的肩膀倏地一抖,兀自笑了笑,粗糙的大手擡起來抹了一把眼睛:“說得輕巧,十裏八鄉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看着,他找回來了,一開始人人都罵他,他低聲下氣,然後大家都說他浪子回頭了,變好了……我不接受,所有人都戳着我的脊梁骨說那是我的親爹,沒有他哪裏有我。”
他看向封行遠:“我能不接受嗎?能把他一個老頭子趕出去流浪嗎?如果我這麽多年還是個窮光蛋,自己都養不活,那我可以狠心攆走他,可是我不是,雖然沒有大富大貴,但是在他們看來我已經比村裏的很多人過得好,養一個閑老頭兒根本不是問題。你說,我能不接受嗎?我的産業我的家我的一切都在這裏,我能怎麽辦呢?”
封行遠搖了搖頭,話到這裏,其實他也沒必要再聊下去。秦池覺得自己是被逼無奈,對于秦奶奶的虧欠他有很多很多的借口,說到底這個人只是更在乎自己的面子和莫須有的聲譽,而且固執地不肯走出去看看,只一味把自己裝在這一小方天地裏。秦池主動聊起這個,大概只是想在随便哪個人的面前用自己找好的理由來稀釋自己心中那份愧疚罷了。
想了想,封行遠還是把自己的想法用稍微委婉一點的方式說出了口:“你的母親,一輩子的根也在這裏,她比你年紀大,比你對這片土地的眷戀深,用她的青春養育你的時候她承受的壓力一點也不比你少,後來她一個人在城裏漂泊,也絕不比你輕松。我有遇到過一次,那大概是她原來的朋友吧,到療養院看她,話裏話外都在說她不應該如何如何。你有沒有想過,她為什麽寧願和自己大半輩子的生命割席也要離開這裏?”
秦池愣愣地問問:“為什麽?”
“她主動和你鬧僵,她孤身一人離開,說你不孝的和說她離經叛道的哪邊多一些?”封行遠言盡于此。
秦池沉默不語,封行遠也不知道他是否能明白——當然,指望一個一向固執己見的人立刻開悟是不可能的。封行遠已經算是多言,便不準備再說什麽。
秦歲回了家門,也沒有和自己的父親說什麽,只是看着封行遠,語氣是克制過一番的和緩平淡:“他在外面等你。”
秦歲太疲憊了,頭天晚上他們都一夜未眠,今天又一直折騰到現在,原本因為奶奶的事他就已經自我消耗了許多,現下大約是真的累狠了,在父親面前把向來沉默溫吞的面具都撕了,将話留給封行遠之後,他就徑自上了樓。連他媽媽問他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他也沒回應,便把自己房間的門死死關上了。
十七歲的高中生找出自己的耳機,随便點開了個什麽歌單,也沒看內容,調大了音量,自己倒在床上,把腦袋埋進了胳膊裏。眼睛被他随便丢到了一邊,耳機裏放着節奏感強烈的重金屬,可他半個音都沒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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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腦子裏只有搖曳在那棵樹上的那盞燈籠,亮亮的,紅紅的,孤零零的。離開之前他真的很想把那燈籠打下來,可他沒有那麽幹。
阮裕和他說了很多奶奶一個人在榆州的生活,有趣的不有趣的,那小貓腦子裏不知道裝了多少瑣事——那些都屬于他在奶奶生命中缺席的部分。他先前放周末就會找時間去陪奶奶,自以為已經做到了自己能做的最好,可老人家走之前的這麽長一段時間,他都沒能來陪她。
他甚至沒能聽到奶奶清醒的時候的心裏話——奶奶不想要“落葉歸根”的。
她說牛角鄉不是她的家,她說這個世界上她是沒有家的。她的老宅不是她的了,租的小房子也不是她的,兒子是別人的兒子,愛人是場從未出現的夢,只有過往回憶屬于她。她希望自己能像風,不停地走啊走啊往前頭奔,一停下就消散幹淨了。
這些她沒和秦歲說,但跟阮裕講過。
阮裕不知道樹上那盞燈籠是做什麽的,但秦歲是清楚的。
他們自作多情地在她墳頭上挂紙又挂燈籠,說讓她在風雪中也能找到回家的路,卻從未有人去問過她願不願意跟着那盞燈被困在高山上。
秦歲覺得胸口悶悶的。
那年父親和奶奶大吵一架,奶奶決然地離開,他年紀還小,放學回來知道這件事情後也跑了出去,希望能追上奶奶。可他離家出走的壯舉還沒完成十分之一……或許百分之一都沒到,在走小路轉了幾個彎下山的時候,天黑了,他越走越心慌,最後對着一叢搖動的樹影站了幾秒鐘,轉過身拔腿就往回跑了。
那時候他選擇了退縮,溜走的勇氣似乎至今也影響着他。後來他對所有事幾乎都是如此:媽媽非要在學校附近租房子的事他退讓,學校裏同學欺負人的事他沒管,懵懂地喜歡一個女孩子他也憋着不去認識對方,爸爸非要把奶奶租的小房子轉出去他也只是默默去幫忙把東西都收拾好……甚至現在,連一盞燈籠他都沒能去摘掉。
如果摘掉了,奶奶是不是就真的像風一樣散了?阮裕說的時候,秦歲想的卻是這個。
秦歲在一耳朵的重金屬搖滾裏失聲痛哭,哭親人離世,也哭自己軟弱無能,哭自己自私自利,哭自己本質上是和父親一樣的混蛋。
另一邊,封行遠辭別了秦池,撐着傘離開。
雪中阮裕的身影遠遠看來有些模糊。
封行遠大步上前,把傘撐過阮裕的頭頂,遮住了一大半的風雪。他比阮裕高很多,一眼能看見阮裕頭頂的雪——雖然它們和銀白的發絲幾乎渾然一體了。封行遠很自然地伸出另一只手去,幫阮裕捋了捋頭發。
沉默在傘下蔓延。
阮裕擡起頭看封行遠,封行遠也看他。
他們一時都不知道從何說起。
“你……”這回是阮裕先開的口,“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封行遠便把陸雲山的事說了說,阮裕在聽到小陸已經知道他的身份時,垂眸看向了地面。
封行遠知道,阮裕在乎別人對他的看法,尤其是對他是貓變的人這件事的看法。封行遠最初知曉阮裕身份的時候,阮裕就很在意他“怕不怕”。他那時不怎麽怕,現在就更不會了。可是他能保證自己的态度,卻不能保證別人。
他不是無所不能的人,只是個普通人,打工仔,既沒什麽鈔能力也沒什麽人脈權力,連混混他也打不贏。他有太多做不到的事,甚至把阮裕的身份捂住這件事,他都沒有做好。
所以他也明白自己現在不能跟小貓再說什麽,“跟我走吧”之類的話。
封行遠看着小貓垂下腦袋的樣子,心裏不知為何有點泛酸。他忽然心念一動,就着撐傘的姿勢,輕輕地把人攬過來抱了抱。
這個毫無預告的擁抱讓阮裕有些錯愕,封行遠自己也有一點點驚訝,但他并不想就這樣放開。這些天來的疲乏也好,輾轉憂心也好,都在這個擁抱裏被撫平了一些,從在路邊救下小貓開始,到現在,封行遠終于感受到自己隐退幾日但并未消散的提心吊膽的噩夢,緩緩在在這個擁抱裏終結了。
柔軟的、或許有些不太合時宜的情緒,在血液裏緩慢滾過,舒展開來。但他接下來要說的話,與這種溫柔中滋長的想要把這人箍在懷裏的占有欲完全相反。
“你要留在這裏嗎?還是去找另外的人?你真正的主人?”封行遠問出口的時候,感受到小貓一瞬的僵硬。
他還是繼續說着,語氣溫柔:“我不是為了帶你回去才來的,我只是很擔心你,想确認你是不是安全,況且……你走的時候,我們還沒有好好道過別。我知道我自己是個沒什麽用的人,無法給你提供一個對你而言有足夠安全感的環境,也沒有想過你在人群裏面臨的壓力,現在想想其實你想要離開也無可厚非。像我之前說的,選擇權是在你的。無論你要做人還是做貓,要離開還是要留下,我都尊重你的選擇。只是……”
封行遠停了停,才把後面的話補全:“只是要記得保護好自己,不要再像這樣不辭而別還讓自己陷入危險。如果我沒有信小陸的話稀裏糊塗跑過來,你在那叢荊棘裏……”
“封行遠……”阮裕輕輕掙開了封行遠的懷抱,“對不起,讓你擔心了。我其實一開始……”
他一開始是想着離開,他不希望因為自己的存在給封行遠惹麻煩,江照玉震驚中透露着一點恐懼的神色将他沉湎許久的美夢敲碎了,他無法再忽視這個問題。
況且那天他其實思維是有些不正常的,可能因為頭天晚上久違地喝了酒,想起了一直在逃避的過去——那個夜裏走在街邊的時候,旁邊的路上車如流水,路燈昏黃,那一瞬間他在迷茫自己為什麽會出現在那裏,迷茫他到底算是人還是貓,恍惚間好像回到了第一次被抱着出門看夜景時一樣。第二天得知自己闖了禍,他思來想去,覺得或許只有一走了之是最快的解決問題的途徑。
可走出了小區,他又舍不得,猶豫着要往回走,卻碰到了停車搖下車窗的秦歲,知道奶奶身體已經很不好了,再顧不上自己的那些糾結,摸出了口袋裏僅有的幾張紙幣,輾轉坐上了往牛角鄉方向的車。
“車開不上山,我就下了車自己往山上走,一開始還能找人問問路,後來幾乎不怎麽看見人了。晚上的時候我就沒有力氣了,我想休息一下然後再往山上走的。然後你就來了。”阮裕說。
他當時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好像這個人類總是這樣,從他們相識開始,這人就一直在做一些讓他感到歡喜又惶惑的事。比如在素不相識時就執意把傘舉在一旁,比如幫他找秦奶奶,比如打開那扇門接納他。
這個人和所有人都不一樣,他好像回回都能神兵天降,而阮裕的驚慌也好憤怒也好迷茫也好難過也好,這個人都能适時地将之撫平。世界上怎麽會存在這樣的人類呢?這樣的溫柔善良也這樣的包容體貼。這樣讓人舍不得。
“我不準備留在這裏,一開始就不準備。”阮裕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輕聲說,“也不會去找那位,她和秦奶奶一樣,都去天上了。我不知道我應該做人還是做貓,不想再給你惹麻煩,我很害怕,我知道他們都不是壞人,但是我是個怪物……”
阮裕說着說着,聲音已經低到快聽不見。
封行遠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腦袋:“你不是怪物,你是阮裕,是貓也好是人也罷,陪了秦奶奶兩年的是你,來到我生活中的也是你,我不知道你過去都經歷了些什麽,但我從不覺得你是怪物,現在也并不覺得你是麻煩。”
大雪之下,封行遠那樣認真地看着阮裕,有的話他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講出來,便想着幹脆趁聊到這裏,一股腦兒地都倒出來算了。
“很多年前……”封行遠十分艱難地開了個頭,畢竟這個“很多年前”的句式,他幾乎從未和任何人說過,“我本來跟着媽媽生活,但在一個冬天,她睡着了,沒有醒過來。後來我去了外婆那裏,新年的鞭炮聲裏,外公走了。那之後,外婆開始慢慢變得健忘,她忘了外公已經走了,忘了自己沒有女兒了,忘了回家的路,忘了所有,最後也忘了跟我道別。
“于是我被父親接去,我開始在城裏念書。我的整個青春期是在與父親的對峙中度過的,我不喜歡他,他不是個好父親,也不是個好丈夫,我一直都知道。我最終如願以償考去了外省,學的不是他當時讓我必須學的專業。某一天我放假回去的時候,他終于也不在了。
“再後來大學畢業,我進了如今的單位工作,我以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可是慢慢的,相識的人也沒了來往,說老了要一起釣魚的哥們兒各奔東西。而我不得不承認自己是那麽普通平庸,但好在大多數人都與我一樣普通平庸。不知道哪一天,我突然意識到,我的世界好像從某個我沒有關注到的地方開始裂開了一個窟窿,它越來越大,貪婪地吞掉了每一個慢慢遠離我的背影。
“我就要在這窟窿裏窒息,而這個時候你出現了。”
封行遠把自己的過往剖陳開來,他原本覺得過去的事每一件對他來說都算當時的驚濤駭浪,可再提起時,它們都不過是過往人生的水潭裏墜落的石子兒,激蕩的漣漪可能連一片葉子都掀不翻。快三十年了,他沒有被時間治愈,那些事都被風化了,收藏進了他心裏的角落中。
他最初覺得是阮裕需要他,後來他才知道,從一開始就是他需要阮裕。他的心髒已經在日漸麻木的生活裏被蛀空,靈魂被浪潮沖刷成碎片,思想開始結冰。
“而我的本能在向你求救。”封行遠不會說什麽情話,事實上這麽多年他也沒有對任何一個人講過這樣肉麻的言語,他快被自己酸到了,但還是想把藏在心裏的話說完,“阮裕,你不是怪物,你是很多人一輩子也遇不到的一個奇跡。”
阮裕低着頭,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封行遠冷靜下來,稍稍把自己說的話一回味,就開始頭皮發麻。他撓了撓頭,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清清嗓子以掩飾自己的不自然:“雪好像小了一點,你接下來,要去哪裏?”
封行遠明白,分別才是此刻的主題。阮裕做出了選擇,在他把所有東西都放在家裏,一個人出了門的時候,他已經決定了離開。無論去哪裏,總歸是……不會回去了吧。封行遠在心裏長嘆了一口氣,也好,他想說的都好好說完了,他們也算畫了個句號。
而阮裕在沉默許久之後,低着頭用鼻音濃重的聲音說:“有點冷,封行遠,你能帶我回家嗎?”
片刻之後,封行遠一把将阮裕抱在了懷裏。這個擁抱很實很緊,他從未将另一個人抱得如此認真,仿佛他剛剛才劫後餘生。
如果不是條件不允許,他甚至恨不得現在立刻買個直升機來,馬上開着回家。不過直升機安排不了,駕校倒是應該提上日程了。
“咳,你們……”乍然出現的聲音讓封行遠差點條件反射跳了起來。
傘下擠進來個眼睛腫得像核桃的人,封行遠和阮裕都吓了一跳,分開了,仔細一看,才看清這人是秦歲。
“你走路沒聲音的嗎?”封行遠問。
秦歲揉了揉眼睛,不知道是哭得不舒服還是看得不舒服,他故作輕松地回道:“有沒有一種可能,是你們抱得太投入了。”
封行遠看了看他身後,遙遠一些的地方,秦家大門緊閉。封行遠收住尴尬,表現出一點疑惑。
“我要跟你們一起回市區。”秦歲這樣說。
“我要回去上課,我要好好學習快點長大,總有一天我會回來把燈籠摘了。”秦歲的聲音無比堅定。
阮裕歪頭看他:“燈籠?”
小貓不知道秦歲說的是奶奶墳前的那盞,封行遠也不知道這小孩忽然怎麽了。
只有少年自己知道,那盞懸在高山上的燈籠對他來說是那樣重要,它不是普通的一盞燈籠,它是高挂在他頭顱上的炫目的太陽。有一天,他一定要高高飛起,把那權威的、刺眼的、礙事的、冷漠的太陽,撕成碎片。
“你就這樣空着手回榆州?不收拾東西?”封行遠看了看秦歲空空如也的雙手,對于這小孩突然冒出來吓人的事給予了自己惡劣的報複,“你們高二升學不會沒有寒假作業吧?”
秦歲:“……”
壯志未酬,少年咬着牙頂着核桃一樣的眼睛,轉身回去,留下一句:“等我十分鐘!”
就這樣,秦歲背着一包書,跟家裏正式提出自己要一個人在榆州生活學習度過高三,以一種嚴肅的倔強的堅持,獲得了他父親的輕輕一點頭和母親帶着試探意味的放手。而後少年颠颠地跟着封行遠阮裕,走上了那條小時候被吓得往回跑的下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