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孤獨的鯨

張富和他小弟川子還鎮上的小賓館裏,這倆人愣是等着封行遠把阮裕帶下來了。一見着阮裕,張富就咧開嘴笑,小弟也不管了,伸手攬過來搭住阮裕肩膀,一聲“兄弟”喊得親切熱絡,活像阮裕真是他失蹤已久的手足親人一樣。

阮裕不怎麽喜歡這種過于親近的姿态,瞥了封行遠一眼,自覺地把張富那只手推開了。

很快,封行遠就明白了為什麽這倆人非得耗在這裏好幾天——他們等着封行遠來結賬呢。

下山路上他就給陸雲山發了消息,說他們準備回榆州了,問陸雲山人在哪裏。陸雲山這家夥消失幾天了,這會兒終于是回了信,發來一句:“那我來找你們。”

于是封行遠一行人在鎮上等了等,等來了騎着小電驢的陸雲山。

陸雲山不知道這幾天搞什麽去了,不過臉色紅潤笑容可掬的樣子,看上去過得不算太糟糕。封行遠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眼,瞧着他那憑空冒出來的粉色小電驢,有些疑惑。

那小電驢屁股上印了個極簡畫風的歪嘴小豬,旁邊貼着幾張十分童趣的貼畫,和小豬畫風不同,但又微妙地能融合到一起。陸雲山的長腿放到車上去顯得有些委屈,打眼這麽一看好像大人騎小孩玩具似的,哪哪都透着股不搭調的感覺。

張富快言快語問出了聲:“高人,這‘寶馬’哪弄的?”

陸雲山笑嘻嘻回道:“路邊偷的。”

封行遠:“?”

“開個玩笑,隔壁村買的二手,花我八百塊呢,捉鬼神器,風馳電掣蹑景追飛,”陸雲山只用一只腿立住了車,對着阮裕拍了拍後座,“怎麽樣,阿裕要不要來坐坐?”

封行遠飛快替阮裕回絕了:“不了,謝邀。”

“那位小朋友呢?”在封行遠眼裏陸雲山自己還是個半大不大的小屁孩,卻拿這種稱呼遙遙地問秦歲。秦歲背着自己的書包,看着這突然出現的奇怪哥哥,下意識搖了搖頭。

于是這趟返回市區之旅最後還是張富小弟開的車載人,秦歲阮裕跟封行遠擠後排,而陸雲山騎着他粉色的小豬吹了一路冷風,還差點跑沒電了。

關于那個可能跟着阮裕的東西,陸雲山只跟張富和封行遠說事情已經解決了,那團怨氣已經被他收了,再不會出來作亂。他沒說是怎麽辦到的,這幾天他到底去了哪裏去做了什麽,封行遠也不得而知。

至于這玩意兒的來龍去脈,陸雲山那邊還要再調查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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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行遠對這又是做道士又是兼職偵探的當代大學生,只能感嘆一句自己确實跟現在的年輕人有一段跨不過去的代溝。

有的話封行遠不好當着阮裕的面說,便在分開之後悄悄給陸雲山發了消息另約了時間再聊聊,他對玄學幾乎毫無了解,阮裕自己也厘不清自己的來歷,封行遠身邊沒有任何人能給他支招,他也只有求助看起來靠譜又不怎麽靠譜的陸雲山了。

風塵仆仆走了那麽久,乍然回到自己熟悉的環境中,封行遠産生了一點恍惚感——他們只離開了幾天,連榆州都沒有走出去,卻像跋涉過千山萬水。

風雪中的大山和繁華的城區不僅地理位置上相隔遙遠,給人的感覺也是割裂的。那裏有半夜雪風,有深山犬吠,但種種聲響加起來都沒有這城市一隅嘈雜吵鬧。

阮裕一路上沒怎麽說話,一直偏頭看着窗外不斷後退的景色,直到臨近家門,他好像才終于把一些沉重的情緒卸下去。

封行遠把門一開,籠子裏的狗就開始汪汪汪叫起來。

周昭今天還沒來牽狗出去遛,帕瓦被關了一天,一聽到有人開門就開始搖尾巴狂叫,魚缸裏兩只小金魚被它嚎得大尾巴不停地抖啊抖。

而剛剛擡腳進門的阮裕也像受了什麽驚吓,驀地在門口愣了愣。

封行遠心情不錯,給魚撒了一把魚食,又十分耐心地給狗的碗裏添了點糧加了點水。

而阮裕卻站在籠子前,鴛鴦眼不可置信地盯着角落裏的狗籠子,不知為何,像是僵在了那裏。

“怎麽了?”封行遠有些奇怪地問。

“沒什麽……”阮裕下意識地回應道。他回神對上了封行遠疑惑關心的目光,猶豫了一下,說了實話:“我聽到它說話了。”

阮裕指着帕瓦。

“啊?”封行遠順着阮裕的目光看過去,看見那只狗在籠子裏上蹿下跳,好像這狗确實今天有點過度興奮了,看起來不太正常的樣子。

難不成……江照玉的狗也要成精?!

封行遠被自己這聯想狠狠劈了一下。

好在狗還是狗,沒有要成精的意思。

阮裕有些失神地看着帕瓦:“我能聽見它們說什麽了……為什麽?”他不知道是在問誰。

封行遠聽出來阮裕語氣裏有些不對勁。

“我以前從來聽不懂它們在說什麽,狗也是貓也是……我只能聽懂人類的語言。”阮裕轉而看向封行遠,不知為什麽,眼睛裏好像蓄了一點點水光。

阮裕一直聽不明白他的那些“同類”的語言,這件事也是他沒有跟別人說的——他做一只貓在人類的世界流浪的這麽多年,不止對人來說他是異類,在原本應該屬于他的世界裏他也是不正常的。他聽得見它們的叫聲,卻從來聽不懂它們那些聲音到底是什麽意思,它們圍着他的時候到底跟他說了些什麽,他不清楚,于是他把那些叫聲一概都憑本能當成挑釁和驅趕。

而就在剛剛,他在帕瓦興奮的叫聲裏,第一次聽清了另一個除了人以外的動物的聲音,這只狗在說:“太好了,你們終于回來了!”

很奇妙的感覺,阮裕耳朵裏那幾聲犬吠好像自然地被轉化成了他能聽懂的人聲,帕瓦的聲音是個與它的外表和狗叫聲截然不同的聲調,有點像個小孩,高高興興地在籠子裏歡呼着。

“你再……多說幾句?”阮裕靠近籠子,傾身問。

帕瓦不知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把籠子撞得劈啪作響,阮裕聽見它說:“可愛!好可愛!你是來找我玩的嗎!我們去玩飛盤好不好!還有草坪,很好玩!”

阮裕:“……”

封行遠跟過來,也蹲在籠子前,輕聲問:“說了什麽?”

“他要玩飛盤,要去草坪。”阮裕把帕瓦的話轉述。

封行遠聽了笑了笑,伸手隔着籠子和帕瓦打了個招呼:“那一會兒吃了飯出去散步吧。”

阮裕側過頭看封行遠,封行遠眼角還有些笑意,溫柔得仿佛其中卧着光。阮裕垂下眼睛,仍然沒有忍住想要再次确認:“你不覺得奇怪嗎?我能聽見……”

封行遠站起身來,伸手來扶阮裕:“還好。與其說奇怪,不如說我覺得有點驚訝。你之前一直都聽不見嗎?”

“嗯。”阮裕點頭,“我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他們大概也聽不懂我在說什麽。”

封行遠想起來曾經看到過的關于一條鯨的報道:那只名叫Alice的鯨魚被稱為世界上最孤獨的一條鯨魚,它的波長與其他鯨魚的波長完全不同,它們聽不見它唱歌,感受不到它的難過與開心,它在深海之中孤身游蕩,沒有朋友,沒有親屬。

過去的阮裕,是不是也像那只孤獨的鯨魚一樣?

如果那只向來孤獨的鯨陡然被同族聽見,上天把那扇交流的門向它敞開,那不應該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嗎?

“可是為什麽……你會這麽不安呢?”封行遠沒有把這個問題問出口。

這個問題他其實不需要問的。一直以來阮裕都欠缺安全感,封行遠或多或少感受到了。阮裕心裏有很多刺,哪怕清理掉,也會留下難以愈合的創口。這個過程是漫長的,也是反複的。

封行遠自己都還有很多埋在心裏的東西沒來得及理幹淨,面對阮裕,他能做的也只是盡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做一把傘,去做一棵樹,用語言也用行動告訴阮裕,他永遠會堅定地站小貓身邊。

這天晚上,他們吃過飯,又牽着帕瓦出去散步,一路散到公園裏,狗狗搖着尾巴吚吚嗚嗚不知道說了些什麽,阮裕非常抗拒地伸手去摸了摸它的腦袋,然後帕瓦蹦起來對着阮裕一通撒嬌,封行遠才終于又在阮裕臉上看見了笑容。

從路燈下的樹蔭裏走過時,斑駁的光落了封行遠一身。

之前決定離開的時候,阮裕把一身封行遠給他買的東西都留下了,他沒想過封行遠會找到他。他以為封行遠或許會難過幾天,然後會忘記他,就像他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但是封行遠追過來了。家裏屬于阮裕的這個小房間沒有被動過,連他沒帶走的手機都端端正正躺在床頭櫃上。

現在這手機正躺在他的衣服口袋裏。

阮裕想起來,他拿到手機之後拍的第一張照片,也是在這樣一個寧靜深邃的夜裏,在這同一條路上,在前面不遠的跨江大橋。那張照片現在還是他的手機屏保,那個像乘着光的封行遠,好像一直在一步步與自己走近。

近到對方已然敞開心扉。

阮裕心不在焉地走着路,腦子裏一直在想封行遠在雪中說的那些話。他想象不出來少年時的封行遠是什麽樣子的,又是怎麽把自己的親人都一個個送走的。

封行遠說他是一個奇跡,其實他不是。

以前有人指着他的鼻子罵他,質問他是不是專門來害人的怪物。他們将他扔進河裏;有人把他轉賣給居心不良的家夥;有人臉色蒼白地指着他發抖;也有人把他關起來把他遺棄……

他聽不懂同類的聲音,本能地想要往自己能聽見也能理解的人類群體靠,然而次次都是失望。在他記憶的最初,他還是一只貓,在一場雨裏躲進了一個小姑娘的窗沿,而後順理成章地被小姑娘留下來。小姑娘一家人都對他很好,好到他有些飄飄然,也不知為何就化成了人形——大概是總聽小姑娘念叨想要一個哥哥吧。

那時候他化成的人形身高大概只是現在身形的一半,看起來不過是一個半大的小孩。眼睜睜看着貓變成個小男孩,小姑娘吓得哭成一團,在那尖銳嘹亮的哭聲裏,他被驚慌失措的她的家人們拿笤帚攆出了門。

起初他不明白,後來他輾轉又遇到過很多人,在他們的恐懼害怕和拒絕裏,慢慢發現自己還是應該要做一只貓,接受這荒誕的宿命。

人類的生活和他隔着一塊巨大的透明玻璃,他可以從玻璃這邊窺見他們熱氣騰騰的生活,但屬于他的只有他聽不懂融不進的一聲聲貓叫。

他一直都是不合時宜的,格格不入的。

至今為止,只有一個人,從一開始就知道他這奇怪的身份,卻選擇了接納他,無論他呼喚多少次,這個人都會回應。

“封行遠!”過橋的時候,阮裕忽然叫住了封行遠。

這座橋仿佛連通着他的過去和未來,他看到封行遠在前方停下,回轉過頭來,神色依然溫柔。盡管每一次阮裕打開手機都能看到這樣溫柔的封行遠,在此情此景下他還是不免覺得心中有些奇妙的悸動。

好像他能回想起來的從前那些晦暗的歲月,一次又一次積攢起來的失望,大約都是身後橋邊那些樹投下的陰影,他穿過它們,也許正是為了能走向眼前的這道光。

阮裕一頭銀白的發被風吹起來,出門前的封行遠給他系的圍巾散了,于是注意到了的封行遠上前兩步,幫他把圍巾攏了攏。

封行遠什麽都沒說,做這些事的時候,自然得好像他理所應當該這樣照顧阮裕。

圍巾很厚實,将從江上滾滾奔來在耳邊聒噪的冷風隔絕在外,柔軟極了也溫暖極了。

阮裕欲言又止地看着封行遠,他有很多話想說,可是好半晌過去,明明已經話到嘴邊,他卻一個字都沒能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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